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戰爭引發的人性思考(上)

 

《南京!南京!》采用了一個日本士兵角川的視角。他身為1937年底入侵南京的日本軍隊一員,目睹大屠殺的殘酷之後感到難以承受,最後放走了兩名被俘的中國人,拔槍自殺。這被解釋為他人性的表現。“我們能不能把日本人當人來看?”導演陸川這樣問道。如此處理引發爭議是非常自然的,它不同於此前影片中對於日本軍人的處理。

但是影片本身做得缺少說服力。在入侵軍那樣一種瘋狂高漲(也有恐懼)的氣氛之中,一個士兵如何做到冷眼旁觀?他種種錯愕、困惑的表情來自何處?他不會是剛從軍校出來便來到了南京,他自己此前做過什麽?相對於一個人從環境中抽離,更加困難的,是他如何從自己拔出,是他自己改弦更張。轉折的起點,更應該從角川這個人自身內部去找。而恰恰影片的筆墨又不在這里,只是提到一筆他是教會學校出來的,以及他與一個日本妓女之間的微弱關系。顯然陸川處理這樣的難題力不從心,然而這樣的輕忽卻是災難性的。

當年的日本侵略軍許多行為,可以說超出了一般所說的戰爭範圍:戰爭並不需要虐殺俘虜,完全無視國際公約那樣去做,應該說是源於某種意識形態(“中國人是低等民族”)。同樣稱之為“強奸”的行為,也已經超出了一般“強奸”的性質,令人發指的種種做法表明,根本不把中國婦女當人對待。在這個意義上,侵華日軍在中國大地上所犯下的,與當年納粹對待猶太人的行為更加相似,即屬於“種族歧視”與“反人類罪”,而不是一般的戰爭罪行。這樣才可能解釋日本士兵的種種不可思議的變態行為。

也許角川是一個例外,不排除這樣的個人存在。然而其轉變的論證過程,也就變得更加復雜艱難。他愛上帝也好,愛一個日本妓女也好,不等於他同樣也能夠愛上和同情中國人,能一視同仁地對中國人采取平等、尊重的態度。這里不應該采取一廂情願的立場。

 

 

這個話題值得拓展。“人性”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我們除了要認識這個世界,還要認識我們自身。而在戰爭這種人類活動的極端形式當中,人性也面臨非同尋常的壓力與考驗、呈現錯綜復雜多重面貌。然而在這些問題上的認知,在漫長的歷史當中,始終存在著一些現成的模式,有時這些模式則成了不可逾越的禁區。不僅是中國,世界上許多民族也是如此。

比如一定要表現戰爭是偉大的,氣勢宏偉的,是為了正義和通往正義的;戰爭的年代同時也是英雄輩出的年代,面臨艱苦條件和死亡,英雄們一定是激情飽滿、慷慨激昂,勇猛無畏,決不後退,他們身上不僅沒有一般人性的弱點,而且最好也沒有對於家庭的眷戀、小兒女之類的情感,這些都被視為干擾性的;對於一般人來說,戰爭是一個鍛煉人和成長的機會,在戰爭中人性正好可以得到淬煉與升華,同時戰爭的敵對方也一定是兇殘無比、毫無人性的。

為什麽會產生這些看法?簡單地說有這樣兩點:一,戰爭的確是一場面臨巨大危機的時刻,在面對生死存亡,需要動員一切可能動員的力量;第二,能夠書寫戰爭歷史的,往往是戰爭的勝利者,那些舞文弄墨的人們只能仰仗勝利者的鼻息,就像卡爾•波普爾曾經說過的歷史書寫者那樣。對於勝利者來說,當然希望能夠給自己的行為多一些合法性,多一些漂亮的說辭。

類似的模式開始松動和遇到挑戰,僅僅是上個世紀的事情。兩次世界範圍之內的大戰,將從未有過的戰爭造成的悲慘景象帶到人們面前;更為寬松的言論環境,使得人們對於戰爭以及戰爭中人性的認識,有了更多不同聲音。許多藝術作品(小說、電影、戲劇、繪畫)都涉及了有關重新反思的話題,出現了難以計數的大量作品,其中許多堪稱經典。縱觀起來,在不同的階段上,反思的方向、側重點都有所不同。

美國作家海明威是開風氣之先的重要作家。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後,身為記者的他加入了美國紅十字會戰場服務隊,曾被炮彈炸傷落下了多處傷痕。他發表於1926年的小說《太陽照常升起》,並沒有涉及戰場戰鬥的狀況,所描寫的是從戰爭中走出來的年輕人身心創傷,精神上的迷茫困惑。他們不再相信那些“救世”的神話,同時又無法在唯利是圖的社會中安下身來,陷入了心灰意冷、無所適從。主人公巴恩斯如作者也是一名美國記者,戰爭使他喪失了性能力,無法與相愛的人結合。海明威因而被命名為“迷惘的一代”。1929年他發表的《永別了,武器》,主人公亨利的遭遇荒謬痛苦——被誤認為間諜跳河逃跑,與心上人結合不久對方難產而死、嬰兒窒息身亡,只剩他一人孤單地留在世界上承受悲苦,他對戰爭的厭煩、厭倦達到極點。

如此悲慘的結局,與戰爭所需要的勝利、高亢的氣氛判然有別。之所以發展到這一步,在於海明威將戰爭的基石稍稍移動:第一,對戰爭目標的懷疑,發現它並非如戰爭的鼓動者所說的那樣高尚和富有意義;第二,承受戰爭的主體,不再是民族、集體這樣一些集合名詞,而是個人本身:戰爭的重負最終要落實到個人身上,是個人為之付出的身心創傷和代價,並且這些創傷要伴隨終生。

然而,海明威後來又創作了一部以西班牙內戰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喪鐘為誰而鳴》(1940),塑造了一個負有責任感與犧牲精神的人物喬頓,志願參加反法西斯戰爭,為正義的事業而捐軀令他感到光榮自豪。

 

 

如果說海明威思考的對象主要是戰爭本身的合理性與否,以及它對個人所產生的影響,那麽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後湧現出來的另一批作家、藝術家,則更多地直接面對人性本身——世界的噩夢變成了人自身的惡夢,對世界的不可信任變成了對於人自己的深刻懷疑,英雄主義的神話進一步剝落。

法國作家薩特當過八個月德軍的俘虜,他筆下一再出現俘虜題材。小說《墻》(1939)描寫了西班牙戰爭中幾位被捕者第二天要被處死,在最後那個晚上,除了那位西班牙人民軍成員感到可以慷慨赴死之外,其余人都體驗了從未有過的巨大恐懼,小說形容最年輕的那一位:“恐懼與災難使他面無人色,使他整個面容都扭曲了。三天以前,他還是一個利落的小夥子,但是現在他卻像個老怪物。”比恐懼更加令人窒息的,是孤獨,是在死亡面前體會到的單個生命孤獨無援,是那種與這個世界已經變得毫無關系的、被連根拔起、漂浮和疼痛的感覺。伴隨著呻吟和哭泣的聲音,人們在討論明天行刑時到底是射擊一次還是兩次,這中間要不要再裝子彈、再瞄準,想象的痛苦比實際的痛苦還要難以忍受。

類似極端的處境在薩特的戲劇《死無葬身之地》(1946)中再次出現,這回是被俘的法國地下抵抗運動成員,除了面對死亡,他們還要面對比死亡更加可怕的酷刑,這是一次深刻的靈魂的拷問,人性的拷問。那是每一個人自己必須設法對付的。於是,來自每個人自身人性的壓力就成了最為突出的問題,甚至勝過來自敵人方面的:“我不知道過一會兒我能不能認識自己”,說這句話的索比埃在審訊時跳樓自殺。年長的人們擔心最為年輕的弗朗索瓦是否承受得了酷刑,擔心這位孩子無法承受所感到的恐懼和痛苦,他們自己動手將弗朗索瓦掐死,提前讓他解脫。如果這樣的行為是“骯臟的”,那麽他們早已經不是“干凈”的了——被捕之前他們接到命令要攻下一個小村莊, 累及這個村莊最終被血洗,三百個人無辜死亡。這樣的命令是必須和正確的嗎?人們苦苦思索著,懷疑自身的行為是否正當。

在薩特這里,戰爭中的英雄們不僅精神上的發條松了,而且幾乎整個斷掉了鏈子:在生命最終的時刻,即便是勇敢與怯懦、平靜與瑟縮之間的區別,也變得意義不大,甚至這個世界上的那些被珍視的價值都意義不大,人們只是眼睜睜地看著生命變得無用徒勞:“我承擔了一切痛苦;必須讓他們把我消滅,連同一切痛苦都消滅!” 換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是薩特將他的哲學觀點(“個人是無用的熱情”及“選擇”)拿到戰爭條件下中加以放大,但無論如何,是符合情境的。

當薩特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和描繪這些赴死者最後的悲慘痛苦,他把海明威的那個命題進一步推進了——戰爭的承受者不僅是個人,而且是孤獨的個人;因為死亡是每個人必須自己面對的,別人無法替代;被死亡分隔開來的個體,沒有人能夠幫助他。因此,在人們所說戰爭宏大目標的另一端,蹲伏著的是個人的孤立無援及其痛苦恐懼。薩特的這些表述被認為是消極的、灰暗的,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對於個人及其處境的關懷,則表現得更加具體和貼身,不帶任何虛張的成分。

重新定義戰士或者革命者身上的人性,與薩特同期的作家加繆提供了另一種變奏。《正義者》這部戲劇取材於1905年在莫斯科組織的一次暗殺行動,用炸彈炸死皇叔塞爾日大公,主人公卡里亞耶夫先是愉快地接受了刺殺任務,但是在行刺的最後一刻突然猶豫不前,因為他看見了坐在大公身旁的一對孩子,是大公的侄兒侄女:“那兩張嚴肅的小臉,而我手中,就是這可怕的重物(指炸彈)。是要往他們身上投啊”。“正義”與“愛”發生尖銳沖突,他沒有做成。“人不能僅僅靠正義活著”,還要有做人的“清白”,“不能為一種不復存在的正義,再增添活生生的非正義”。與薩特一樣,這也是一種“撤退”的立場;不同的是,在加繆這里,所籲求的是一種倫理道德的聲音,即使是從事正義的事業,也要避免沾滿無辜他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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