水成岩

 

水邊人想在岩上刻幾行字跡:

 

大孩子見小孩子可愛,

問母親“我從前也是這樣嗎?”

 

母親想起了自己發黃的照片

堆在塵封的舊桌子抽屜里,

想起了一架的瑰艷

藏在窗前干癟的扁豆莢里

 

嘆一聲“悲哀的種子!”

 

“水哉,水哉!”沈思人嘆息

古代人的感情像流水,

積下了層叠的悲哀。

 

關於自己的詩,卞之琳這樣說:“我寫詩,而且—直寫的是抒情詩,也總是在不能自已的時候,卻總傾向於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動物’。規格本來不大,我又偏喜愛淘洗,喜愛提煉,期待結晶,期待開華”(《雕蟲紀歷》自序)。這是詩人創作態度的自白,它與詩人的作品是吻合的。這首詩,是抒情詩,但這種抒情不是個人中心主義的抒情,而是艾略特所說的“非個人化”的抒情,詩人通過水成岩的意象,暗示了生命的悲哀。水就是生命,“逝者如斯夫”!

“水邊人想在岩石上刻幾行字跡:”這是全詩的第一層。冒號的使用暗示我們,它規定著下面三節的性質。這“幾行字”是什麽?詩人沒有說,而是蕩開一筆寫了孩子與母親的對話,以及這對話在母親心中引起的回響。大孩子見小孩子天真可愛,於是去問母親“我從前也是這樣嗎?”這平凡的一句話,貌似漫不經意,卻教母親黯然神傷!自己的孩子已經能夠從自身走出返視自身了,他長大了,美好的華年已經結束。而自己也老了,青春的影像被夾在舊像夾里已經發黃。健美的軀體和蓬勃的精神已如干癟的扁豆莢……這些都不是實寫,而是“水邊人”要刻在岩石上的字的含義。這位“水邊人”是什麽?是冥冥中的主宰生命的神——時間!孩子和母親的對話,以及母親傷感的懷想,道出了人的生命如流水般一去不返的事實。人是惟一知道生命的歸宿是死亡的生物,所以,在廣大的宇宙間他們是惟一“悲哀的種子”。面對這種永恒的宿命,你能說什麽?!我能說什麽?!他能說什麽?!只有嘆曰:“水哉,水哉!”那位要刻字的“水邊人”罷筆而去,他難以概括這生命複雜的感悟,於是,只留下空空的水成岩,一層層展示著人類的悲哀。

這首小詩整個建立在存在哲學的基礎上,詩人超越了一般性的社會層面、道德評判層面,他的憂患,不是源於外部現實的殘酷,而是源於生命自足體內部自我銷礫的事實。我們生活在各種紛雜忙碌的現實事件里,常常忘記了生命會自我滅亡這一基本的危險。詩人感到了它,並用暗示的筆觸為我們揭示出來,他教我們警醒過來;接下來的一步,就是怎樣在不斷流逝的生命中實現盡可能高尚的追求了吧?!生命體驗的詩,無所謂樂觀還是悲觀。樂觀是一種悲觀曠達的表現形式,而悲觀又是一種骨於里的澄明生命真相的樂觀。《水成岩》就是這樣堅卓有力地屹立在那兒,成為無所不在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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