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就不覺得我在逃難。由蘭陵到南橋,那是“搖到外婆橋”。由南橋東行,我家還能維持一輛“二把手”,那是一種木制的獨輪車,由魏家弟兄前後駕駛,車輪特大,把車座分成左右兩個,母親抱著弟弟坐在左邊,妹妹坐在右邊,妹妹腿底下放些面粉大米,準備沿途食用。

我們還有一頭驢子。

還有這一溪桃花,一種太平歲月溫柔旖旎的花,落下一瓣兩瓣來貼在你手背上,悄悄呼喚你。


紅玉拼成的花。紅雲剪成的花。少年氣盛嫉妒心極重的花,自成千紅,排斥萬紫。從沒見過也沒聽說桃林之中之旁有牡丹芍藥。

桃花林外只是一望無際的麥苗,以它的青青作畫布,來承受、襯托由天上傾下來的大批顏料。

從沒聽見有人把遍野桃花和漫天烽火聯系起來。


直到第五天,雨歇。

連宵風雨,幾乎洗盡鉛華,這傾城傾國,也抵不過風雲一變。


父親和姨丈天天出去打聽消息。姨丈決定往東走,因為南方就是臺兒莊,父親卻要往南走,走到臺兒莊以南去,因為陸軍可能在連雲港登陸。誰也不敢勸對方改變心意,各行其是。

外祖母和四姨也在這裏。大舅母信賴她的娘家,六舅籌劃打遊擊,都沒有同行。現在決定五姨帶著外祖母,我家帶著四姨。

在患難中和我家相伴的,除了魏家,還有顧家,顧娘和我母親是教會中結交的好友,他們窮苦,可是他們有個壯健的兒子,必須躲避。


現在是真正逃難,不宜再坐在車上,車子會給盜匪某種暗示和鼓勵。於是在出發前賣掉那輛“二把手”,售價很低,也算是對東道主的一種答謝。車上的行李由魏家老二挑著,糧食則放在驢背上。

清晨,在禮拜堂裏作了禱告,分手上路。人數少了一半,頓時覺得孤單。走到中午,忽然有大批難民來和我們合流,似乎可以證明南行是對的,內心寬慰不少。可是,傍晚投宿又只剩下我們三家,那些不知從哪裏來的人,又不知到哪裏去了。我很憂郁,覺得他們遺棄了我們。

母親是纏過小腳的人。她拄著一截竹竿,上身前傾,劃船似地奔波,走得慢,但是不休息,常常在我們停下的時候越過我們,奮勇前進。


那時,弟弟的年齡是,指著地上的螞蟻,滿臉驚異,嘴裏含著模糊不清的句子,等我答覆。他一次大約只能走一里路。

但是,弟弟掙扎著不讓老魏抱他。老魏對他不友善,他感覺得出來。小孩子不管多麽小,都能分辨人的善意惡意,據說,連胎兒都能感應母親的喜怒哀樂。這次逃難,一覽無遺地暴露了我家的沒落,根據當時的慣例,魏家不能不來幫助東家,但是,他如果開始考慮對我們是否值得這樣做,也是人情之常。


於是,大部分時間由父親抱著弟弟。父親的體力並不強,沿途流汗喘氣,露出另一種窘態。

妹妹的年齡是,剛剛可以和我吵架,走起路來不會輸給我,但是常常坐在路旁喊累了。我的任務是專門盯住她,平心而論,我對她走走停停並沒有反感,可以趁機會也休息一下,但魏老大就不免嘖有煩言了。

回想起來,當時的情勢真危險,一個在天地間無以自存的家庭,幾枚在覆巢下滾動不停的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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