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于泳是假名。這樣免得美國移民局或中國某派出所有一天找他麻煩。其實,我根本沒見過他,對他幾乎一無所知,熟悉的只是他的東北口音。
去年秋天,邵飛突然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我叫于泳,你可能沒聽說過我。我爹和你媽是小學同學,這樣我得到了你們的電話。”接著他零亂地講了自己的故事。他在家鄉做過期貨,到外地倒過盤條,發了點兒小財。去年到加拿大談生意,未果,於是潛伏下來,從長計議,為了有一天打開海外的市場。沒想到加拿大經濟不景氣,手頭越來越緊。有人勸他,美國好掙錢。“他媽的美國,比加拿大強不到哪兒去。”他說著說著來了氣。邵飛問他現在何處。“舊金山。我的加拿大簽證過期了。邊境上不是沒什麽人管嗎?”最後他才說明意圖,希望能到我們這兒來,想想辦法,給他找份工作。“要說幹啥都行,我能將就。”邵飛要他留個電話號碼。“我沒電話,現在我在街上用的是電話卡。”看來還只能單線聯絡。
我們剛有一段不愉快的經歷,實在沒有勇氣再接待一個八竿子夠不著的陌生人,尤其在商界混過,更讓人敬畏。于泳卻以他特有的方式固執地進入我們的生活。他作為單線聯絡的上級,並不常來電話,每次想必都是他生活中的轉折時刻。有人說紐約好掙錢,他到了紐約。“這兒也不咋樣,”他對紐約作了如下評論。“汽車擠滿街,樓房黑黝黝,空氣汙染邪乎。黑人太多,危險。工作可不好找,沒工卡,老板理都不理。”他傳遞的情報越來越簡短,看來形勢變得很嚴峻。
今年四月,他突然提出借錢。“這美國是待不住了,”他結巴起來。“我、我想回加拿大,能、能不能借我點兒路費?”邵飛找我商量。可正趕上我們手頭拮據,預購了夏天出門的飛機票,還清信用卡賬單和每月的房屋貸款,賬戶所剩無幾。我知道,一個人開口借錢必是萬不得已,再跟邵飛商量。但我們的上級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此刻在舊金山街頭遊蕩,迎著海灣的落日,郁郁寡歡,兜里揣著和世界最後的聯系——一張電話卡。
三周後,我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先是英文機器的聲音:“這是對方付款電話,如果你願意接的話,請按三,否則……”其中突然夾雜著于泳絕望的叫喊:“邵飛,請快按三,我有急事!”按了三,他像個溺水者終於浮出水面。“我進大獄七天了。這里的日子太苦了,三十人擠在一屋,夥食又差。他們今天才還給我電話本。”他在一家中國餐館刷碗時,遭到移民局官員的突然襲擊。老板被重罰;他鋃鐺入獄,關在西雅圖,緊靠加拿大邊境。“我在美國只認識你們。借我四千美元的贖金,我一定還。”從幾百美元的路費升到四千美元的贖金,我們到哪兒去找?“那、那,趕快給我父親打電話,讓我弟弟匯給你們,你們再用現金支票寄給我,務必在本月二十九號以前,那天法院開庭,我繳了贖金就可以申請政治避難了。”接著他提起在溫哥華有哥兒們,可以幫邵飛辦畫展。這話說得實在不是時候。再問他的電話號碼,他說牢房有臺既沒撥盤也沒號碼的電話,只能打對方付款,看來聯絡方式不變。
此刻我在東京的成田國際機場轉機回美國,在頂樓的快餐廳要了碗日本牛肉面。旁邊是兩位臺灣小姐,正在討論美元和日元的匯率,計算在免稅店給老爸買的XO法國白蘭地。另一邊是看來久居美國的華人夫婦,正在訓兩個小不點兒。“說實話,是誰推的桌子?”媽媽厲聲問。父親捅捅她,“用英文。”媽媽用英文重復:“是誰推的桌子?”我們的目的地都是美國。移民是否合法,取決於時間、親友、金錢,還有機遇和對法律解釋等多種因素。美國除了印第安人都是移民,只不過有個先來後到的問題。說到天賦人權,其實每個人都有權選擇他在地球上居住的地方,即遷徙自由。于泳卻為了追求這自由而鋃鐺入獄。
從于泳發出呼救信號到開庭只有一星期,邵飛連夜打電話給他父親,不通。只好通過我岳母設法轉告。第二天一早,老父親終於來了電話,一口蒼涼的東北腔。
四千五百美元終於從東北匯出,但路上要好幾天。于泳幾乎每天來電話,這種對方付款電話非常貴,據說是普通電話費的五倍。但總得讓溺水者上來透透氣吧。正趕上邵飛動身去馬來西亞辦畫展,這營救的重擔就落在我肩上。
五月二十八日,也就是開庭的頭天下午,我在提款機取錢時發現那筆匯款到了。立即趕到銀行買下一張現金支票,再衝到郵局,用快遞寄郵。郵局的人保證第二天中午以前可以收到。櫃臺後的亞裔小夥子,掃了一眼這只有信箱和宿舍編號的地址,疑惑地擡頭問:“你肯定他能簽名嗎?否則快遞會退回。”他們見多識廣。於是我簽名,作了收信人不必簽名的選擇。
回家于泳又浮出水面,我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第二天下午,他來電話沮喪地說,支票還沒收到。同牢房的中國人走了,他不會英文,跟獄卒扯不清。急中生智,他讓我等一下,他試著去找個獄卒來接電話。過了好久,一個濃重的俄國口音出現在電話線另一端。我直納悶,這美國監獄莫非被俄國人接管了?我向他保證,支票肯定到了,請他馬上去查查,快點兒釋放于泳。他告訴我,他無法照辦。我火了,你們到底誰管?再換回于泳,他解釋說,沒找到獄卒,只好請同牢的俄國人來聽電話。這都哪兒和哪兒。我從俄國人那兒得知,贖金不是四千,而是兩千五。“嘿,太棒了,現在有錢比啥都強。”他興奮極了,轉而問我:“你剛才看了NBA的決賽了嗎?人家芝加哥公牛隊還是厲害……”
這張支票一個星期後才落到于泳手里。我不能去告郵局,他們遞進去的是另一個世界;更不能告監獄,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于泳,那樣會作為蛇頭的嫌疑折進去,正好和他掉換位置。這期間,于泳經常向我傳達他的焦慮和憤怒,我在表示同情之餘,也為這個月的電話賬單擔憂。
又過了十天,於泳終於獲得了自由。他在西雅圖的唐人街用電話卡給我打電話。兜里揣著兩千美元,說話有了底氣。“咱哥兒倆有緣分,將來得好好在一起嘮嘮。”我問起他今後的打算,他說開庭推到兩天以後,辦政治避難至少先合法地留下。以後呢?不行再回加拿大。“簽證過期沒關係,”他的口氣中有股久經沙場的味道,“邊境上不是沒什麽人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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