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亂花迷眼的文化現代性(中)

 

現代藝術家們的工作處境,進一步提示了文化現代性的起點。僅僅說重視“最近”和“當下”,而不是“過去”和“傳統”,還不足以概括文化現代性的特征,還必須結合這個因素:它起步於神性權威結束的地方。

所謂“神性權威”,這里用來泛指那種至高無上的、不容懷疑的力量。它不僅體現為某種嚴厲的現實權力,復蓋和統攝社會的方方面面,有時甚至控制人們的生活方式,而且還體現為這個社會精神方面的“最高權威”,負責闡釋這個世界,提供人們行為規範和價值觀,包括關於美醜的看法。若有不合,便被視為異端。

在西方歷史上,基督教會在很長時間之內扮演著這個角色,所謂“教權”,既是精神權威,也是世俗權威,它是最為典型的迷魅力量。那麽在不同民族的不同時期,也曾有過不同形態、不同程度的迷魅權威,將現實權力與思想權力一把抓。任何超出這個框架的人們,都會遭到嚴厲懲處。這對於從二十世紀過來的中國人,也並非陌生。

尼采將告別迷魅權威稱之為“大爆炸”——“上帝死了”。

馬克思以經濟關系的變化來解釋這種必然性。在《共產黨宣言》中,他以革命家的激情和分析家的冷靜,描述了某個結果:“一切固定的古老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祟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於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系。”(中央編譯局,1949)

其中“一切固定的東西(又譯作“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了”成為一句文化名言,有人還拿它寫了一本同名的書,專門討論現代性的種種體驗,是一本難得的好書。(《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馬歇爾·伯曼著,商務印書館,2003)。

而在這之後怎麽辦?馬克思用了“不得不”意味深長。它的潛台詞是——也許人們並不願意直面自己生活“煙消雲散”的新現實,寧願用各種虛幻的、漂亮的東西來掩蓋這種情況,在虛無縹緲當中想象自己是另一幅情景。但是——對不起,馬克思警告道:“不得不”請你們從雲端降到現實中來。

於是要人們自謀出路,就像國際歌里唱的:“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換個說法是這樣的:只能讓自己來尋求自身生活的道路,親自動手來營造自己生活的意義,而不能再指望有什麽權威頒發一個現成的,供你使用終生。

一般人們總以為“自由”是主動的、所欲的,馬克思“不得不”的說法,更加接近歷史語境,也接近人們的真實處境。接下來所需要的是如何將這種語境擔負起來,從此將自己擔在自己身上,而不是交付給別人代管。當然,如果能找到別的辦法就好了,但是仿佛前面只有這一條路。

在文化(藝術)現代性中埋藏最深的潛台詞便是這種自主性。遠在異國他鄉的國家大劇院、鳥巢以及央視大樓的設計者們,他們在對於中國所知無多的情況下開始工作。令他們獲得靈感的,既不是中國政府的規劃意願,也遠非中國傳統文化,這兩者始終沒有成為他們想象力和審美價值的來源。沒有人規定他們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當然,他們也有自己的工作前提和脈絡,這個脈絡與現代建築有關,而不是權力意志或現成的意識形態。

德國哲學家康德在1790年便提出一個概念,稱藝術是“合目的的目的性”,所召喚和啟迪的正是這種藝術的自主性。

 

 

一方面發現自己處於無依無傍的巨大虛空之中,另一方面又發現自己擁有無數豐富的可能性,就是這種狀況。

藝術怎麽辦?沒有了王公貴族的讚助庇護,沒有了教堂的大批訂單(就像今天萬一沒有了作家協會的終身飯票),即沒有任何力量,能夠事先保證你作品的質量和受歡迎的程度,藝術和藝術家向何處去?

“市場”是一個新的“迷魅”,它通過隱晦曲折的途徑,參與和規定你的思想和想象力。藝術所要的僅僅是向市場靠攏和投降?市場的價值即等於藝術的價值?

人們能夠想得出來的辦法是“為藝術而藝術”,它於十九世紀三十年代被提出。在我們從前的認知中,將這個旗幟下的藝術家都看作是頹廢主義的,但其實他們的想法中包含了一個正宗的藝術現代性的努力:即不能自我放任,而要藝術自律。不能將粗俗的市場趣味當作尺度,以滿足金錢作為藝術的目的。相反,藝術應該有自己的尺度和標準。有專家認為,“‘為藝術而藝術’是審美現代性反抗市儈現代性的頭一個產兒”。(《現代性的五副面孔》,卡林內斯庫著,商務印書館,2004)

這個小團體的藝術主張還提醒人們,一個時代的文化要與其所處的時代相匹配。“文化”這個東西有各種不同的說法,其中這樣一種也是成立的——它要與這個世界相匹配,或者說相匹敵,從而能夠在世界和人們自身之間起到一種橋梁作用。文化不能固守自身,它要能夠給活生生的世界提供說明,要能夠解釋眼前的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之間產生能量和氣息的不斷交流,以致能夠創造一些範式(形式),能夠承載人們思想感情,不至於因為過於紛亂沒有著落而時時處於氣悶的疏離感之中。簡單地說,文化要能夠成為當下生活的一種對策,而不是停留於某些固定的形式當中。

波德萊爾適時地登場了,像一位從“煙消雲散”中走出來的英雄。深知“現代性”作為一種充滿艱辛的畏途,他將“不得不”的別無選擇,變成了一種英勇的、進取性的行為。他對於藝術給出的忠告是:藝術應當成為當代的!

藝術創造的動力,來自於處理當下的經驗,認同於“感官即時”,是將當下“轉瞬即逝的東西”提取為形式,在“不經意的”對象身上發現美,而不是停留於古代的藝術及古代的標準。即使按照古代藝術“不朽”的標準,那麽,只有深入“當下”的,才能成為“永恒”的:“現代性是短暫的、易逝的、偶然的,它是藝術的一半,藝術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的……如果有一種特定的現代值得成為古代,就必須從中抽取人類生活不經意地賦予它的那種神秘的美……那些到古代去尋找純藝術、邏輯和一般方法之外的東西的人,是可悲的。”

注意波德萊爾強調的是藝術的創造,而不是一般的欣賞活動。當代藝術家但凡想要有所作為,做得出無愧於自己時代的作品,那就得深入當代生活經驗中去,處理它們並賦予他們以形象與秩序。波德萊爾自己就提供了一個典範。他化大把時間閑逛在巴黎街頭,以一種野性的、茫然的眼光,攝入這個城市陰郁的不入流的東西——妓女、乞丐、流浪漢、夢幻者,將“惡”轉化為“永恒之花”。

然而,經過他的手,所有的對象就像被烈性酒塗抹過,染上了一種奇特的夢幻色彩。以夢幻對抗炫耀性的豪華粗俗,這是他的戰鬥途徑。捕捉那些“轉瞬即逝的東西”,從當下出發而超越當下,也許攝影藝術最能夠幫助完成這個夢想。

現代社會的“當下”本身也是瞬息萬變的。要與這樣的現實相匹配,那麽需要藝術家不斷提供新奇、刷新的形象,美國詩人龐德從《論語》(“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中獲得靈感,提出“日日新”的藝術主張,認為沒有一首好詩是用20年前的方式寫成的,因為如果那樣則來自書本而不是來自生活。“日日新”的邏輯延展下去,以“新奇”取勝的現代藝術以引起“震驚”的效果,取代了古代藝術悠然自得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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