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部有關印度文化的記錄短片《梵天之舞》（Dance of Shiva）。起初以為片中敘述的是“梵天”（Shiva）這個印度教天神。在雕塑藝術中、在印度教中，“梵天”代表創造和毀滅的大神，廣受信徒敬畏和膜拜。而且，“梵天”更是舞蹈之神，啟發歷代藝術者的創造和思維。據說，從銅塑到石刻，各種“梵天”的舞姿可達一百多種。我想要看的，就是那種不同舞姿的形象攝影和敘述。

全錯了，影片中沒有任何“梵天”的形象，也根本沒有涉及“梵天”舞姿的藝術主題。影片開始時只有短短幾句開場白：宇宙人間的種種變遷和活動，在印度教的概念裏，都是“梵天”之舞。然後，整個放映過程中就不再有旁白，有的，只是銀幕上不同畫面的更換和音響的調配──神廟裏祭典過程中的梵舞和梵唱、山崖畔隱士的獨坐與撫琴、澗中的急湍、海面的風帆、田埂間的汲水灌溉、恒河畔的火葬焰景……影片在音樂倏止的靜寂中；結束於夕陽下一個孩子凝神的側臉。整個影片表達形式是一種景物的交映與循回──急湍風帆，風帆急湍。梵舞的準備與完成，完成又準備……，生活中的隱逸、奮進和死亡……，一個孩子的側影又勾劃出另一段生命過程的成毀、始末、和生死。

走出電影院，踏入影院所在的喬治城大街，午後的陽光燦燦裏，人群熙攘，車輛往返，春暖後的新葉在枝頭搖展。這些，都是生命活動跡象，而我，走在暖陽、和風的街道，腳下的鞋音，胸中的起伏，眼光的顧盼，又都是一種韻律和節奏。

梵天之舞！

印度人這樣說：亙古以前，宇宙只是一片凝寂和靜止，“梵天”從凝靜中覺醒而起舞，宇宙的一切就成了永恒的律動──時間推移著，空間變換著，生命遷異著，人世輪回著、禍福循環著……，由萬古而當今。

“梵天之舞”這個意念，在一般人心中成為迷信式的宗教信仰；而睿智之士則引以作為抽象的哲學詮釋；落到藝術心靈裏，則是不斷的形象創造。“梵天之舞”造形作品，最早可上溯到第六世紀。第十世紀後印度藝人將“梵天”舞姿表現於銅鑄，最典型的造像是那舞四臂、立單足的“梵天”。在這個典型舞姿中，五種宇宙活動性向藉著不同手姿和腳姿來表達──“梵天”一手執鼓象征創造，一手托火象征毀滅，一手掌心向下成“無畏”手印，象征持護，另一手掌心向下垂成“降魔”手印，象征指點接引。淩空而起的一只腳代表超越，另一只腳踩在一人形侏儒身上，此一侏儒代表愚頑，制於“梵天”腳下，象征了愚頑的征服。一切的解脫、超越，都須由此對愚頑的征服而始。

這“梵天之舞”造像姿采中所表現的整個動態和旋律，更意味了宇宙、自然、人間；永不止息的過程和律動。宇宙這樣浩瀚無涯，而我們確是呼吸在它的脈動和韻律裏。穹蒼彎彎，我們看到太陽升起，滑過天際，落入山巒。而人，晨起，日作，夜息。我們就在宇宙的脈搏上起而又伏。月圓月缺，由初一到十五，屈指撚數著晨昏的日子裏，換轉著季節──春雷驚螫、夏雲化雨，秋陽熟稻，冬雪息耕，季季輪轉中更替著年年歲歲、世代古今。

臥看牽牛織女星，遙想一個古代的神話時，人間便透過心靈而連接了太空。兩星相對的銀河，盈盈如水，原是星系的恒相旋轉。宇宙無涯，卻總是在各種星系運轉的軌律中。這種運轉是怎樣開始的呢？現代宇宙學家認為：大約八百二十億年前，黑暗靜止的混沌（Mass）裏，砰然一聲巨響，混沌炸成了大小天體星系，開始了旋動運轉，這就是所謂“砰然巨響”宇宙起始論（Big Bang Model）。將這個理論連結東方的神話哲學來看，有令人驚訝的相似。印度人說：“梵天”從凝寂中起舞，手中鼓音一聲響，創造開始了！宇宙的一切便在“梵天”舞蹈的永恒旋律裏，生生不息。中國的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強字之曰道”。這個“道”，始於寂寥，成於永恒不息的旋轉。在這裏，神話、哲學、科學，透過無限的時間空間，相會於一個共同點。也許；正如英國劍橋大學物理教授及諾貝爾獎（一九七三）得主約瑟生所說的：“當我們充分了解現代物理學和東方神秘思想之間的關系後，我們對宇宙的理解可能就會更進一步。”人類的思維想像，看似錯綜繁覆，可能亦如星系，有著一定推移旋動的軌轍。

浩瀚遼闊的宇宙，在人心的觀照感應中覺察它的律動，與人息相關連的自然，更是和心靈相應而成節奏回濤。

坐在海邊聽濤音，看浪潮起伏，你的心緒也跟著波湧。想著往昔，想著來今，想著生命不過一番潮落潮起。逝者如斯，總是有去無回。

明明是一天星光或一輪明月的清夜，一陣風起雲湧，無端就起了愁腸。難測的人間禍福，殺伐的坎坷世界，風雲人物的你謀我奪。想著這些，夜就不再清靜了。忽又雲破月來，花葉弄影，愁緒又化著旖旎。記起當年校園裏並肩看月的溫存，記起池畔弄水學李白撈月的狂妄。於是一顆心便從浩浩大千旋落到自己的小千。

坐在窗畔看候鳥劃過天際，忽見最後的一只失群了。飛啊飛啊！趕不上了。眼光附在鳥翼上，心在焦急地跳。等它消失於遠處蔚藍，拉回到窗畔的眼光裏，無端憑添惆悵。

臨淵羨魚，看魚兒戲水舒徐。心湖裏也被魚兒遊出了一圈一圈的漣漪。生活裏累積的憂煩；也就一圈一圈隨著波紋，漸舒漸展。

夏日午後，蟬噪聲中，獨坐一樹蔭涼，覺得自己就是那樹，撐起日照和穹蒼，心情一如濃蔭般飽滿。

秋夜裏，唧唧蟲鳴，唱老一節又一節的韶光。秋風乍起，黃葉紛飛，一葉一葉都沾著心的憔悴。

就那樣，在自然不斷變遷的景觀裏，你的心回蕩著，撼動著，感應著，一段又一段的歷程，一波又一伏的韻律，有如星河裏不止不息的天體。

梵天之舞！

我們的心靈也恰如星球，心和心之間，相互感應回旋而形成了我們內在的宇宙。

我們豈非也由混沌太初而來？正如砰然一聲巨響。宇宙創始了。我們，呀然一聲初啼來到人世，開始了內心世界的創始。我們成長著，循著星系般的生命軌轍──學步、學唱、學應對、學技長……，然後，繁春般戀愛的季節來到。

不知什麽時候，兩心相印觸發成電，像太空星球相闖而成殞火。於是，另一個人的一顰一笑，會牽動著你心中每一根弦而震徹心腑。相對凝眸，你甘願你的生命化解消融。然後，你邁開了漫長的婚姻之路。你的生命進入卜蔓蕪雜的盛夏，你在瑣碎煩覆的生活裏，調理出堅韌、智慧和仁慈。枝枝葉葉，都為培育護佑未來生命果實。然後，是滅盡繁華的秋，然後，是回歸寂寥的冬，你完成你人生的季候。

我們內在的宇宙裏，也一樣更替著日夜所代表的黑暗和光明。有人囹圄於黑暗，成為愚頑的靈性侏儒，用自私、仇恨和邪惡，制造苦難和災禍；有人引渡於光明，與天地同高闊，用愛、正義和仁慈，建樹崇高和美善。然而，任人世無盡的恩恩怨怨、苦苦樂樂，宇宙自然的脈動旋律上，但幾番波波伏伏。

千秋萬世，萬世千秋，沒有終途。

梵天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