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象:美極了,珍珠——譯經散記(上)

海風中一個低沈的聲音,開始,我沒有留意。

我在享受腳心裏陰涼的細沙摩挲,看浪花推來的一粒粒貝殼,在夕照下變得金黃。遠處,兩個嬉戲的小女孩蹲下,驚喜地尖叫著……直至天色漸晦,金貝不見,礁巖化作嶙峋的黑影,如一座傾圮的寺院,那聲音才伴著波濤的節拍,慢慢響了起來:En una noche oscura, con ansias, en amores inflamada…

這是誰的詩呢?我問,好像在哪兒讀過。風,在礁巖下應答:

是一個昏黑的夜

心裏焦灼,燃燒著愛情

啊,幸福又幸運的一刻!

出來了,沒人看見。

我的小屋,終於安寧……

走開去的時候,我認出了聖者的名字;晚潮送來,他遺骨的芬芳。

天才的博爾赫斯說過,這詩節的末行,estando ya mi casa sosegada,如果脫離上下文,本是極平淡的一句:我的[小]屋終於安寧。但尾韻-ada之前“s”一連重覆三次(casa sosegada),營造了一種寧謐而寂寥的氣氛,是譯文不易傳達的。所以,他讚許蘇格蘭詩人Roy Campbell的英譯的靈活處理:When all my house was hushed。認為“all”用得好,有空曠感;“hushed”收尾,形容“house”,兩重讀音節押頭韻,則仿佛奏出了“沈寂的音樂”(《詩藝六講》,頁61)。

然而我聽見的是,十字架底下,那永恒的死寂——他的名字。



於是我想,譯文不必不如原文,尤其是文學經典。因譯本的真生命不在模仿、再現,而是創造;是與原著對話、相持,以汲取其力能,傳布新的思想,探求新的意境,自立於母語文學之林。

少年T.S.艾略特為費慈傑羅的《魯拜集》所迷倒,這和歸於哲人莪默(Omar Khayyam, 1048~1131)名下的波斯文“絕句”,有何相幹(《信與忘/黎明的左手》)?站在中世紀拉丁語修辭學的角度,恐怕無人會把《馬可福音》與保羅書信當作文學佳構。但是,英文欽定本(1611)“成全”了《新約》,“一點一畫”樹起一座文學的豐碑。代價是,磨平了福音書文字的粗獷緊張,讓“肉裏紮進了一棵刺”卻還在搏擊“撒旦使者”的傳道者(《哥林多後書》12:7)坐下說話,和緩語氣,跟晚了一兩輩的作者(“馬太”“路加”和“約翰”們)協調風格。結果,整部聖書就像一人所寫,隨便挑一段,布道抑或祈禱,都是同樣的莊嚴渾厚典雅的散文(哈蒙德,頁651)。

是的,天才一旦蒙福,受惠於母語社會的思想激蕩與時代精神,間或譯本的文學地位可勝過原著。據說,羅曼.羅蘭在法國屬於“過氣”作家,讀者寥寥;然而在華夏,因為是傅雷先生的譯筆,就“人氣”興旺“粉絲”眾多。同樣,《牛虻》影響了幾代中國讀者,迄今未衰,而原著在英語世界早已湮沒無聞。新版的《牛津英國文學指南》重視女性成就,倒是收了作者伏尼契(E.L. Voynich, 1864~1960),條目短短數行,稱譯本在蘇聯曾風行一時。大概編者不知,《牛虻》的漢譯躋身“紅色經典”,不全靠宣傳部門推薦。

經典的移譯,由母語學者或詩人作家來做較好,此是通例。中翻外,國人雖有豐碩的成果,如楊憲益、戴乃叠夫婦的英文《魯迅小說選》,李治華、雅歌夫婦的法文《紅樓夢》,但終不及傅雷先生和費慈傑羅的偉績。魯迅先生的《死魂靈》號稱“硬譯”,巴金老人卻十分推崇,以為後人更“忠實”原文的譯本無可比肩。

譯經人對此亦有獨到的體會。鐵錨版《創世記》(1964)的譯註者、賓夕法尼亞大學史貝塞(E.A. Speiser)教授有句名言:好譯本著實比原著精彩,因為譯文保留了原文遺漏的東西。他所謂“遺漏”,是針對原文的字面意思;旨在揭示詞典定義同語法規則之上,文本的知識背景、思想境界、受眾心理之類,亦即譯家為讀者/聽眾“再造之原意”的總和。



譯事須“信達雅”兼顧,誠如嚴幾道所言。翻譯經典,首先求“信”(但不止於“信”),這一點在理論上是無疑義的。常人的看法,“信”等於一名一詞,貫徹始終。但實踐中,有經驗的譯家往往自訂一套標準,“各顯神通”,比如芝加哥大學的蕭雷(Paul Shorey)教授。

蕭氏是學界公認的柏拉圖權威,哈佛/羅伯叢書《理想國》(1930)的譯者。他說,根據多年的教學經驗,一名一詞轉譯古希臘哲學,看似嚴謹,實則誤導讀者,簡化甚而扭曲了原著的義理。“為完整傳達柏拉圖思想的真確含義,視具體語境跟行文風格,有時一短語需要兩種譯法,變化哲人重覆的語句;或者相反,把他變化的說法用同義詞重覆”(《理想國》下卷,頁lxxii)。故語詞的機械對應必須放棄,哪怕核心術語也值得重新考慮:eidos(理念、型),蕭氏譯作“idea or form”,兩詞並指一名。這變通的“自由”意譯,他認為,凡用心鉆研了柏拉圖思想並諳熟希臘文精妙的人,都會首肯的。

兩詞一名,西人譯經亦不鮮見。拙譯偶爾一試,如《約翰福音》三章,法利賽人尼哥蒂摩夜訪耶穌求道,耶穌說(3:5以下):若非誕生於水和靈,人進不得上帝的國……你莫驚訝,要是我說“你們必須重生”——

靈[是]風,

只是隨意吹,

你聽見沙沙地響

卻不知它何來何往。

“靈[是]風”,原文:to pneuma,本義風,轉指化育萬物的生命之氣,或聖靈。可是,中文沒有一個兼指“風/靈/生命之氣”的詞,成了譯經人的一道難題。和合本(1919)模仿欽定本:“風隨著意思吹”,就斷了文氣,接不上人子談論的“誕生於[聖]靈”,仿佛突然換了話題。加之把“你莫驚訝”誤作“你不要以為希奇”,將原話的意思全擰了。

相傳蕭氏記憶力驚人,能從頭至尾一字不漏背誦荷馬史詩《伊利昂記》。他對柏拉圖一些文句的“大膽”詮釋,讀來常令我驚喜。



說到《聖經》,一般都褒舉直譯,似乎一字字對譯便是貼近原意。我總懷疑,那是沒幹過這份“苦活”的人的想頭(《傳道書》1:13)。比如欽定本,每每有論者奉為直譯的標桿;可是史密斯主教執筆的譯序特意聲明了,譯者班子並不認同死板的對譯。主教說:倘若為了語匯劃一,一詞不允許兩譯,如前面譯作purpose,往後就不可說intent;用了journeying,就不說travelling;用了think,就不說suppose;用了pain,就不說ache;用了joy,就不說gladness——那不是運用智慧,而是矯揉造作。“難道上帝的國只是若幹詞兒,一堆音節?”

實際上,不僅聖書要避免偷懶的死譯,即使有短語、比喻或箴言適於直譯,也得註意社會語言心理和文體風格的細微差別。特別是習慣用語,直譯可能反倒是曲解,例如英文問候語:how do you do,您好。誰會去“忠實”到“譯死它”的地步:您怎樣做?

有時候,一句習語包含幾層意思,譯者須斟酌取舍,視對話者的關系、語境或語氣而定。經書裏例子不少,如《約翰福音》二章,耶穌與門徒到附近一個山村迦拿參加婚宴。正歡慶著,酒喝光了,母親對耶穌說:他們沒酒了。耶穌道:ti emoi kai soi, gynai,你告訴我幹什麽,女人?

人子這麽回覆母親,仿佛不甚禮貌。因而歷來有種種解釋,試圖幫母子打圓場。其實這句希臘文是翻譯希伯來習語,表示責怪、驚詫、拒絕提議等。直譯:何事於我於你?希伯來語:mah-lli walak(英語:what to me and to you,見《士師記》11:12,《列王記上》17:18)。聖傑羅姆通行本直譯,繞開難題:quid mihi et tibi, mulier?後世譯家失了拉丁語或文言的便利,讀者開始要求譯文通俗易懂,故德語路德本作:Weib, was habe ich mit dir zu schaffen?欽定本從之:Woman, what have I to do with thee?和合本:母親,我與你有什麽相幹?雖然用“母親”替代“女人”,聽來仍未免粗魯,像是斥責聖母,意思也不夠明白。欽定本的“四代孫”新修訂標準本(1990)改為:Woman, what concern is that to you and to me?委婉多了,可太累贅、文雅,不似口語。只有法語聖城本簡潔有力:Que me veux-tu, femme?你要我做甚,女人?呼應後來的故事情節,也對得上別處經文。例如不潔惡靈見耶穌來施神跡,一片惶恐,嚷嚷道:你要我們幹啥,上帝的兒子?(《馬太福音》8:29,參觀《馬可福音》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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