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花蓮》醇厚的人情,驕傲的山水

寫我的家鄉花蓮

後山

花蓮,舊稱「後山」,是本省開發較晚之地區。一如所有後起、新興的事物,在性格上它具有開放、包容的特質。相對於台灣西部或北部,它的居民比較沒有什麼歷史包袱,他們不必對昔日或光榮的過去,付出太多的眷戀,也比較沒有什麼激烈的政治意識或敏感。

除了阿美族、泰雅族、布農族等原住民外,住在這兒的人也許是早年自願前來開墾、拓荒、打天下者,也許是不明不白被強迫或招募前來的。從清季、日據時代的被強迫遷徙,到民國以來因犯罪「跑路」,因貪污瀆職被放逐,乃至於走投無路,無計可生者(民族歌手陳達唱的長篇敘事歌《港口事件》,講的就是恆春人阿發來東部討生活的故事)。政府遷台後更移進許多外省籍同胞:民國四十四年二月,大陳義胞二千九百多人移入美崙大陳新村定居;民國四十五年五月七日,老耄榮民六百餘人由基隆乘輪抵花,就養於花蓮榮譽國民之家;民國四十九年十月五日,退徐役官兵四百九十四人在花蓮大同農場授田定居墾荒。

由於風土人情的美善,新生的花蓮人逐漸對他們山明水秀的家園興起一種自然的驕傲。不錯,花蓮地震頻仍(民國四十年的大地震,把花蓮的街道震得東倒西歪,最近幾年並常有一天裡頭大小有感地震十數次的紀錄),颱風不斷(那些本來不知道花蓮這兩個字的人,第一次認識花蓮也許就是從颱風前夕報上、電視上的氣象圖上得知的),凸起的山脈與錯綜的河川妨害了米稻的大量耕作。但當你攤開地圖,發現台灣東岸那綿長優美的弧形海岸線絕大部分屬花蓮所有;或者更進一步地,當你實際坐在花蓮海邊,面對一望無垠的太平洋驚呼「婆娑之洋、福爾摩莎」;當你實際走進奇巖絕壁、鬼斧神工的太魯閣峽谷,震懾於那無可名狀的異麗雄偉;當你實際縱走或盪舟於蜿蜒的秀姑巒溪,並且為每一顆路過的玉石讚美驚嘆時——你就會為這塊土地感到驕傲!有一句話說「花蓮的泥土是黏的」,不曾到過花蓮便罷,一旦來了,你就不會想離開它。我父親的父親、母親,我母親的母親、父親,便是這樣留在花蓮的。


街與街


我不識字的祖父在28歲從宜蘭太平山來到花蓮。身體強壯,在當時花蓮港木材株式會社所屬木瓜山上開機關車的他,與我的祖母生下了十個孩子,並且用菲薄的薪水將他們養育成人。坐著「流籠」(纜車)上山、下山的祖父每次回家最常帶的就是山羊肉、酒和酒醉後送給妻子的粗言粗拳。講台語的我的父親在二十四歲那年跟從新竹搬到玉里,從玉里來到花蓮市的說客家話的我的母親結了婚。我的外祖父是憨厚的農人,但在憨厚之外也學了一些大家都免不了的賭與風流,所以很快把辛苦掙得的田產揮霍掉了。

生我的時候,父母親和祖父母一同住在北濱街林務局木瓜山林場的宿舍裡。這是一間日本式的房子,前面有大院子,院子的另一端住著一些阿兵哥。小時候回到北濱街,最喜歡吃阿兵哥們送的饅頭和健素糖。其中一個阿兵哥很快地娶了我的姑姑,成為我們家族中第一個外省郎。

北濱街是花蓮市靠近海邊一條比較舊的街道,連同對面我外曾祖母住的海濱街,這兒住著一些生活清苦的討海人,一些做小工、做小販的。除了房屋簡陋以外,這兒的居民大都識字無多,由於謀生不易,故成為昔日花蓮遊民的孳生場所之一,子弟們上行下效,頗多好勇鬥狠者。近年來北濱街拓寬了,新的居民遷進,舊的遊民老的老、關的關,一時間頗見一番新氣象。洗手不幹的頭頭們也有選上代表,加入公益團體,在地方上舉足輕重,黑白並行,為卑微的北濱街吐氣爭光者。我年老強碩的祖父卻仍住在龍眼樹下的老宿舍裡,守著盆花,守著小彩色電視機。雖然他的兒子慢慢地從小販、學徒幹上了老闆、同業工會理事長,並且搬進一幢幢高樓洋房。

跟著爸媽搬到上海街住是我兩歲的時候,新家仍是木造日式平房,面對香火頗盛的媽祖廟。上海街是一條兩百公尺長的平凡的小街,左鄰仁愛街,右交忠孝街、明義街,前後是熱鬧的中華路、中正路和南京街,我的小學同學就住在這幾條街上。三十年來,這些街道是我生命裡最熟悉的角落,連同廟前廣場的小夜市以及附近的酒家、戲院、國術館、書店,它成為童年、少年的我最常讀的一本有聲課本。它的居民們平和地愛著生命,努力工作以求改善生活。

三十年來,這兒人們的臉上始終顯露著花蓮特有的悠閒、親切與幽默。廟前賣蚵仔煎的歐巴桑,在每一次我走過時都會說:「少年仔(如今已改說「老師」了),來坐啦!」坐進去的我也許就會碰到來吃米粉湯的葉先生,他每天一大早就得起身到屠宰場,求學時代我常常不用鬧鐘,隔著玻璃窗聽他拉鐵門的聲音就知道已經五點了。三十年來,我看著小個子的葉先生和他太太騎著腳踏車愉快地到中華市場賣豬肉,看著他高中畢業的兒子騎著摩托車和他的媳婦一塊地到中華市場賣豬肉,他們木造的平房改建成二樓水泥房,又加高成三樓。三十年來我看著他們家的老阿祖無可奈何地老去、死去,看著他們家的祖母忽然間也變成阿祖,同樣無可奈何地老著、怕著、死去著。那一天早晨,我清楚地看見她站在半掩的門後,失神地偷看著辦喪事的對面人家,一種膽怯、迷惑,對生與死的恐懼錯雜地閃現在她的臉上。而後有一天我從學校回來,發現她家門口也搭起了帳篷,而她年幼的曾孫正無知地吃著橘子在街角嬉戲。這些阿祖、阿媽們自然是不識字的,她們高興地看著她們的兒孫長大成人,但她們也許不很高興自己這麼無奈地離開這裡。

左鄰 46 號是花蓮市第一家打字機行兼打字補習班,胖胖的林先生總是面帶微笑,不吝惜地把和煦與幽默散發給鄰舍。他的大兒子跟我大弟小學同學,當兵回來挺了個跟他爸爸一樣風趣的肚子,賡續著他爸爸的事業。44 號榮豐食堂的致富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如果你看過他們一家大小辛苦工作的情形,你就不會以他們為暴發戶了。最早他們用一輛腳踏車替人家辦酒席或出租碗筷,慢慢地物美價廉的口碑傳開了,花蓮市的喜、喪宴很多就請他們辦了。而後他們低矮的木頭房子翻成四層的高樓並且掛起食堂的招牌,生意好的時候看他們全家上上下下總動員,洗的洗、煮的煮、端的端,還經常在上海街上架起巨大的爐子、鍋子。左邊的仁愛街隨後也蓋起了兩幢同樣掛著榮豐食堂的高樓,和一間關係企業的賓館。而他們全家到今天仍然經常上上下下地總動員著。


生之河


三十年來,場中人物也許略有更替,台上佈景也許稍有變動,但生命的甘與苦本質上在花蓮並沒有什麼大的變易;為生活而生活是它恆常的主題。我的母校——明義國小門前那條大水溝似乎就是個很好的象徵。那是介於明義街與自由街間的生命的小運河,負載著許多童稚的夢想、喜悅,許多現實的污穢、垃圾,許多的生與死。它的水從那裡來,它的源頭在那裡,似乎沒有人想過問,只知道看到它的時候已經是明義國小了。從明義國小到民國路這段溝水相當清澈,兒時的我們常常喜歡在日照的午後下水去黏蜻蜓、網蝴蝶、捉蝌蚪,或者就在水溝裡買李仔糖或賣李仔糖。舊的東線鐵路跨過水溝沿民國路平行而去,放學後如果走後門回家就會先在鐵道兩旁的坡地上鬥草,拿著一塊鐵等火車經過趕緊去吸它的磁性,並且在火車離去後貼著鐵軌傾聽車輪的聲音。走前門要經過民國路口的木橋,橋下幾次有人上吊,給童稚的我們烙上鮮明的死的印象。

溝水流過中正路就開始污濁起來,加了蓋的溝上是一間間窄小的木造店舖。小時候母親曾帶我到一家窗明几淨、滿室幽藍的小店吃紅豆糊,那幾乎是我一生中最甜美的記憶:白潔的瓷器上盛著艷紅濃甜的熱豆糊。長大後再找已經不見了。靠自由街有一家冰果店是中學時候我們常去的,老闆娘的記憶力頗令人驚異,回來教書後偶然跟學生再去,一進門她即笑著說:「陳小弟,好久不見了,還是吃綠豆冰嗎?」看到她的女兒仍在店裡幫忙卻讓我難過。十幾年前,跟我們年紀相彷彿的她就在那兒看著一群少年男女嘻嘻哈哈的,十幾年後那些少年男女長大了、成家了,她卻仍跟著她的母親在那兒看著另一群少年男女嘻嘻哈哈的。不同的是她矮胖的身材更加矮胖,臉龐也更加臃腫。

溝水又東,即是花蓮唯一一家百貨公司所在的中華路。從這兒下去到南京街一帶是遊客眾多的地段。入夜之後觀光客們從附近的旅館湧出來吃、來看、來買一些廉價的大理石紀念品、玉飾、花蓮薯、粟餅。我的小學同學劉文華、邱錫勛家就住在南京街、明義街轉角。二十年前站在南京街橋頭,你可以看到我們坐在門口納涼,除了橋頭盲婦乞討的月琴聲外,你還可以聽到黑暗的溝水靜靜地往太平洋流。二十年後,站在南京橋頭,盲丐不見了,乘涼的小孩子不見了,你看到的只有人潮,以及一大堆丟進溝中的垃圾。這幾年教到的學生中,有好些家裡就住在溝上、溝邊:賣苦茶、賣奇石的,做西裝、繡學號的,賣肉圓、賣三卷一百元的錄音帶的。有一位學生在作文簿上寫〈我的志願〉時竟說要跟他爸爸一樣賣蚵仔煎,因為他爸的蚵仔煎連日本客人都稱讚不已,報上還報導過呢。許多次我看到這位憂鬱、功課太不理想的學生愉快地在他爸爸的攤上忙上忙下。生命,本來就是可以更快樂的。

溝水又東,過福建街,即是有名的「溝仔尾」。這是花蓮最古老的風化區。在健身房、國術館、紅茶店之間立著一些妓女戶、茶室;在看似平常的巷弄、屋宅裡埋伏著許多私娼,出其不意地拉人一把。華燈初上後,會聚來一些走江湖賣草藥的,賣蛇鞭、賣大補丸的,賣玩具、賣雜貨,甚至擺攤招賭的。每一年過年,這兒的賭攤是全花蓮市小孩子必到的朝聖之地。這兒自然也聚集了一些遊手好閒的壯年、少年,在夾縫中求生存。口水、檳榔汁、死精液。面對下流出海的溝水,你會相信這世界天天在墮落著。溝仔尾有太多奮鬥與墮落的故事。登在每天更生日報(花蓮地方報)上山地少女被販賣的故事,勒索、械鬥,嫖客與妓女的愛情故事。我的一位好同學,他就住在溝仔尾邊。他從未見過他的母親,也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長期的寄人籬下使天資聰明的他相當的自卑。當大家都升高中考大學時,他只能去唸職業學校。許多夜晚我與他坐在溝邊,告訴他「你照樣可以讀大學」。我很高興今天他已經在美國讀碩士了。

時代在進步著,溝仔尾的娼妓業也有逐年下頹之勢。本來是有店號、有執照,堂而皇之以福建街為戰鬥中心的,現在卻化明為暗,化作散兵游勇逐漸竄入後面廣東街的巷弄中。新興的地下餐廳、觀光理髮廳、賓館,給溝仔尾傳統的娼妓事業相當大的打擊。我一位學生家裡最近即相當不「景氣」。兩年前我曾語重心長地要他用功讀書,突破他父叔輩的生活方式,他聽了涕淚滿面,深以家族的事業為恥。

溝水又東,過鐵路醫院,急急然直奔太平洋。出海處本來設有水閘,後又拆掉。幾十年來滄海桑田,海邊的景觀變遷頗大。印象中童年的海邊,越過隄防要走好一段沙灘才碰到海水,如今卻只在幾步間。近年來市公所把明義街水溝首尾兩段加蓋鋪為柏油大道,又在最尾處蓋了一間市立殯儀館,並以之為清潔隊的大本營。生生死死的象徵如是完成。無數垃圾夾帶生活、死亡每天往溝仔尾湧去,出了大海,又是另一批生與死。


廟前


我對媽祖廟的感情是矛盾的。一方面我喜歡節慶時候廟前演布袋戲、歌仔戲、遠近攤販群至的熱鬧氣氛;喜歡看不知名的石匠留在廟前的石獅、龍柱,以及一些時而笨拙、時而生動,描繪趙子龍救主、三顧茅廬等通俗故事的泥塑或壁畫。另一方面我厭惡它的矯飾、不自然,它的不誠實、商業化。從小到大,我在家裡聽他們用風琴、電子琴伴奏唸經,唸完經後又用同樣的樂器彈唱流行歌曲;脫下袈裟玩撲克牌賭紅點的廟中人;大聲疾呼,持麥克風慫恿信徒努力捐輸的值年爐主。

媽祖廟不曾給我什麼肅穆虔誠的感覺。跟百公尺外的城隍廟相比,它顯然更像新興的花蓮:艷麗,集大成,不倫不類。古舊的城隍廟前仍有一些下棋、飲茶、彈唱南管的老人,但媽祖廟沒有什麼南管,它只有大的擴音器,大的捐獻箱,大批的善男信女。

然而這些善男信女是真正虔誠的。多少次我看到附近酒家茶室上班的女郎,洗下鉛華,戒慎恐懼地對著神明焚香膜拜;多少次我看到年輕的母親帶著她們的兒子,必恭必敬地感恩許願。初一、十五按時報到的太太、先生;我的祖父母、我的叔叔嬸嬸;跟著遊覽車偶然路過的異鄉客。你能嘲笑匹夫匹婦無知愚昧嗎?當他們心甘情願地在烈日下為媽祖搖旗抬轎,當他們放下工作,敬畏專注地對著所有出巡的大小神像禮拜祈禱。他們全心全力地信仰,一如他們全心全力為生活努力。

我特別喜歡入夜後的廟前。悠閒的人們在攤子上飲酒、吆喝;夜央後,微醺的琴師、歌女自打烊的酒家來到廟前,他們吃他們的夜餐,唱他們的歌。睡夢中聽到他們悲傷的歌聲,曾使年幼的我發憤要做賣唱的樂人。是這些樸實的人教我怎麼樣愛惜生命。


山之華


上海街附近原本有三、四間酒家,如今沒落得只剩一家,執壺的且多顏色已衰的老將。取而代之的則是雨後春筍般出現在花蓮市大街小巷的地下餐廳、咖啡廳等。在這些地方淘金的大都是年輕的女郎,其中頗多山地籍者。花蓮的原住民人口最多的是阿美族,其次是泰雅族。由於知識水準較低,經濟條件、生活環境長期不如人,他們一直不容易找到好的出路。小時候常有山地人拿著從河裏撈得的蛤蜊來跟我們換衣服或米。這幾年政府大力改善山地生活,但帶進去的電視、新文明卻使一部分的他們更加渴望得不到的物質享受。

於是自動或被迫的,她們來到城市從事最古老的肉體買賣行業。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李亦園教授在從事田野調查時發現:花蓮縣秀林鄉某個村落一九七戶居民中,平均五戶就有一戶的婦女在都市從事「不莊重」的職業;一六九名十五歲至三十四歲的女子中,三十二人有過不良紀錄。早年,山地少女經人介紹與小有積蓄的老兵結婚,即算是不錯的出路,但太多的實例說明了此種思想、背景懸殊的老少配的不幸。我的一位學生,他山地籍的母親在他讀國小時離家,留下退役的父親身兼母職地撫養兩個兒子。這些孩子的性情常常是鬱悶、不快樂,甚至潛伏著破壞慾的。

我的同學、同事、學生中,頗有一些相當優秀的山地青年,他們大都勤奮、誠實,但都免不了有一種先天的自卑。有一年夏天,我在花蓮市郊佳林瀑布看阿美族豐年祭,深為那些山地同胞的樸實、率真、活力而感動。一群裸著上身的小男生,跟著他們的小女伴,圍著圓圈,奮力地跳著他們族人傳統的舞蹈,他們的父母在一旁急切地頓足、指點,粗獷的歌聲傳遍山谷;一種充沛的對生命的禮敬,一種莊嚴的愛的情緒,砰砰然自我心深處浮升。那一個傍晚,豐年祭閉幕式上幾位山地民意代表的講演卻使我心痛。這些山地菁英大聲對他們的族人強調:「你們今天的表現上級很嘉許!」「上級長官一定會很高興!」他們也許忘了傳統是給自己的,不是為了取悅權貴或者什麼抽象的上級的。他們的族人真誠地溫習著傳統,盡情地唱與跳,恣意地把一整天、一整年、一整輩子的快樂與不快樂宣洩在自然的舞蹈上,政客們卻只想以之為陞遷的跳板。要改善山地生活,要提升山地同胞地位,請從關心他們、尊重他們,讓他們驕傲、自信地生存開始。請不要把山地文化僅僅當作是一塊招牌、一樣特產、一項印在風景明信片上的廣告。三十年來台灣培養了許多優秀的山地籍運動員,但我們同時也要培養更多真正能為同胞說話、謀福利、謀自尊的山地籍民意代表和行政人員。


榮譽國民


如果你在黃昏時候路過花蓮市美崙府前路,你會看到一些穿著灰藍褲子、白色汗衫的外省老人——或者手拄枴杖,或者手提收音機,或者牽著一隻狗,或者孤單一個,在寬大的馬路旁來回地散步著。這些即是「榮譽國民之家」的居民。榮民之家在花蓮工校旁邊,是行政院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於四十九年所建。目前這裡住著一千多位無妻無依的老榮民。整齊美麗的屋舍,艷麗耀眼的花圃、草地,一流、不銹鋼的健身器材,在在顯示出政府照顧這些從大陸來台,半生飄泊流離,無家可歸榮民的愛心。他們的寢舍大致上跟軍營一樣,屋前立著一塊塊以民族英雄為名的堂號:可法堂、武穆堂、天祥堂。偌大的榮民之家除了中正紀念堂裏賣福利品的老闆娘外,找不到第二個女人。

老邁的,穿著藍褲、白汗衫,或者白內褲、赤著上體的榮譽男性國民,三三兩兩的坐在他們的堂房前聊天;或者搬張椅子在樹下斜躺著聽自己家鄉的戲曲。跛著一隻腳的,少了一隻眼睛的,斷了一隻手臂的。第一次遇到他們,你一定很想打聽他們的過去,問他們為什麼來到這兒,但當你看到的一千多人都是這樣子的時候,你也許就不想問了。一種歷史的、時代的、整個人類的愁苦與無力感迫壓著你。

在中正紀念堂——他們的文康中心裏,你可以看到榮民三五成桌地玩著一種他們自己做的介於麻將與撲克牌間的紙牌。我看不懂他們牌戲的規則,但我可以體會這些找不到更大刺激、戰鬥的老人們,為什麼願意在小桌上耗費掉每一個下午。你也許不可以說是 「耗費」,因為他們多的是這種無事可做、無親人可見、無未來可以憧憬的午後。等到連牌都不能打的時候,生命也許就更黯然了。我看到一個瘦弱的、良善的、一隻眼全白、一隻眼半睜的老榮民靠在柱子邊,專注、無目的地觀看他的同袍專注地打牌。紀念堂的走廊上貼著一些布告——「今日閉路電視節目」,「本月慶生同樂晚會」;旁邊是跟國中模範生選拔一樣的「本月推行中華文化模範」——黃大紳,籍貫廣西,年齡八十七,優良事蹟:1. 思想純正 2. 忠黨愛國 3. 愛護花木 4. 幫助同袍。是的,這世界有太多需要我們關注、幫助的同胞。紀念堂的後面是一片運動花園,十來個榮民很正式地佩著號碼比賽槌球。後面是四塊大標語:槌球‧運動‧健康‧長壽。再後面是遠方火葬場偶然飄過來的煙。

許多午後,走過花崗山花蓮醫院後面的太平間,你會看到一輛榮民之家的交通車停在路邊,看到許多臉色凝重的榮民從車上走下來。太平間旁搭起的帳篷上寫著白紙黑字:故榮民 XXX公祭追悼會。而明天被公祭、追悼的也許就輪到自己。幾十公里外的鳳林榮民醫院也上演著同樣的,也許更愁苦的故事,因為住在那兒的都是有病的榮民。


驕傲的山水


通車後的北迴鐵路給花蓮帶來更多的遊客。在外地人眼中,花蓮好像四處都是大理石。腳踏的是大理石人行道,眼睛看到的是大理石雕像、公園,商店裏、地攤上賣的是大理石煙灰缸、門牌、蛋、骰子。花蓮人好像靠大理石就能致富似的。不錯,花蓮特產的大理石的確為花蓮賺過一些錢。我的一位同學的哥哥,他三十年前做木工一天才六十元,大理石師父卻有兩百元,如今木工一天八百元,做大理石的反大不如前了。近年來由於競爭激烈,一些小工廠紛紛倒閉。許多想靠大理石發財的,卻被大理石拖垮了!

一些外來投資的大工廠也給花蓮製造了一些就業機會。民國五十八年設立的中華紙漿廠即是一例。我教到的班級幾乎都有家長在紙漿廠上班,而且花蓮的人都知道紙漿廠一年加發將近半年的獎金。但設在花蓮大橋旁的紙漿廠從開廠第一天起就給美麗、乾淨的花蓮帶來巨大的污染。一直到今天,早上醒來仍可聞到空氣中一種奇異的味道。這就是紙漿廠排出來的廢氣!更不用說花蓮溪大橋附近整片田地、溪流與海岸。花蓮溪出海處海水整個變色,田地大都枯死。由於惡臭逼人,附近的樓房兩幢五十萬都沒人要買。

太魯閣門口的亞洲水泥廠亦復如此。為了水泥,他們把附近的青山挖得東禿一塊、西禿一塊;巨大的廠舍、煙囟,像怪物矗立在世界上最自然、最偉大的風景區前;沿山鋪設的輸送帶巨鍊般絞鎖著無言的大地。對於我,對於許多土生土長的花蓮人,太魯閣和太平洋不但是最美麗的景觀,同時也是最親密的精神象徵。小時候的我一直以為只有花蓮才有太平洋。太魯閣不但是少年時候遠足郊遊常去之地,也是長大後遊山玩水、寄託性情之所在。到現在,每一次難過沮喪的時候,去到太魯閣,都可以得到一種精神的再生。爭議中的崇德工業區一旦設立,原本寧靜、自然的太魯閣勢必完全改觀。

要或者不要?那真是未來花蓮發展問題之所在。花蓮港擴建,炸掉了花蓮人最寵愛的白燈塔。六年前我和從小說國語、爸爸是退役軍人的我的妻子縱走秀姑巒溪的時候,走過的地方似乎沒有什麼其他人,我可以感覺自然與我們同在,感覺整條美麗蜿蜒的溪流與山脈屬於我們。但如今每年上百萬人次從外地來泛舟的遊客,卻把一條秀姑巒溪擠得像西門町。不錯,他們給花蓮帶來一些財富,但一如紙漿廠、水泥廠,甚至東瀛來的買春客——他們同時也帶來了破壞。

三十年來,這塊家園開放地接納外來的一切。她使許多台語人、客家語人,許多離鄉背井的外省人很自然地覺得這裏是他們永遠的家鄉,雖然住在這兒的原本是一些如今屬於少數的山地人。台灣人與客家人的結合產生了新的感情,外省人與山地人的結合產生了新的血液。結合再結合,混血再混血,這塊土地上的人們自由地、努力地在他們新的家園裏生殖、繁衍、教育他們的後代。醇厚的人情,驕傲的山水將同化一切外來的善與惡、美與醜。走到世界任何角落,花蓮人都會驕傲地說:「我的家鄉在花蓮,那裏是最美麗的樂土。」

──原載1985年7月31日《時報雜誌》(收藏自陳黎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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