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住個老人,也許不怎麼老,弄不清楚。二十多年前我初來的時候他就是那張臉,現在好像也沒有添風加霜。但二十多年前我為什麼就認定他老呢?大概因為他長著兩道又長又白的眉毛吧?也許也不是,也許是因為那時候我才二十幾歲,只要看到四十歲的人,全都“一視同仁”,歸為老類。

我跟他從來也沒打過招呼,倒是起過一場小沖突。那天我停車,停在他家墻外,他出來幹涉。下面便是我們的對話實錄:

“你不可以停這裏。”

“為什麼?”

“因為我們家有車要來。”

“你認為這個位子是你家的嗎?”

“不是。”

“不是你的,為什麼不準我停呢?”

“你停這裏,那我家的車要停哪裏?”

“可是,這是你家的停車位嗎?”

“不是。”

“不是你的,為什麼我不可以停?”

“你停這裏,那我家的車要停哪裏?”

這番對話反反覆覆說了大約七八次,我簡直恐慌起來,唐代詩人形容愛情,曾寫下這樣纏綿悱惻的句子: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其實,那是胡說,天地都沒有了,人也化煙化塵了,“恨”,哪裏還能找得到它依附著身的所在呢?

其實說起來,數學才比較可怕,因為數學是“真理中的真理”。就算太陽熄了,月亮老了,銀河幹了,1+1=2的道理是不能改的。而且,227也是永遠除不完的,循環小數的可怕可畏便在這裏。真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數’綿綿無絕期”。我跟那老人的對話,其可怕之處便在於是個生生不息的循環小數,可以永世永劫、地老天荒地演繹下去。

其實,我當時完全知道該怎麼做,我應該悍然把車停妥,然後砰一聲關上門,斬釘截鐵地對他說:

“你家的車要停到哪裏?我管你去死!你大爺自家有停車位,你就去神氣!你沒停車位,你就大街小巷慢慢找去吧,關我何事?這位子先到先停,我停定了!”

無奈我可恨的教養又使我嚅嚅囁囁不能出口罵一個老人,想好好溝通又立刻陷入對方可怕的邏輯裏。算了,我認栽,我走,我不是怕他,我怕循環小數,我怕地老天荒。

這事就這樣過去了,歲月悠悠,一年後;我看到他家門口貼出“嚴制”的白紙條。誰死了?大概就是他吧?而人死了,門口不免搭起棚子,吹吹打打,於是巷頭巷尾又被喪家攔起,車子又不能停了。

我終於明白,都市鄰居,二三十年混下來,其實也只講得上一兩次話罷了。而這所謂的一兩次,居然還包括爭吵。

好在一年前的那一次,我沒有跟他扯破臉,人生苦短,宇宙浩渺,“讓他一(車)位又何妨”。也許那天他遠方的兒子或女兒來看他,他才緊張兮兮的預留車位吧。

繞過喪棚,我把車子停到隔壁巷子去。法事正鑼鼓喧天,師公踢翻小火爐,只見滿地紅炭亂滾,在夜色中閃著詭異的微光。爐上燉著的藥罐子也當啷一聲,砸得粉碎。據說,如此便意味著和藥罐終於告別了,從此得大自在之軀。

天色愈來愈黑,冥紙轟然的焰光中,不知怎的,那張寫著“嚴制”兩字的白紙,竟微微泛起柔和的淺紅色來,仿佛在辦一場喜喪。

——原載1995年6月12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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