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著一面望后退,但驢上的人節節迫近前,她正在急的時候,手指一攀,無情的槍子正穿過那人的左胸,那人從驢背掉下來,一聲不響,軟軟地攤在地上。這是她第一次開槍,也沒瞄準,怎麼就打中了!她幾乎不信那驢夫是死了,她覺得那槍的響聲並不大,真像孩子們所玩的一樣,她慌得把槍扔在地上,急急地走進前,摸那驢夫胸口,“呀,了不得!”她驚慌地嚷出來,看著她的手滿都是血。

她用那驢夫衣角擦凈她的手,趕緊把驢拉過來,把剛才搶得的東西夾上驢背,使勁一鞭,又往北飛跑。

一刻鐘又過去了。這里坐在樹底下披著老羊皮的少婦直等著那驢夫回來。一個剃頭匠挑著擔子來到跟前。他也是從城里來,要回家過年去。一看見路邊坐著的那個女人,便問:“你不是劉家的新娘子麼!怎麼大雪天坐在這里?”女人對他說剛才在這里遇著強盜。把那強盜穿的什麼衣服、什麼樣子一一地告訴了他。她又告訴他本是要到新街口去買些年貨,身邊有五塊現洋,都給搶走了。

這剃頭匠本是她鄰村的人,知道她新近才做新娘子。她的婆婆欺負她外家沒人,過門不久便虐待她到不堪的地步。因為要過新年,才許她穿戴上那套做新娘時的衣帽,交給她五塊錢,叫她進城買東西。她把錢丟了,自然交不了差,所以剃頭匠便也仗著義氣,允許上前追盜去。他說:

“你別著急,我去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說著,把擔放在女人身邊,飛跑著往北去了。

剃頭匠走到剛才驢夫喪命的地方,看見地下躺著一個人。他俯著身子,搖一搖那屍體,驚惶地嚷著:“打死人了!鬧人命了!”他還是往前追,從田間的便道上趕上來一個巡警。郊外的巡警本來就很少見,這一次可碰巧了。巡警下了斜坡,看見地下死一個人,心里斷定是前頭跑著的那人干的事。他於是大聲喝著:“站住,往哪里跑呢,你?”

他驀然聽見有人在后面叫,回頭看是個巡警,就住了腳,巡警說:

“你打死人,還往哪里跑?”

“不是我打死的,我是追強盜的。”

“你就是強盜,還追誰呀?得,跟我到派出所回話去。”巡警要把他帶走。他多方地分辯也不能教巡警相信他。

他說:“南邊還有一個大嫂在樹底下等著呢,我是剃頭匠,我的擔子還撂在那里呢,你不信,跟我去看看。”

巡警不同他去追賊,反把他撾住,說:

“你別廢話啦,你就是現行犯,我親眼看著,你還賴什麼?跟我走吧。”他一定要把剃頭的帶走。剃頭匠便求他說,“難道我空手就能打死人麼?您當官明理,也可以知道我不是兇手。我又不搶他的東西,我為什麼打死他呀?”

“哼,你空手?你不會把槍扔掉麼?我知道你們有什麼冤仇呢?反正你得到所里分會去。”巡警忽然看見離屍體不遠處有一把浮現在雪上的小手槍,於是進前去,用法繩把它拴起來,回頭向那人說:“這不就是你的槍麼?還有什麼可說麼?”他不容分訴,便把剃頭匠帶往西去。

這搶東西的女人,騎在驢上飛跑著,不覺過了清華園三四里地。她想著后面一定會有人來追,於是下了驢,使勁給它一鞭。空驢往北一直地跑,不一會就不見了,她抱著那卷贓物,上了斜坡,穿入那四圍滿是稠密的杉松的墓田里。在墳堆后面歇著,她慢慢地打開那件桃色的長袍,看看那寶藍色孔雀翎帽,心里想著若是給大妞兒穿上,必定是很時樣。她又拿起手鐲和戒指等物來看,雖是銀的,可是手工很好,絕不是新打的。正在翻弄,忽然像感觸到什麼一樣,她盯著那銀鐲子,像是以前見過的花樣。那不是她的嫁妝麼?她越看越真,果然是她二十多年前出嫁時陪嫁的東西,因為那鐲上有一個記號是她從前做下的。但是怎麼流落在那女人手上呢?這個疑問很容易使她想那女人莫不就是她的女兒。那東西自來就放在家里,當時隨丈夫出門的時候,婆婆不讓多帶東西,公公喜歡熱鬧,把大妞兒留在身邊。不到幾年兩位老親相繼去世。大妞兒由她的嬸嬸撫養著,總有五六年的光景。

她越回想越著急。莫不是就搶了自己的大妞兒?這事她必要根究到底。她想著若帶回家去,萬一就是她女兒的東西,那又多麼難為情。她本是為女兒才做這事來,自不能教女兒知道這段事情。想來想去,不如送回原來搶她的地方。

她又往南,緊緊地走。路上還是行人稀少,走到方才打死的驢夫那里,她的心驚跳得很厲害,那時雪下得很大,幾乎把屍首掩沒了一半。她想萬一有人來,認得她,又怎辦呢?想到這里,又要回頭往北走。躊躇了很久,至終把她那件男裝大氅和皮帽子脫下來一起扔掉,回復她本來的面目,帶著那些東西往南邁步。

她原是要把東西放在樹下過一夜,希望等到明天,能夠遇見原主回來,再假說是從地下撿起來的。不料她剛到樹下,就見那青年的婦人還躺在那里,身邊放著一件老羊皮和一挑剃頭擔子,她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想著這個可給她一個機會去認認那女人是不是她的大妞兒她不顧一切把東西放在一邊,進前幾步,去搖那女人。那時天已經黑了,幸而雪光映著,還可以辨別遠近。她怎麼也不能把那女人搖醒,想著莫不是凍僵了?她撿起羊皮給她蓋上。當她的手摸到那女人的脖子的時候,觸著一樣東西,拿起來看,原來是一把剃刀。這可了不得,怎麼就抹了脖子啦!她抱著她的脖子也不顧得害怕,從雪光中看見那副清秀的臉龐,雖然認不得,可有七八分像她初嫁時的模樣。她想起大妞兒的左腳有個駢趾,於是把那屍體的襪子除掉,試摸著看。可不是!她放聲哭起來,“兒呀”“命呀”,雜亂地喊著。人已死了,雖然夜里沒有行人,也怕人聽見她哭,不由得把聲音止住。

東村稀落的爆竹斷續地響,把這除夕在淒涼的情境中送掉。無聲的銀雪還是飛滿天地,老不停止。

第二天就是元旦,巡警領著檢察官從北來。他們驗過驢夫的屍,帶著那剃頭的來到樹下。巡警在昨晚上就沒把剃頭匠放出來,也沒來過這里,所以那女人用剃刀抹脖子的事情,他們都不知道。

他們到樹底下,看見剃頭擔子還放在那里,已被雪埋了一二寸。那邊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摟著那剃頭匠所說被劫的新娘子。雪幾乎把她們埋沒了。巡警進前搖她們,發現兩個人的脖子上都有刀痕。在積雪底下搜出一把剃刀。新娘子的桃色長袍仍舊穿得好好地;寶藍色孔雀翎帽仍舊戴著;紅繡鞋仍舊穿著。在不遠地方的雪堆里,撿出一頂破皮帽,一件灰色的破大氅。一班在場的人們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覷,靜默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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