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有一首歌》夏天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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瘂弦說:“世界上唯一能對抗時間的,對我來說,大概只有詩了。”

可是,我想,其實時間本身是沒有什麽改變的,四季總是依著一定的節拍,周而復始地唱過來。

山茶花開了以後,就可以等待紫荊,紫荊謝了以後,百合就會盛開,等百合都累了,就換上小朵的茉莉,而茉莉還在我窗前一朵一朵地散著清香的時候,後院的荷花就該已亭亭出水了。

而不論是在千年以前或者千年以後,不管是在印度的喀什米爾或者在中國的江南,只要夏天到了,在淺水的塘裏,荷花總是歡然開放。每一年、每一季,總是按著秩序,沒有一朵花會忘記,沒有一片葉子會猶疑。

大自然裏很多事物都不會改變,改變的只是人的心情。所以,不管采下花來是為了供在佛前或者是為了遠方的友人,花永遠是一種模樣的。而在這一千年中,時間也如花朵一般,本身既沒有改變,也就不會有錯誤,更因而不會有優傷了。

而我們人類,卻不幸地剛好是相反的一類。所以我要這樣說:“能夠與錯誤和憂傷對抗的,在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詩了。”

溫厚深沈如瘂弦,我想,他也許也會同意的吧。

 

 

有很多朋友並不太了解我,以為我是一個喜歡活在過去的日子裏的人。

其實,我並不是這樣的,我並不真的希望時光能倒流,讓我好重新再去活一次,不是的,我沒有這個意思。

也許,在詩裏,在某一行某一段裏我曾經這樣寫過,可是,那只是為了語氣上的一種需要罷了。親愛的朋友,在現實生活裏,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我所要的,我所真正要的,只是能從容地坐在盛夏的窗前,映著郁綠的樹蔭,拿起筆,在極白極光滑的稿紙上,享受我內心的悲喜而已。

在這個時候,多年以前的那些時刻就會回來,年輕時那樣倉皇度過的時刻就會慢慢出現。就好像小時候在玻璃窗前就著光慢慢地描著繡花的圖樣一般:一張紙在下,一張紙在上,下面的那張是向同學借來的圖樣,上面的那張是我準備好的白紙,窗戶很高,陽光很亮,我擡著雙手仰著頭,聚精會神一筆一筆地描繪起來,終於把模糊的圖樣完全謄印到我的白紙上來了。等到把兩張紙並排放在桌上來欣賞的時候,覺得我描摹出來的花樣,比它原來的底稿還要好看,還要出色。

事情就是這樣了。我越來越覺得,世間很多安排都自有深意,年少時不能領會,只能留下一些模糊的輪廓,要到今天才能坐下來,細細地再重新描繪一次,讓自己在逐漸清晰逐漸成形的圖樣前微笑而神往。

而能做這樣的事,能有這樣的享受,也和童年時描花樣一般,是需要一扇很亮很溫暖的窗戶的。我很幸運,在這世間,有一個溫柔敦厚的男子給了我所有的依靠,他給了我一扇美麗又光亮的窗戶,為我在窗前栽下所有我喜愛的花和樹,並且用一顆寬容和智慧的心,含笑地審視我所有的作品。

所以,坐在窗前的我,是知足並且充滿了感激的。所以,我雖然常常會用整個漫長的下午來玩這種描圖的遊戲,常常可以獨自一人微笑或者落淚,可是,我仍然會時時留意聆聽孩子們的聲音,他們若需要我,呼喚我時,我就會馬上放下紙筆,轉身用我的孩子所熟悉的安詳和慈和來面對他們,在這一剎那,窗外仍然是蟬鳴蔭濃,而我微笑地將剛剛過去的一切鎖回心中。

親愛的朋友,我所要的,我所真正要的,也就是如此了。

 

 

昨天晚上,打開浴室的後門,看見用紗窗紗門罩著的曬衣房裏,竹桿上掛著孩子們小小的衣服,忽然有所感觸。孩子們現在這樣幼小,這樣可愛,這樣單純地依賴著我們,竹桿上曬著的他們的小農服,和父母的衣服掛在一起,好像衣服也有著一種特殊的語言,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顯示給我看,我孩子生活中的種種面貌。

才不過是去年夏天而已,竹桿上還會常曬著凱兒的幼稚圓的小白圍兜。而現在,白圍兜不見了,換上和他姐姐一樣的小學生的白襯衫和黃卡其制服了。等再過一陣子,等他的姐姐上了國中以後,竹桿上又會出現不同式樣的衣服了吧。他們逐漸地長大,我們逐漸地老去,五年、十年、二十年其實不也都是像這樣,像這樣白晝與黑夜相互交替著,一天一天地過去的嗎?

而我這樣熱衷於寫詩和畫畫,不也是為了想抓住一些什麽,留下一些什麽來的嗎?

孩子們穿不下的衣服,大部分我都會送給別人,不過,每一個階段裏。我都會留下一兩件特別好看的,或者對我有特別意義的,把它們洗干凈了以後,就好好地收進母親給我的大樟木箱子裏面。

我想,等孩子長大以後,會很驚喜地發現,所有童稚時的歡笑與悲哀部被他們的母親仔細地收藏起來了。只要打開箱子,就如同打開了那芬芳的往日,在每一件惹人憐愛的衣服上,都能記起一段惹人憐愛的故事。

而生命不也是這樣嗎?我有著那樣多的奇妙和馨香的記憶,我渴望能有一個角落把它們統統都容納進去。

 

 

畫畫與寫詩,都是我極愛的事,不過,在做這兩件事時,我的心情截然不同。

從少年時就開始接受的專業訓練,這麽多年來又始終改不過來的爭強好勝的心,使我在畫畫時,痛苦遠遠地超過了快樂,但你若要我遠離它,我卻又是舍不得的。放進了我二十多年歲月的油畫,就像一個不斷地折磨著我的狂熱的理想一樣,我這一生注定是要交付給它了。

和狂熱的理想相比,詩就如一些安靜而又美麗的短短的夢,是我能從這塵世中抽身而出的唯一的途徑。我一直以一種局外人的心情來寫詩,因為我知道,若要認真地去做詩人,我必然又將陷入另外的一種痛苦之中。對那些認真地寫了一輩子的詩人,我總懷有無限的崇敬之心,他們所做的,是我永遠做不到的,因為,他們所擔負的擔子,比每一個人所擔負的都要沈重啊!

瓊虹寫了一段極美的詩句——不受約束的是生命,受約束的是心情。

我很感動,忍不住打電話告訴她:在話筒的那一端,她笑著說:“其實,也可以反過來說——受約束的是生命,不受約束的是心情。”

真的啊!不是嗎?世間事不也都可以做如是觀嗎?

我對佛經一點也不了解,卻總是覺得可親可敬。讀完瓊虹的贊詩十三貼,只覺得心明神靜,願效她:

 

“合掌為樸素的禮敬

微啟又如蓮花”

 

 

因此,在窗前的我,應該是知足並且感激的了。

年少時倉皇走過的道路,在今日回頭看去,應該是只見蒼蒼橫著的翠微,不再見愁容了。

所有的挫折與悲傷,在發生的當時都能使我們受苦流淚,可是,隔了一段距離再來審視,卻能覺出一絲甜蜜的酸楚來。當年的失,竟然成為今日的得。只要我們肯耐心地等待,讓時光慢慢地工作,慢慢地流成一條寬闊的河流,在那個時候,隔著遠遠的距離,再端詳年少時的你與我,便會看出那如水洗過一般的清明與潔凈,那像天使一般美麗的面容了。

可惜的是,那隔岸的距離是一段永遠無法跨越的距離,身在美麗的如神話一般的故事裏的我們,當時卻總是不能自知,而等到看清楚了、心裏明白了的時候,真實的故事卻早已變成神話,只能隔著岸遠遠地觀看,再也回不去了。

因此,這是在窗前的我,幸運的我,一直在被寵愛與被保護的環境裏面成長起來的我,仍然會流淚的原因了吧。我盡管為今日的我的成熟覺得欣喜與感激,可是也仍然忍不住要依戀少年時那顆單純的心吧,那樣一顆飽滿如迎著風的白帆一樣的心啊!不也如我手邊這一疊稿紙一樣的嶄新與美麗嗎?

那樣單純的日子已是不可再得的了,可是,那樣單純的心境卻是可以喚得回來的,讓我拿起筆,攤開紙,再來細細地描繪吧。我可以描出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一朵十四歲時候的,給我一朵十七歲時候的。給你……

窗外,正是盛夏,蟬鳴蔭濃,昨日的一切又重新回到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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