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田園之秋》十月六日 (下)

出了牛滌,沿著小溪,在空田中走著,覺得格外地涼,那涼好像是月光撒下來的,正如日光撒下熱一般。隆冬時人們喜歡陽光,在這個時刻,誰都不會不喜歡月光了。 

接近番麥田時,隱約聽見野鼠格鬥之聲。花狗先是停了腳,聳了耳朵聽,及聽得真切,回頭看了我一下,便逕向前奔入番麥田去了,一聲也沒有吠。只聽見田裏面一陣奔突之聲,不多時,花狗竟啣著一隻野鼠鑽了出來,真是出人意料之外。大概這隻野鼠原正在番麥株末梢上,一時下來得遲,纔遭遇了這厄運。

 

沿著番麥田邊往南走,花狗啣著野鼠仍舊領前,不時回頭搖尾。我叫牠先回去,牠不肯。不得已,只好往回走,讓牠回家,好好兒去玩玩牠的獵獲物。經過這一次花狗意外的收穫,番麥田裏野鼠的損害或許就會戢止了。除非是下雨天,誰能消得了花狗的夜獵興趣呢? 

待花狗在庭尾播弄牠的獵獲物,我又走了出去。

 

經由麻黃樹下向南走,明月正在左手,可惜山嶺有雲,正像一條長棉被,勻勻地蓋著整條山稜;山正擁被而眠,沒法兒看分明。過了木麻黃列樹,路口上是一蔀刺竹,竹枝高過木麻黃,那最上面,有一隻伯勞正在安息,雖然看不見,大略可指出牠的位置。每天黃昏,正當夜色像一襲黑紗似的,從四面掩來,就看見一道暗色流影,一閃而入,擲向竹蔀梢,幾秒鐘後,就爆開聒耳的喈喈聲,伯勞便向四周圍宣言牠已回家,那裏是牠的家園,不許任何人侵犯。我很喜愛這隻伯勞,一年裏有三個季節,牠是我的好鄰居,牠的黃昏聒噪,我百聽不厭,那大嗓門,真夠勁兒!夏季一整季,牠跟那隻觱橛都到北方避暑去了,我百般好羨慕!若我有翅膀我也走,或是若我有錢我也走!不是我不愛自己的家園,趁著酷熱的夏季,到外地去遊歷一番,不也是應該的嗎?

 

走到竹蔀下,我折而向西。這裏有一條小牛車路,右邊便是空田,再過去便是番麥田;左邊是南邊族親的番薯田,也有番麥田。竹蔀以北,木麻黃列樹以西,有一長條的銀合歡地,有幾株埔薑;那是我的柴薪所出,不足的用額就取自路東的荒原。我所以要折向西,就為要走回頭時,好好兒對著明月,剛纔遷就花狗,沒能走上這條牛車路,更向西去。 

這一條路白天就罕有人行,夜間從來沒有人走。平時是我的割草地,有時也放放赤牛哥。路長只有兩百弓,末尾在一片荒地上截止,是一條最可愛的路,尤其日出前,日落前後,以及月夜,非常可愛,可以說是我的私有散步道,只有鵪鶉、斑鳩、雲雀和我共享,每次我在這條路上散步,總遇見牠們。


靠近路的末尾,有一棵枝條完整樹體秀美的苦楝樹,有一隻畫眉時常愛停在那兒高唱。我走到那兒時,看見樹上有一隻大頭鳥,月光照得牠滿面滿胸,兩個眼珠兒反射著貓眼光,一看就知道是貓頭鷹。貓頭鷹見我走近,頭胸上下一頓一頓,似乎在猶豫著,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起飛好,不起飛好。最好是不打擾人家,我於是轉身往回走。從路的盡頭向路前端看去,景色就好形容了。

最東邊是一道山嶺,路頭一排木麻黃和一蔀竹,兩邊是莊稼。夜色方褪,晝光未染時是一種景色;須臾,朝日探出山頭,對直的撒下金光,又是一種景色;現時,銀光滿地,山影朦朧,木麻黃和刺竹在番麥田後面向天高舉,月光羅紗一般籠罩著全樹。走過番麥田,左前方便是我獨居的平屋,安詳的在月光下熟睡著,老楊桃樹、牛滌有一半在陰影裏;右手是一片番薯地,番薯地盡南,可見著幾戶人家,依稀可聽見,族姪輩在月光下角力的吆喝聲。這條路,寧靜而且有著溫馨感。

 

讓月光對直照滿身,獨自靜靜的在自己和族親的土地中間行走,領略此情此景,不負此景也不負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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