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與生命對話——《怒目少年》序(上)

這些年,常常看見有人在文章裏質問:“中國人,你為什麽不生氣?”

中國人會生氣,敢生氣,也曾經怒不可遏。“地無分東西南北,人無分男女老幼”,一齊怒火炙心的時候,也曾使“山岳崩頹、風云變色”,一個人忍無可忍的時候,也曾“忘其身以及其親”。

遠者固無論矣,以我及身所見所聞,中國人為了“華人與犬不得入內”而生氣,為了揮動東洋刀砍掉中國人的腦袋再哈哈大笑而生氣,直氣得開著大卡車衝進黃浦江,氣得把一排木柄手榴彈綁在前胸後背往坦克底下鑽。中國人也為了從香港到重慶的飛機上有一隻洋狗而生氣,也曾為了莊稼漢沿街叫賣他的小女兒而生氣,直氣得拋下老婆孩子遠走高飛、隱名埋姓,二十年後再回來清算他的親族鄉黨。


中國人生了氣,有時像滾水,有時像火山。抗戰軍興,中國人蓄怒待發,出氣的對象有變化,先對外國,後對本國。許多事我或在局外、或在局內,許多人我或者理解、或者迷惑。許多人,包括我在內,我們不知道何時、何故發生這種載舟覆舟的變化,我們不是秋風未動蟬先覺,而是秋風已動蟬先落。原來人的情緒那麽不可測,後果那麽不可預估,許多人這才修心制忿。

出入於兩種怒氣(對外國和對本國)之間的我,以一個少年人的受想行識,構成《怒目少年》這本書的內容。繼《昨天的云》之後,這是我的第二本回憶錄——應該說是第二部分。它記述由一九四二年我前往抗戰後方起,到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為止,我對中國社會所作的見證。“兩種怒氣”的消長即發生在這段日子裏。


2


寫回憶錄需要回憶和反省,需要資料幫助回憶和激發反省。要清理五十年前少年事,得找到五十年前少年人。一九八二年,我對中國大陸展開了連續四年的通信搜索,向“隔世”尋找我“前生”的舊識。那時,中國大陸的經濟繁而未榮,要他們花兩元人民幣回一封航空信是個負擔,我到集郵商店高價買進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郵票貼在信封上,打好通信地址,把信封一個一個寄給他們使用。那幾年,我幾乎每天收到由中國大陸來的信,補足這本書需要的資料(抗戰生活),也為我寫下一本書提供助力(內戰經驗)。

五十年了,經過那麽長的戰爭和那麽多的政治運動,舊人怎會仍在原處?不錯,內戰期間的大遷徙,戰爭停止後的大整肅,他們在數難逃。他們的星球爆炸了,他們散落在黑龍江、內蒙古、新疆、青海、雲南、廣西、四川,做舊世界的碎片。謝天謝地,他們還活著。種種磨難都是事實,可是他們活了過來。謝天謝地,外面風傳的大滅絕並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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