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別喜歡科爾多瓦的大橋,以及它跨過的瓜達爾基維爾河。可能是由於一種對幻覺的追求,我喜歡依著橋欄,一千年前的科爾多瓦時代就浮現眼前的感覺。

橋基是梭形的石座,一個個蹲踞在淺緩的水里,好像在等著分開哪天會突兀到來的洪水。這種石基座使我聯想泉州的洛陽橋,似乎那時的古橋都沿襲一種隨意的曲線設計。橋面是起伏扭拐的石板,橋身很長,望去顯得低平。石頭和科爾多瓦大寺的石料一樣,色黃質地細膩,被水浸泡久了的棱角顯出水印,線條模糊。

這就是瓜達爾基維爾河。我想,即便遠在卡爾曼時代,盜賊和女人依著橋欄也會想:哦,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瓜達爾基維爾河。河的名字是阿拉伯語“大山澗”。

摩爾人走了,但文化留了下來。就像大清真寺被改成了大教堂,但名字依然叫做LaMezquita(清真寺)一樣。水流比預想的小得多,秋冬之交的清黑河水,嘩嘩響著浸漫過河灘,流過一座黑木頭的大水車。

石頭橋面上,嘈雜的汽車一輛接一輛,發出轟鳴散出廢氣,好像堅持著要趕走這里的古代韻味。難道真的市政當局一心要蓄謀破壞古橋麼?他們似乎特意設計了路線,讓公共汽車從這遠溯古羅馬時代的石橋上通過。

懷著如上專業考古人員的遐思,我盡可能多地打量這條河。一切都在這兒上演過,一切都化為了悲劇。誰能想象這里曾經密集著圖書館和浴室、坊間最大的流行曾是收藏書籍?誰又能想象穆斯林歷史上最璀璨的結晶——MedinaAlzahara(鮮花之城),最終又被穆斯林一把火燒光?……自然,我也沒有梅里美那樣的眼福。小說里的考古學家依在我躲閃汽車時靠緊的石頭橋欄上,眺望著瓜達爾基維爾河里的成群浴女。而卡爾曼披著大披肩上了岸,慢慢地朝著他走來。如今哪怕在酷夏的傍晚,哪怕也是暮靄迷茫,半城婦孺聞鐘下水的浴女風俗,不可再求了。

科爾多瓦——這座古城經常被安排做悲劇的舞臺。梅里美的第一人稱敘事主人公、瀟灑而富於人情的考古學家被吉蔔賽女郎偷走表是在這里,唐•何塞被無情的法律處以絞刑也在這里。虛榮又倒黴的斗牛士被牛犄角挑翻大丟面子的地點是在這里,驕傲任性光彩奪目的卡爾曼的最期,也是在這里。

他們默默騎上馬,走出了科爾多瓦的老城。

從第一次捂著大羊皮袍子烤著牛糞火算起,直到現在為止,每次讀到那一節我都有同樣的感覺。那故事太揪心了,直至今日,我不能判斷究竟錯在誰。絕望的巴斯克大盜喊著央求著,但吉蔔賽美人狠狠地嚷道:“不!不!不!”

所以,“在第二刀上,她一聲不出倒了下去。”唐•何塞用刀子挖了一個墓穴,埋葬了她的屍體,然後縱馬奔回科爾多瓦,在遇到的第一個警察派出所自首。

我如今厭惡文學的通說。他們總說卡爾曼是個文學史走廊上的典型,她以死批判了蒼白的上流社會。我覺得最好大家都閉上嘴,因為這只是一個淒慘的故事。被漫長歧視制造的、做出來已是身不由己的淒慘的抵抗故事。什麼自由精神,那是生就的野性。底層就是如此,粗野、真實、殘酷。我懷疑梅里美寫的是一件真事;他學識深刻,又那麼勤於旅行。

所幸的只是,小說沒有把她的死,和橄欖樹以及瓜達爾基維爾河扯在一起。科爾多瓦的郊外,這兩者特別令人珍惜。卡爾曼被殺的、離開科爾多瓦半夜路程的那個黑暗地方,好像遠離我喜愛的那條大河。按照她生前表達過的願望,她被安息在一片小樹林里,而不是在一棵沙石地里的橄欖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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