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我們乾杯。克雷頓半敞著睡袍,露出花白的胸毛。“你們這幫家夥吃喝玩樂,老子苦力的幹活,晚上還得教書!”他笑瞇瞇地說。我們相識三年多,卻好像相識了一輩子。剛到美國,就是他們兩口子到機場接我。最初的同事關係很快變成友誼,後來差不多算得親戚了。克雷頓今年六十二,長我十四歲。按輩分該算我的“美國叔叔”。後來我搬到加州,他們很難過,直到現在還對別人抱怨:“北島為了加州的陽光,拋棄了我們!”
克雷頓是詩人。美國不少當代詩歌選本都收入了他的作品。在美國,要說你是詩人,別人都會離你遠點兒,那意味著貧困和神經有毛病。不過現在境況有所改觀。自七十年代起,美國的大學紛紛增設創作課,就像張大網,把社會上漂遊的一幫詩人撈上岸來。一條“魚”名叫克雷頓,九年前成了東密西根大學的詩歌教授。有人批評這一制度,認為這樣會毀掉美國文學。“胡扯!”克雷頓瞪起眼,“說這種風涼話的家里準有遺產。沒有創作課,我他媽現在得在洛杉磯開出租車。”
克雷頓生於印第安納州的一個普通家庭。父親在屠宰場工作,母親操持家務,生活與文學絕緣。他還記得有次過生日,母親問他想要什麽禮物?他想了想說,一本詩集。母親大吃一驚,但還是照辦了,買下一本自己根本看不懂的書。他至今還記得母親拿著詩集那惶惑的表情。懷著對詩歌的向往,克雷頓離開了母親,上大學,寫詩,翻譯,辦雜誌,教書,參加反越戰運動。懷著對詩歌的向往,他離開了美國,浪跡天涯,在秘魯、墨西哥、日本和法國住過。
克雷頓年輕時長得像吉米·卡特。七十年代末,他、卡柔和一位捷克朋友在布拉格的一家餐館共進晚餐。待賬單送來,比他們預想的要貴得多,原來魚是按每一百克算的。他們和老板吵了起來。克雷頓突然說:“好吧,你們竟敢欺騙吉米·卡特的侄子,咱們走著瞧!”老板一聽大驚失色,連忙道歉,並找來貴賓簽名簿。克雷頓簽名時,那位捷克朋友嚇得臉色煞白。
卡柔則是個地道的紐約人,而且是在紐約的工人區布魯克林長大的。她年輕時的瘋勁是我從他們對話中的隻言片語猜到的:離家出走,吸毒,在大街上酗酒——六十年代可愛的“左派幼稚病”。卡柔風韻猶存,一看就知道她過去是個美人。她學過美術,搞過廣告設計,做過首飾,現在幫克雷頓編雜誌。卡柔聰明、敏感、有主見。但這麽說很難概括她。她是個特殊的女人,以至似乎什麽都不幹,也用不著幹,並對一切都百般挑剔,從詩歌到小吃。幸虧克雷頓混上個教授,可讓卡柔慢慢地品嘗生活。
卡柔的生活只限於室內,一到戶外總有麻煩。不是扭傷了腳,就是跌斷了指頭。前年秋天,我和卡柔帶我的女兒出去買冰淇淋。剛經過草坪,她就被一只大黃蜂螫傷了。那是一次警告,我想卡柔此後更加強了足不出戶的決心。
他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此前雙方都經過婚姻的失敗。卡柔告訴我,克雷頓頭一次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在一次宴會上,他拎著一塊淌著血汁的烤牛肉穿過雪白的地毯。依我看,這一印象純粹是審美的,像克雷頓在白紙上寫下的一行詩。
享受生活,佳肴和美酒是必不可少的。有一回,他們請我在紐約的一家高級餐館吃晚飯,點了俄國魚子醬和法國香檳酒,三個人花了快四百美元,差點兒把我這個平時只吃糙食的噎在那兒。輪到我請客,他們也絕不會客氣,點得我心驚肉跳。當然,教授的薪水怎麽也頂不住這樣的開銷。於是他自立爐竈,跟菜譜學藝,法國菜、意大利菜,幾乎樣樣精通。
我剛到美國,人生地不熟,是他們家常客。傍晚時分卡柔掌燈,克雷頓系上大圍裙,在他們家設備齊全的廚房里忙開了。程序之複雜,一點也不亞於中國飯。在他們的感化下,我的中國胃,也終於能欣賞別的飲食文化了。我有時提前打電話,告訴他想吃某一道菜,他乾脆答道:“我這不是飯館,沒有菜單。”
喝葡萄酒可是一門學問。年份、產區、廠家之類的都可以從書本上學到,但品嘗就得靠經驗與悟性了。我跟他們專門去了趟加州著名的產酒區——那帕嘗酒。嘗酒是免費的。他們兩口子滿臉虔誠,一邊和酒廠的專家用複雜的術語大談顏色、味道和口感,一邊把酒含在口中,念經般咕嚕良久才吐掉。我學著他們的樣子,卻一口咽了下去,嘗不了幾種酒便天旋地轉起來。
如果說克雷頓是個酒鬼,應該不算過分。尤其有朋友來,他總是喝得太多,一瓶一瓶地開下去,越喝話越多,越說越沒邊,進而轉向肢體語言,放上他喜愛的爵士樂,手舞足蹈,巨大的影子在墻上轉動,像動蕩的夜。他們也常帶我到別的酒鬼朋友家做客。回來在車上,克雷頓總是發表關於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的富於哲學性的演講,每次都被我的鼾聲打斷了。
克雷頓脾氣不好,說話太直,朋友多,敵人也不少。他出版了一份詩歌刊物,以前叫《毛毛蟲》,後來變成《粉蝶》,苦心經營了十五年,被認為是美國最重要的詩歌刊物之一。他口無遮攔。比如在退稿信里勸你改行,這無異於勸一個自以為天下第一的詩人去自殺。好在美國詩歌界營壘雖多,但中間地帶開闊,極少互相交火,詩人之間最多老死不相往來,用不著惡語相向。
讓我佩服的是美國作家普遍的敬業精神。克雷頓除了教書,余下的時間都用來寫作、翻譯、編輯和做研究,從不知疲倦。他是法文和西班牙文詩歌的重要譯者,曾因翻譯秘魯詩人瓦耶霍的作品而獲國家圖書獎。瓦耶霍的詩以晦澀著稱。克雷頓為此專程去秘魯,花了三年的時間譯完瓦耶霍的長詩《垂爾西》。
我和克雷頓酒後常玩語言遊戲。我的英文不好,往往會聽錯他的意思,這反而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們從一個詞跳到另一個詞,從一種含義轉成另一種含義。有一次,我請他幫我們雜誌的英文選集起個名字,他順口引用了美國詩人龐德《詩章》里的句子:“惡運與豐富的酒。”“豐富”(abundant)在英文中發音和“放棄”(abandoned)很接近。讓我給聽錯了,將錯就錯,這本選集就成了《棄酒》。
待書出來了,我送給他一本。卡柔喜歡這個名字,他不。總而言之,那是隱喻。在現實世界中,我們都同意,酒是不該放棄的。我們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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