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儒敏:莫言歷史敘事的“野史化”與“重口味”(下)

不過,莫言畢竟只是小說家,他大概並不想提供特別的“思想”或者“歷史觀”,他對歷史的“文學敘述”主要出於感覺,他時常放縱這種感覺,在人性與欲望的曠野里奔走,卻不能停下來做深入的思索與把握。莫言的敘史既酣暢又世故,卻未能給讀者類似宗教意味的那種悲憫與深思,而這正是中國文學普遍缺少的素質。如果結合閱讀感受來進一步思考,會發現莫言也有他的缺陷。也許我們會問,這位天才卻又有些任性的作家刻意回避對歷史的正面描述與規律的探尋,有意在“正史”模式之外嘗試“野史化”的文學寫作,是否無意間也迎合當下那些庸俗的虛無主義與相對主義?在當今“去革命化”和“去意識形態化”的氛圍中讀莫言,雖然痛快,卻也可能會引發某種無常與無奈之感。


再說說莫言“重口味”的風格。


現代文學史上有太多懷舊式的鄉土描寫,其中寄植著浪漫的情思,或者批判的眼光。莫言也執著地描寫鄉土,但他既不浪漫,也不滿足於批判。他把自己整個靈魂沈浸到“高密東北鄉”里邊,不厭其煩地描寫這個封閉、原始、落後卻又充滿傳奇的“小地方”,展現北中國歷史變幻中的人情物理,還有那頑固質樸的生活方式。他更關注的並非時代之“變”,而是“變”中之“常”。不過讓讀者的心弦更強烈撥動的,是那種鮮明的地方風俗風味與濃重的鄉土風格。在這方面,很少現當代作家的筆致能象莫言這樣放達暢快地揮灑。

“高密東北鄉”已經作為文學的“原鄉”進入現代中國文學的畫廊,就如同“魯鎮”(魯迅)、“北平市井”(老舍)、“邊城”(沈從文)、“果園城”(師陀)、“呼蘭河”(蕭紅)等經典的文學“原鄉”,能讓人過目不忘。莫言的“原鄉”可謂五光十色,有鄉野傳奇,宗族演義,癡男怨女,英雄土匪,蕩婦烈女、情色想象,一切寫來都是濃墨重彩,毫不掩飾,讀來令人震撼,那感覺大概如同痛飲小說中寫的濃烈的紅高粱酒。在“五四”以來許多鄉土作家筆下,也能看到對野蠻、原始、血腥、神秘的描寫,但那多是為了懷舊、批判或獵奇,莫言卻有意超越前輩作家的寫法,他雖有對鄉土的眷戀,卻從未把“高密東北鄉”當作浪漫的“邊城”或“果園”,他對典雅、含蓄、靜穆並不欣賞,寧願更多精力去刻畫那片土地上的愚昧、貧弱,甚至罪惡、暴行,他始終關注的是活躍於人性“洞穴”中的那些善惡強弱,甚至還有變態。特別是在男女性愛上表現的人性種種,莫言寫來往往毫不矜持,淋漓盡致,驚心動魄,極具沖擊力。這樣的“重口味”在現代文學中極為鮮見,卻又是一種很特異的風格,只不過那些口味清淡純正的讀者不見得能接受和喜歡。

“重口味”和小說的狂歡喧嘩氛圍也相關。如前所說,莫言有意回避歷史的宏大敘事,而轉向邊緣化、野史化,走的是志怪志人、野俚荒誕一路,格外喜歡記錄稗官野史之說,芻蕘狂夫之語,神魔妖孽之靈;“高密東北鄉”充斥各種古靈精怪的意象,如瘋長的紅高粱、勾人心魄的貓腔、風水的奇異驗證、鄉民的呼魂問命,等等,讓人目迷五色,亦幻亦真。這些都不能只看作是小說敘事的風俗點綴,其實它就是這塊土地上人的生存的一部分。閱讀莫言,常常會有“靈魂的探險”,讓你遊走於現實與夢幻之間,不時會跳出來思考或體驗那種平時未能涉獵的“超驗”境界。如《生死疲勞》寫陰陽輪回、人畜轉世,西門鬧化身為驢、牛、豬、狗、猴,最後轉生大頭嬰孩,這些輪回與共和國的歷史、運動明暗映照,讓人感到歷史變遷背後那些民性與心性的頑固不變。《蛙》中的姑姑一生糾纏於“誕生與扼殺”,不能擺脫“泥娃娃”夢魘般的追逐,冥冥中似乎有因果報應的回聲。這些攝人心魄的描寫顯然征用了民間風俗和信仰,讓人浮想與體驗,你大概不會簡單地斷言這是“迷信”,寧可暫時放下唯物的理論武器,把它看作是一種民間文化,一種深入骨髓的信仰。其實,年歲大一點從農村出來的人可能會記得,在過去的鄉野生活中,神奇、荒誕的傳說與幻想本來就植根於現實,和現實混淆,成為民間文化的一部分。只是後來我們接受了所謂唯物的科學的教育,才逐步拋棄了這種民間文化,思維也變得光滑與徹底。而那種生生不息繚繞在一代又一代普通子民生活中的文化,並不是字面上或廟堂里張揚的那些文化,它更實在,更廣大,也更有生命力。莫言這類描寫令人迷醉,也因為他對這種文化的感覺幾乎是原生態的。莫言對民間文化的體認與表現,處處深入到人性的洞穴,他是那麽醉心地描寫無意識、直覺、生命、異化、迷狂、欲望,等等,這一切在莫言這里雜亂無章地造成狂歡喧嘩的氣氛。這也是“重口味”的表現吧。莫言的小說的確有些似《聊齋》,似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又像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但仔細品味又都不全“像”,莫言就是莫言,他的小說所煥發出來的特有的味道已經部分更新了現代文學的文體氣質。

莫言小說的“重口味”還與他酣暢粗鄙的“語言流”有關。有人說莫言受魔幻現實主義影響,也有人說“魔幻現實主義”其實應當翻譯為“夢幻現實主義”。不管怎樣,莫言是一種慣於“激情寫作”的作家,他寫得很快,據說有時一天就能寫一萬多字。可見他寫作時可能是常常墜入迷狂,他不會老是停下來打磨文字與技巧,簡直就著了魔似的“自動書寫”,所以稱之為“夢幻寫作”,或者“夢幻現實主義”也是比較合適的。莫言如譫夢般沈迷於他的文學原鄉,里邊的幻想、荒誕、神魔如旋風那樣和現實攪到一起,讓迫不及待要用那種汪洋恣肆、狂放迷亂、戲謔荒誕的“語言流”,以超越習以為常的僵化嚴酷的現實,把真真假假光怪陸離描述為一種全然流動的世界。這樣的寫法讀起來似乎毫無節制,泥沙俱下。莫言要的就是那種放達與酣暢,這和魯迅的反諷、老舍的幽默、沈從文的舒緩、張愛玲的華麗、賈平凹的遒勁迥然不同,和所有現當代作家都不同,他靠獨特的語言與獨特的素材建構了只屬於他自己的文學世界,他有了莫言式的極其鮮明的風格。當然,這種風格在溫柔敦厚的中國傳統文學中見不到,在現代文學中也幾乎是“獨一份”,這很新鮮,但很多人不會習慣這種風格,感到這是“重口味”了。有語言潔癖的讀者尤其不能接受莫言的恣肆,甚至會覺得他有些“粗鄙”。而很不幸,“粗鄙”又恰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癥。但對莫言的寫作喜歡不喜歡,或者接受不接受,都只是個人的選擇,不再值得討論。只要承認並能理解莫言這種語言風格的獨創性,以及他憑借特別的敘事風格已抵達歷史的細微之處,那就足夠了。(愛思想網站2015-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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