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打日本,我過足癮了!(下)

五叔先後配屬第五軍,第六軍,第二軍,正面攻堅,迂回包抄,從來沒有機會做防守軍或預備隊。抗戰時期國軍擴充,原有的部隊番號之外,有暫編師,新編師,預備師,這些部隊的編制和任務都和原有的“正規軍”相同,五叔所屬的“預備第二師”,孫立人指揮的“新編第三十八師”,都是如此,五叔從不誇耀戰功,只是淡淡地說過一句:“打日本,我算是過足癮了。”

由一九四三年冬天起,我就接不到五叔的信,他在雲南作戰,沒工夫。遠在天邊的事,當地報紙篇幅小,我沒注意新聞。


五月,滇西戰爭發生,報上應該有,可是這時我夾在淮上戰爭和中原會戰的中間,夜間像遊擊隊,白天像難民,閱報欄沒人張貼報紙,自己也沒心情。

然後西遷,一路上與世隔絕。十月到漢陰,才知道騰沖、龍陵激戰,字裏行間張望,不見五叔,只見硝煙。一九四五年一月,滇西之戰結束,三月,緬北之戰結束,五叔仍無消息,我寫掛號信寄到雲南呈貢羊洛堡問儲開甲先生,他是五叔的朋友,沒有回音。一九四五是抗戰勝利年,也是我們心情最苦悶的一年,遇事容易往壞處設想,把朝曦看成晚霞,我擔憂五叔也許真的裹在馬革裏了,經常失眠。

戰役結束,軍隊番號和將軍的姓名從報紙的要聞版隱沒,新話題是搶修中印公路。第二次緬戰是由中國駐印遠征軍“東征”開始,一路旗開得勝,修路的工程隊緊跟在部隊後面,工人二十四小時輪班工作,打通一段修一段,把彈痕累累、血跡未乾的舊路翻修成新路。這條路有時穿過原始山林,有時跨越一道又一道河谷,有時洪水豪雨肆虐,把快要完工的路基完全破壞了。英國的丘吉爾認為這條全長一千八百二十五英里、越過十三座大山的公路不可能修成,可是在戰役結束之時它也隨即通車了。


這條路通稱中印公路,又叫滇緬路。它以印度的雷多鎮為起點,所以也叫雷多公路。可是通車之日,國民政府蔣主席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史迪威公路!史迪威是美國馬歇爾元帥的愛將,美國羅斯福總統培植他,推薦他做中國戰區的參謀長,這人個性固執,態度傲慢,和中國政府不能合作。他指揮第一次入緬之戰,把中國軍隊當印第安人,在戰局逆轉時脫離軍隊逃往印度,棄大軍如敝屣。這個人對中印公路並無尺寸之功!五叔如果健在,不知對這個名字作何感想!

史迪威頭腦不清楚,可是美國政府支持他,中國看在美援份上,只有隱忍遷就。史迪威不懂政治藝術,不知察看火候、拿捏分寸,有一天弊大於利,中國只好請他走路。這就得罪了羅斯福和馬歇爾。最後把中印公路叫做史迪威公路,是東方式的統馭術,“先打一巴掌,再朝嘴裏塞一顆甜棗”。美國不懂個中奧妙,羅斯福、馬歇爾並未由此改變對國民政府的成見。五叔有知,他作何感想!


可是五叔健在!五叔都知道!八月,日本投降,抗戰勝利,我首先想到五叔,他老人家忽然來了信。他老人家活到一九八四年才在雲南省南華縣去世,那些年,想不通猜不透消化不了的事情更多了。據說,他老人家的絕筆遺墨是“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正是吉鴻昌被國府處死前留下的句子。

我想過,他老人家能來臺灣有多好!現在知道得多了,想得也多了,臺灣清查人的歷史問題,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和吉鴻昌的那一段如何能交代清楚?豈不後患無窮?唉,五叔這人,由於一心一意打日本,到頭來竟是中國之大沒有容身之地了!

我和五叔,以後還有千言萬語,其中多是酸甜苦辣,並無悲歡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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