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鮮花的廢墟》羅馬尼學

小說開篇處,有一大段對古戰場孟達的學究式語言。正巧,年前日本雜志連載一篇《安達盧西亞風土記》,我把它們裝訂成一冊,帶到安達盧西亞充當導遊資料。於是我才知道,那段隨口道來的考據,並不是故事開局和敘事者出場緣頭的需要。原來梅里美借小說一角,相當認真地(雖然口吻輕松)發表著自己的學術見解——他對孟達位置的研究。據這個日本學者的介紹,梅里美提出的甚至不僅是一家之言,他很可能是最早的一位古孟達地望的正確詮釋者。

這個信號使我留心了小說結尾。

在結尾處(也可以說在小說結尾以後),他突兀地、也許可以說是不惜破壞和諧地,大段填進了一段“羅馬尼學”。羅馬尼就是俗稱的吉蔔賽,這個文縐縐的詞兒,是梅里美自己半做自嘲地提出的。

當然不用說今天在北京,即便當時在歐洲,大概也很難找到一個能判斷這些語言學資料的學者。抑或梅里美就是在與某些語言學家擡杠?作家不滿意低質地的學者的現象,在文學史上總是間或有之——孟達古戰場和巴斯克民族的精湛例子,使我直覺地意識到:對這個結尾,梅里美是在有意為之,他是較真的和自信的。

不知為什麼,傅譯刪去了這一段里的語言學例句。類似的粗糙也流露在對付比如阿拉伯語詞的時候(如譯阿不都•拉合曼為阿勃拉•埃爾•拉芒)。與其說這是一個失誤,不如說這是一個標志——我們的知識分子缺乏對特殊資料的敏感,也缺乏對自己視野的警覺。

求全責備是不好的。只是,梅里美的羅馬尼知識的刪節,使讀者未得完璧。而這個添加的突兀結尾令人感興趣:在他的時代,遠沒有流行冒充現代主義的時髦,他不顧那麼優美的一個起合承轉,把干巴巴一段考據貼在小說末尾,究竟為了什麼呢?

或許含義只對具備體會的人才存在。一些人,當人們視他們的見解不過一種邊緣知識時,他們不會申辯說,不,那是重要的——真的先鋒認識,很難和缺乏體會者交流。除非時代演出了駭人的活劇,人們在慘痛地付出後,才痛感自己以往忽視的錯誤。到那時,昔日智者的預言才能復活。

吉蔔賽人是這樣的存在嗎?梅里美是這樣的智者嗎?我不知道。

“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米。”

卡爾曼瘋狂地跳著唱著。

他們好像不喜歡吉蔔賽這個名稱,他們自稱“羅馬”。卡爾曼唱的羅姆和羅米,梅里美已經注釋了,都是這個羅馬的變形。我知道這是一個概念復雜的詞,它大約不會和意大利那座城市同義。還有奚太那、奚太諾等稱謂,對只接受過可憐教育的我們來說,究明這些詞匯實在是太力不從心了。

在巴黎附近,朋友領我去看過一個靜謐的公園墓地。有一個無名人的墓,黑色的光滑石頭上刻著幾行詩句。朋友說;從詩判斷,這是一個吉蔔賽男人。但他沒有姓名、沒有國籍、沒有年齡。墓前堆滿了鮮花,顯得比任何一座墓都醒目。朋友猜他是個隱形社會的首領。

那如小丘般堆滿的華麗鮮花,像在標志著一個度數。生前的做為和死時的缺憾,以及獲得懷念的程度。這麼多人尊敬他!……我吃驚地想。

如今人們都熟知納粹的大屠殺,holocaust已經是一個常用詞匯。但在這里我聽說,納粹同樣大量屠殺了歐洲的吉蔔賽人,即羅馬尼人。自從進入歐洲,他們就被隔離、被歧視、被驅逐、被當成奴隸販賣和不經法律地殺戮。他們是最先被推進毒氣室的,但是在紐倫堡的審判庭上卻聽不見他們的聲音。

他們至今還過著萍蹤不定的日子,在內部自成系統,緊抱著古老的傳統。算命、賣唱、舉著一束松樹枝追著遊人。

在阿爾巴辛,在已經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窯洞區(它的居民多是吉蔔賽人,而且這片洞居從13世紀以來一直被連續使用)附近,我在樹蔭下的石階上歇息。從這里,可以眺望峽谷對面的阿爾•汗姆拉宮。一個老大娘——是一個隨著響板聲出現的胖老大娘,登著臺階,從下面走了上來。她把兩片檀木板夾在手指中間,奇妙的清脆節奏,隨手而出流淌迸濺,好聽地響成了長長一串。曲子美妙地敲罷了,她卻嘆了一口氣。“為什麼不買我一個呀,”她一邊費勁地扶著石階坐下,一邊自語著。

你年輕時,也有過磨難和抵抗嗎?也有如同卡爾曼那樣的、寧死不屈的酷烈青春嗎?我的眼睛沒有動,心里卻悄悄想。

她瞟了我一眼。不用猜,她把我當成了坐著豪華旅遊車爬上阿爾巴辛、再花上4000比塞塔看一次所謂弗拉明戈表演的日本人了。

梅里美究竟是在建議什麼呢,還是僅僅只有學術的癖好?

費了一番勁以後,我還是決定留下一絲備忘以後,先去享受小說本身的美感。無論作家隱藏的初衷是什麼,沒有疑義的是:他筆下的小說是不朽的。我想,他筆下的文化也是不朽的。這一切——故事、人物、文化構成了一種美感,他人難想難及,魅力如蝕如刻。

他描畫的“異族”那麼光彩奪目,使得當年羊皮為服酪為漿、正值身為異族的我,一下子就被牢牢抓住了。遠在艾依特瑪托夫之上,是他影響了我的文學趣味和筆法,也影響我開始了類似的觀察。

所以我覺得,不一定非要撐著小說家架子沒話找話搜索枯腸,給印刷垃圾成災的社會再倒上幾筐。我可以——比如寫寫對《卡爾曼》讀後感。至於羅馬尼,以後我會留心他們的事。直覺告訴我,他既然這麼寫,一定有他的道理——小說居然給人一種可信賴的讀後感,這使做為小說家的我非常驚奇。

巴斯克的不幸的美男子,羅馬尼的野性的俏姑娘,此刻依然活著。死了的可能只是我們:不讀《卡爾曼》的現代人。如今,唐•何塞可能不知該把他的槍放置在哪里,卡爾曼可能反感去給旅遊者表演贗品的舞蹈,他們會和我們一樣不知所措,但是他們都不會向體制墮落。

就像男女兩人都死了但是都沒有認輸一樣,美是不會認輸的。絕對的美氣質,只要一息尚存就會活著,與這個不義的世界相生相克,代代糾纏。

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米

卡爾曼依舊跳在一個古怪而魅人的節拍上。她無視旁人,她不問環境。她癡醉而專注地跳在一張粗木圓桌上,她的歌聲如一個遙遠的呼喊,不休的疊句重復著又重復著,好像在說著一個古老的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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