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琤《歲月邊緣》秋 楓葉 嬋娟月

明明是一樣的日子,忽然覺得空氣裏有一種不同的信息──不像春天的慵懶,不像夏日的騰躍,而像一種凝神中的靈透。

白日裏;天空像加了一層藍,陽光像添了一抹金,地上的影子也勾畫得格外分明。黑夜中蟲聲露華更重,月色更顯得清澈孤冷。這些信息來時;總是秋天!

院中的楓樹仍然繁茂,只是清晨起身,地上會有落葉,雖然只是少少幾片片,卻也載著將近的秋訊了。再過些時,就會紅葉紛紛,舞盡西風後,便催走了另一年!而舞來一秋又一秋的紅葉,總向我招展著那個初來美國時;住在新港(New Haven)的秋天。

那時;在新港讀書,新英蘭區的秋天,真是繽紛得醉人。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好看的秋葉,貪婪得一片又一片地撿。貼起來,拼作圖案,直到現在色彩依舊新鮮。雖然留不住那裏的秋;卻也留了華年痕跡中的紅艷。新港的秋雖然來得那樣翩翩迷人。若逢一夕狂暴風雨,便倏然雕零老盡。猶記一次雨中獨行,楓葉落了一地,貼在街邊水漬透亮的黑色柏油地上,畫成滿目斑斕,一下子;不忍前行了,駐足呆看。秋;死在腳前地上,死得那樣華麗,那樣悲涼!

更記得一個暮秋黃昏;我們去到一個古老的墓園。枯幹的秋葉在腳下沙沙作響,我們穿過一座又一座的墓碑,不時停下來讀碑上的銘文。有一方銘文十分特殊,也讀來驚心。大意說;死者在長眠中聽到秋葉上沙沙腳步聲時,就不會感到孤獨了,因為任何人的步伐;必是朝向他已經歷過的死亡。那時候,我們只是撫碑相望,聽枝頭秋聲瑟索。死亡雖然就在腳下;卻不在我們心中。長遠的生命路程上,我們必須擔憂籌劃。

每當腳下響起落葉的沙沙時,就該是風清月白的季節了。人生幾度月當頭?真是數也數不清了。只知道;隨著年歲的增長,月亮在不同的人生階段裏;呈現著不同的面貌。

小時候看月亮,總是看得歡歡喜喜的,一面還要唱著不三不四的兒歌:“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花簍,一提提到大門口……”。稍長,不跟月亮走了,要聽許多有關月亮的故事。那些故事將月亮的容貌裝得十分神奇:月亮裏住著美嫦娥,住著傻玉兔,還有……還有那伐桂的老吳剛。一到秋天,庭院裏飄滿了桂香。就想到吳剛在砍伐桂樹,躺在竹床上一個勁兒的望,想看吳剛砍落的桂樹怎麽樣掉出月亮?

長大了;月亮從詩詞歌賦中向我展現新容。有些不知所以然的愁苦。也從詩詞的字與行間滲進了心胸。中秋佳節夜,吃著甜月餅,哨著香文旦,人圓月圓的境界裏;也會偶爾學作詩人,去感嘆“幾家歡樂幾家愁”的人世坎坷。到了大學時代,月中嫦娥的“夜夜心”,也偷來當作自己的心境。最喜歡熄燈後的時刻獨自漫步校園,叢林樹蔭的小徑上,月亮窺人,人也窺月。那種雙十年華的歲月裏,七分“說愁”的做作,三分愛美的新鮮。

強說愁的歲月隨著成熟的翅膀飛走了,一去不返。前程路上忙著擋風遮雨,看月亮的日子也難再得。海外的匆迫生涯裏,閑情逸致是買不起的奢侈。實在也記不得什麽時候曾發雅興看月亮了。生活的基本形態,總是在屋裏,在車裏。要管的是輪轉下的段段車程,管不了天上的月圓月缺。女兒小時候在香港八樓公寓的外公家作客,晚上外公帶她上天台看夜景,恰好那天有滿月,小小的女兒驚訝地對外公說:“你們這裏的月亮好圓好亮,院子好大好高!”在美國生活的小孩子;老早就被哄著睡覺去了,那有機會看月亮?偶爾從窗欞中窺見,月亮總顯得又缺又小。女兒懂事時,我們已不是物質上的“貧戶”,但我們那個時代兒時的豐富;卻不是她能夠享有。

“月是故鄉的明”,在我們的生活環境和人生階段裏,別具一番意義。有一次去朋友家過中秋。月餅的香甜依舊。“蛋黃”、“豆沙”、“五仁”、“百果”……從前吃過的,海外市面上也有。只是;嬋娟月已失去了她的佳貌。海外生涯裏,月亮明不明,圓或缺,好像都沒有關系。我們關心的是日歷表上要逐一完成的生活步驟。那天晚上,吃月餅後經主人盛情之邀,往涼台上觀賞中秋滿月。涼台不遠處有夜間照明的網球場,一時滿目盡是燈的光華,擡頭看月,竟是黯淡無光。那一刻就想著那句老話:“月是故鄉的明”,沒有錯啊!

又是秋天,我們生命的一季長夏也將逝去。沈思秋的信息,就會觸及天地的生滅之心。而我們自己,也是天地生滅過程的一部分。

楓綠楓紅,總是季節。

月圓月缺,也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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