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軍:談齊澤克和他的論敵(下)

而更致命的問題是:做齊澤克這樣的學問人,“風險”很大。這裏的風險首先還不是指此種“風格”不為既有學術共同體所容,而是當你把學問像齊澤克那樣真正指向日常生活方方面面後,你就無法藏身於“專家”、“教授”等各種頭銜之後,你就無法躲在用“術語”、“黑話”構建起來的理論小圈子裏,你有沒有真的識見,你有沒有真的分析能力,就完全赤裸裸地暴露了出來。試想,如果你談論《黑客帝國》、《蝙蝠俠:黑暗騎士》或《盜夢空間》,還不如一個普通豆瓣用戶的帖子分析得有力度……老臉往哪擱,就是有無數徒子徒孫24小時吹捧你也沒用了。這是很多大學者們最恐懼的nightmare:你確實不行! 於是,做齊澤克式的學者,是一個風險很大的事,是一個通過展示學理之真正力度而呈現思想真誠的智識實踐(intellectual praxis)。今天諸多大學者、院士甚至諾獎得主,實際上早就喪失進行研究的能力,他們唯一的能力,就是躲在頭銜後面保持——用今天的網絡用語說——“裝逼”的能力,並吸血鬼式地通過學生、梯隊來保持發表。所以回到你的問題,齊澤克的“部分魅力”,便在於他成了名後仍一如既往地繼續他這種風險極大的治學“風格”(並且樂此不疲到不願“分精力”帶學生)。我說了,他不是傻,而是那種同生活無法關聯的“學術研究”,他一天也做不了。


《東方早報》:身為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陣營中的先鋒人物,齊澤克和老一輩的馬克思主義者如法蘭克福學派的阿多諾、本雅明、馬爾庫塞等哲學家相比,在思想進路和寫作風格上有何主要差異,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有何推進?

就思想史而言,齊澤克同法蘭克福第一代思想家之間並不是只差了“一輩”。齊澤克崛起的思想史背景,是對後結構主義的突破。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思想界的格局是:在政治上,福山提出的“歷史終結論”,宣告了全球資本主義秩序的到來;而在哲學上,後結構主義將西方歐陸思想的發展推到了它自身發展的一個邏輯極至,標識了“哲學的終結”。而恰恰正是在這個雙重“終結”的狀況下,齊澤克以其獨特的思想診斷與驚人的學術分析能力走到學術前台:後結構主義,就是全球資本主義秩序下的哲學。後結構主義所強調的諸種私密的/局部的/多元主義的/特殊主義的/審美式的(……)反抗形態,正是為全球資本主義所歡迎、乃至擁抱。各類“小敘事”與“邊緣話語”的繁榮、更多的寬容與“多元歧見”、向“他者”之激進偶然性“敞開”,等等,幾乎已然成為當下全球資本主義-自由主義的主流價值。

對德里達與哈貝馬斯2003年聯合發表“新歐洲”政治宣言,齊澤克曾評論到:此事並非說明了不同哲學立場的哲人可以共享相同政治立場,而是反過來,他們的政治共識恰恰說明了其哲學立場實質上並不是真的不可通約,兩者構成了全球資本主義矩陣內彼此互補的立場,一種“離散性的綜合”(disjunctive synthesis)。齊澤克對歐陸思想的首要貢獻,就在於其著述沖破了哈貝馬斯(代表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與德里達(代表後結構主義)所建立起的思想坐標,從而打開了“後結構主義之後”的全新思想開端。


《東方早報》:齊澤克理解的“左翼”有何特殊性?你能否介紹一下齊澤克在左翼陣營中的“盟友”和“敵人”?以及他在右翼陣營中的主要論敵?

這組問題很好,我倒過來回答。“右翼”陣營其實不用多說,齊澤克在那裏只有“論敵”,區別只在於話不投機的論敵抑或惺惺相惜的論敵(如彼特·斯洛特戴克)。然而在當代“左翼”思想陣營裏,齊澤克卻也是“對手”遠遠多過“盟友”,並且在論爭的激烈程度上,他同其左翼對手之間交惡絲毫不亞於(乃至往往更甚於)其右翼論敵。首先,所有“比民主主義中間派更左上那麼一點點”的“中左”們,如哈貝馬斯、羅蒂等等,都是他堅定的反對對象。其次,後結構主義一脈的左翼們,從德里達、福柯到當代還活著的巴特勒、克里奇利、克里斯蒂娃、卡普托等等人,他也全部反對。並且我們看到,因為第一個原因,齊澤克同其昔日恩師雅克-阿蘭·米勒(拉康的女婿)反目;而因為第二個原因,齊氏同對其有提攜之恩的拉克勞也徹底分道揚了鑣。民主左派與後結構左派這兩塊加起來,幾乎就涵蓋了當代歐陸(包括羅蒂等身在北美但仍屬於“歐陸傳統”)學院左翼陣營裏的90%,所以,今天國際大腕級別學者裏真正算得上齊澤克忠實“盟友”的,實際上也只有巴迪歐一人而已。

再回到你這組問題的第一個。齊澤克“左翼”之特殊性,歸根結底就是堅持那種與後結構主義格格不入的普遍主義的反抗,堅持整體性的改變而非零敲碎打式的抵抗——後者在齊氏看來,實質上只是在幫全球資本主義“打補丁”、幫助它“升級”。他和巴迪歐都呼喚左翼不要放棄對一種真正的全新秩序的政治想像(齊氏晚近遵從巴迪歐而重新啟用“共產主義”這個舊名稱來指代那從未到來、甚至無人敢去想像的全新政治秩序)。齊澤克所擔心的,便是“資本主義的自然化”——資本主義的社會組織形態被默認為人類群處模式的最後狀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指責今天絕大多數左翼比福山本人更“福山主義”:福山本人都已“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否定了自己的歷史終結論!齊澤克對晚近皮克蒂《21世紀資本論》的不滿,也恰恰在於皮氏仍只在資本主義框架內去想像一種全球範圍超高累進稅,而沒有能力徹底越出該框架去激進設想一種全新的政治-社會組織形態。皮氏的天真就在於他沒有看到,在資本主義框架中他的方案本身就是一個不可能被實現的烏托邦。


《東方早報》:近十年來,齊澤克早期純理論寫作的色彩日漸淡化,開始更多地關注現實政治,以一種革命家的姿態出現在公眾視野。從“9·11”到伊拉克戰爭,再到金融危機和占領華爾街運動,這些政治事件中都能尋覓到他的聲音乃至身影。你如何評價這種變化?

我必須要糾正你對齊澤克的這個“歷史性”描述。對於齊澤克而言,學術研究從來就沒有“純理論寫作”這回事,故而絕對談不上“色彩日漸淡化”。對於作為日常生活世界核心面向之一的現實政治的介入性分析,始終是齊氏著述的一個主要部分,貫穿其“早期”與“晚近”的寫作。我前面說了,不那樣,對於他就不是做學問。他欣賞巴迪歐,正因為這位老大哥也是這麼幹的。


《東方早報》:齊澤克讓哲學變得好玩,他以性感而具有煽動性的語言,高調而具有娛樂色彩的姿態頻頻引發一些爆炸性的議題,這使得他像一個哲學界的搖滾明星。但是,也有人指出,齊澤克這只是向外界刻意釋放的一種幻象。通過你與齊澤克的交往及對他的了解,你是否願意介紹一下他在日常生活中的形象,他的“另一面”?

齊澤克曾說,他這個人不值得關注,如果對他感興趣,讀他書就可以,他整個人全部在那裏。這是一個真實的、不摻水分的廣告。齊澤克本人和他的書一樣風趣、一樣睿智、也一樣“黃”(那些“低級趣味”時不時會不受控制地冒出來)。

國內學界有不少成名人物很看不起齊澤克,動輒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口氣,稱齊氏為一個搞雜耍的、表演性的“小丑”。但這些人中的很多人,說到表演性,他們是真正的專家,揭開其日常生活,他們是真正的小丑,並且最後,他們還根本就不具備涵泳在學問海洋裏“雜耍”的能力。

在我看來,這是齊澤克這個個案可以給與漢語學界的一個生活性的啟示:齊澤克的“另一面”,一樣的有趣一樣的黃(如其書裏的文字那樣,他會興高采烈地告訴你前一陣他看了哪一部porn),但很多國內大牌學者們的“另一面”呢,恐怕是根本打開不得的吧。來源:思想者博客(24.10.2015 獨立中文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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