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有給你寫過詩。

我沒有想過給你寫詩。

雖然,我答應作你的妻子,作你的朋友,

作你的一起守望歲月的伴侶。

雖然,我為你翻譯過一首詩, 一首古代的中國的詩,

據說是最古老的詩歌之一。我不知自己的翻譯好不好,

我說,請跟我用中文念這四句十六個漢字的詩,

你努力地,用你不懂的語言,重覆這些詩句: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你是那麽努力,你的口音莫名其妙地像唱歌,

你下決心念得好好的,讓我為你驕傲。

這些走了調的詩句在房間內回蕩,我聽著,

想到詩經時代的人們,他們是不是也用這種奇異的口音說話?

詩經時代的男女,像我們這樣歷經滄桑的人,他們是不是就這樣

詠唱這些詩句?

 

你從來沒想當過詩人--你讓我看那些多年前,你匆匆寫就的

韻句。你說,你沒給任何人看過。因為,沒有人有興趣。你問我怎麽想。

我讀你寫的句子,關於大海,關於尋找和等待的狼,關於海灘上堆集的漂木,

想,這是好詩。

你說你從來沒想過作詩人。你只想當一個好的醫生,照顧孩子們。

你說當醫生是如履薄冰,深恐出錯,你的生活裏沒有詩歌的時間。

詩意的感受是你日常的快樂的隱秘--你潦草地寫下這些句子--

我不是詩人。你重覆,好像在道歉。我知道你不是詩人。

這些是好詩。

你高興地為我寫起詩來。我大笑個不停。

但我卻沒有詩跟隨你,跟隨我們的平凡的感情。

 

我沒有給你寫詩的衝動,我們是網絡時代的愛情。

我們天天寫電子信件。我每天早晨起床,做開水,泡一杯綠茶,

打開我的電腦,你的信在那裏,你比我起的早,向我道早安。

你談論天氣,園子裏的樹木花朵和大自然變化。春天的嫩芽,

夏天的茂密,和時晴時陰的天氣。今年的夏天,幾乎沒有下過雨。

我總是盼望下雨。雨天我在房間裏睡大覺,我在燈下讀書,寧靜。

你每天都預祝我寫作有進展。很多天我卻什麽也不寫。

生活是平凡的,我們會不會有一天厭煩了這種平凡?

不會。你說。生活每一天都不一樣,怎麽會厭煩?我永遠不會厭煩--

我是多麽幸運地發現了你!

 

你的眼睛瞪得那麽大,你的一雙清純的大眼睛,

帶來了灰藍的大海和無際的藍天。

在經歷了五十年的風暴後,在卡夫卡的城堡內囚禁了你的夏天之後,

你怎麽還會有這種碧藍的單純?你的孩子般的天藍的心--

是你的職業使你永遠單純?還是你的不屈的拒絕:你拒絕落入

約定俗成的定義,拒絕成為那似乎是標準的名詞,形容詞,

你浪漫地,理想地,幻想地,一廂情願地,不屈不撓地,

捍衛你的單純的天藍色。你成長在緬因州的海邊,你蹣跚學步的背景

是波動的大海,你推著你的小自行車,從海灘上跑過來--

在你蔚藍的眼睛中我看見了我自己,從黑暗中升起,

我來自另一個大陸。我的顏色是大地的顏色…

 

我們的相遇不是奇跡,我們的愛情成了你我的奇跡,不對任何人有意義,

甚至我們的孩子,他們都在我們的生活之外。

你的書信,那些美麗的情書,像紛紛的花朵飄進我電腦的信箱裏,

在生活一次次地讓你失望,把你打倒之後,你怎麽

還會有這樣澎湃的熱情,擁抱生活?擁抱每一個今天?

我比你更嘲諷生活,我嘲諷那些昏頭的熱情,我裝作老於世故,

你微笑著嘲諷我,揶揄我,你把我輕輕地拽回到你的"新天堂島"

--傳說中阿瑟王死時前往的島嶼,在遙遠的西方的海上,

你以此命名你的房屋和山谷,這裏樹林茂密,花朵遍地,綠草常青,

你和你的貝奧武夫,摩艮猊婭,哈瓦蘇--三條傳說中勇敢的狼狗一起,

在爐火前讀你的科幻小說,歷史小說,他們保衛著你,他們視你為君王。

而我,坐在一旁,細吖和斯妲兩只花貓在我身邊蹭來蹭去。

我們會不會就這樣老去?雪花飄落下來,雪壓彎了窗口的樹枝,

大雪把離開"新天堂島"的路遮蓋了。

 

我從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遇到一個像我一樣不可救藥的感傷主義者,

我總是掩蓋自己從林黛玉那兒感染的感傷,在朋友們面前,我裝作冷靜,嚴肅,

我嘲笑自己,嘲笑讓我感傷的事物,我要"酷起來",堅定,無情…

你捅破了我稻草人的道具,哈哈大笑,又溫柔地把我擁在臂彎:

"感傷有什麽錯?為什麽不能感傷?感傷吧,讓我們一起感傷地旅行,

你看路邊的小花,小得像點點的群星,毫不引人注目,它們的美是多麽地

觸目驚心!你看天上的小鳥,藍色的精靈,他們的飛翔多麽優雅美麗!"

你一一指點著山谷,山谷在你的手指下靜穆起來,我們擁抱著,看山谷的落日

夕陽的光芒是一個真正的奇跡,樹林鍍金,綠浪燦爛,夕光洶湧,

美,轉瞬會逝,我們為美而生!我仰頭,看到你的淚珠輝映著夕光…

 

我以為我不再會有愛情--在這個物質的世界裏我不知是否有愛情的位置。

我以為在這個陌生的國家裏我埋葬了我的愛情--生活從零開始。

我一名不聞,一文不有,我住在學生的公寓裏,我僅有的是一輛尼桑舊車,

我花九百塊錢買的,還有的就是我的兒子,一個比我高大的男孩子,

還有我該完成的博士論文。生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我每天都是讀書和寫作,

寫作和讀書。我的兒子早上上學的時候,我總是站在窗口看他英俊的身影

閃在自行車的小路上,直到我看不見他了,我才回到桌前。

這就是我的生活。我以為我不再會有愛情。我已人到中年,白髮開始爬在額角,

這就是我的生活。我以為我註定了與夢想為伴,在現世中得不到的,我不再期冀。

 

你執著地闖進我的生活。你飛了三千英里,僅僅為了可以跟我有一個約會。

我沒有你的視力。我沒看出你就是我要共度終生的人。我把你請到京劇裏,

希望那震耳欲聾的中國鑼鼓驚醒你,警告你我不是你要的那個人。

你站在教堂型的電影院的回廊裏等我,樹影婆娑,我看見了你,故意裝作沒看到,

從你身邊開車開過去。我看到你的修長的身影,形隻影單,突然

讓我想到了孤單的我自己。我在遠處停了車,慢慢地走了過去。你伸出了手,

伸出了註定了我們一生的手--你的手是那麽纖細修長,你的藝術家的手指,

小心地查看新生嬰兒的手指,查看孩子們的身體的手指。

我愛上了你的手臂!我們是從這裏開始的。你的伸出的手,細細地顫抖著,

你的手,把我拉進夢想裏,拉進我少女時代的夢想,你為我穿上了水晶鞋,

我們的舞會開始了--在歷經滄桑之後,我們開始了我們的遲到的舞會。

 

你是讓人驚異的驚異!多少苦難才可以使一個人成熟?多少勇氣才可以

使人永遠年青?你談及聖誕夜晚的死亡--那些無法活下去的時刻,你談及

春夏秋冬的野營,你一個人,帶著你的狗, 躺在無邊的星空下,與星空對話

--他們是你的唯一的對話者。你談及你的困惑,你的忍讓,你的屈從,

你的絕望。我想你是在談論我,談論我的一生,我的軟弱,

我對這個世界的一次次的輕信,我的從沒說出的苦痛。

我輕輕地吻你的睫毛--你有著世界上最美麗的、最長的睫毛--

 

你使我美麗和年青!我的成熟的芬芳,我的遲來的美麗!

我從超級市場出來,我的十七歲的帥氣的兒子,在公共場合故作不認識我的青年,

輕輕地在我耳邊說:"媽媽,你不知道你有多麽漂亮,你站在那兒,我看到

你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媽媽,以後我要為你拍一個電影。"

我從沒覺得自己這麽美麗過, 我知道這是你的光輝,你是讓我美麗煥發的男人。

我是你的美麗的女人, 你的美麗的新娘。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首詩。也許有一天,你可以讀中文了,

請你讀這首詩,慢慢地讀。想念我們相遇的下午,翡冷翠的海灘,迷漫的大霧,

我們好像是在月球上,無人的海灘變得神秘,恐怖,荒涼,不可思議,

你拉住我的手,安慰著我。你的平靜的聲音在空蕩的海灘裏神秘地回蕩,

好像天外的聲音。我記得你緊緊握住我的手,保證說我們一定會找到路。

我們的手握在一起,緊緊的,我們找到了路,從迷漫的濃霧中,從那個下午。

 

200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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