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這杯咖啡的溫度剛好》“浮生若夢啊!”他說

那一年,他是文學院長,我是中文系裏的小助教。

但校車上會相逢,有時候也同座。他總是妙語如珠。他瘦小清啜,表情不多,講起笑話來,冷冷一張臉,卻引得全車笑翻:

“從前,在英國有一個人,患了失眠,就去看醫生,”他的措辭簡單、老實,我以為是真人真事,“醫生就給了他藥,他回去一吃,病就好了,睡得很沈,睡著了,還夢見自己到了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美女如雲,列隊歡迎他。他的朋友剛好也患失眠,聽到有這種好事,趕快也去看醫生,也拿了藥,回家也照樣吃了。於是呢,果真也睡著了。而且,說巧不巧的,也夢到太平洋上一個小島,但不幸的是,他一靠岸,就有土人來追殺他,害得他跑得氣都透不過來……他很生氣,跑去質問醫生,醫生說:‘哎呀,當然不同啰,你的朋友是私人付費,你呢?是公保支付。’”

講完笑話,雲淡風輕,他又去搗弄他的煙斗,也不管一車人笑得前仰後合,他已完全的事不干己了。

他其實是政治系的教授,也不知為什麼,做了文學院院長,有一天,又閑聊,他忽然說:

“你覺得文學有用嗎?”

這話對大學中文系剛畢業的我而言,簡直是褻瀆。文學,是不容懷疑的!

“譬如,舉個例子,”他慢條斯理的說起來,“我從前小時候聽人說‘浮生若夢’,怎麼說,我都不懂,人生怎麼會像夢呢?現在,到了我這個年歲,懂了。懂了的時候,又覺得不用你來說。所以說,既然不懂的時候,說了也不懂;懂的時候,完全不用你來說——那麼,文學又有什麼用呢?”


本來準備要辯論的話說不出來了,反而牢牢的記下他舉的例子。我自己仍然信仰文學,但他的話陷我於反復思索,至今仍不時困擾我。我也記得他的臉,像春天早晨煙嵐散去後的晴山,淡淡的,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可是,分明那話裏有多少驚動生命之痛的大悲情在攪和啊!

最後一次去看他是探病,他已中風,坐在一張大椅子上,不能說話。冬天的暖陽穿窗而入,照在他淺灰色的長袍上,他嘴角的口水沿著前襟流下(當年出產幽默風趣的嘴角啊)!一直流、一直流,一隻貓在他身上跳來跳去,他的目光呆滯,凝望著不知什麼地方的地方。

“浮生如夢”?文學究竟能做些什麼?我想再跟他討論,但他已仿佛是被另一個主人買去的家奴。他曾經屬於學術,學術是一個寬厚博大的主人,容得你古今上下去自縱自如。但他的新主人極其殘酷,鞭笞他如鞭白癡,不久,他謝世。

他的臉,淡淡的,似喜非喜,似悲無悲。生平總是,丟下一句笑話,自己不笑,就遊離開了。或者,丟下一句悲傷的話做開頭,自己也不續下去,竟躲起來了。

“浮生如夢”啊!浮生是什麼?夢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只記得他的臉,淡然無事的臉。——原載1995年9月25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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