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在鐵門外面等他好不舒服。沒有一塊蔭涼的地方,烈日烤著我光光的後腦袋瓜子和後背。滿臉是汗。正想罵娘,卻見老計出來了,一言不發走到我們邊上。我可大吃了一驚,驚得忘了發脾氣,因為他穿上了筆挺的西服。他剛才說進去換衣服時我可沒料到他會在大熱天穿上這樣厚實的料子禮服 。管教員同樣吃驚不小。他看了老計一會兒就問他,“你不會想你要去參加 宴會吧?”
真的,老計看上去就像是赴宴的貴賓似的一本正經,跨著均勻,煞有架式的步子走在我們的邊上。只是他衣服的前胸早已濕透。
看著他,我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仿佛覺背上的汗在嘩嘩地流。老計一定腦子出了問題才會在這樣的大熱天穿上厚實的西服。
”你這是怎麼回事啊?“管教員再次問他,就像老計是個瘋子似的。
老計一聲不答,繼續邁他那沈穩的步子,朝著紅磚砌的管教辦公室走去。
到了那裏。只見我老媽坐在長桌的一端,一個苗條,美貌的年輕女子 坐在另一端。她穿著有隱隱條紋的短袖襯衫和一條深色的裙子。不用說,她就是老計的老婆。
她跟他一樣沈穩和一本正經。根本不像其他犯人的女人們,她既不顯得害怕又不眼淚汪汪。打老計踏進辦公室起,她的嘴角就微微翹起,現出一個含羞的微笑。看著他們,我覺得老計和他老婆有意做出這樣的姿態,像要上場的演員那樣專心之至。
老媽跟我講話的時候,我的眼睛還是離不開老計他們夫婦。用手摸了摸老媽帶給我的那袋炒米粉心裏就踏實了。這感覺比起我老媽的話可重要的多。
蔡指導員,我們中隊的第一把手,坐在我和我老媽之間,不住地要我好好聽她講話。我點了點頭,心裏卻希望他走開,這樣我就能告訴她我還在長身體,需要更多吃的,下次她就會帶更多吃的來看我。
指導員轉過頭去看老計他們時,我就有了機會做幾個手勢,把手指伸進嘴裏,老媽立刻就明白我的意思。
指導員再回過頭來,我已無話可說,於是提了炒米粉袋子就想離開。就在轉身的一刻,我再次被老計夫婦的樣子怔住。只見老計在她面前坐得筆挺,她則緩緩地向他訴說自他離家後哪幾個親戚來看望過她,哪幾個預期會來的卻沒有來。董管教員坐在他們當中,但是夫妻倆把他給忽略了,好像他是一塊石頭似的。
接著老計的老婆把一個口袋提上桌面,那姿勢不禁使我想起我女朋友在我面前亮她的生日禮物的樣子,就開始給老計看他帶來的東西。我估摸著她帶來的炒米粉還不到我們的一半。
老計好像臉上帶著淺淺的笑,一邊專心聽她講話。而輪到他講話時她臉上也出現了同樣的微笑。他一直保持坐得筆挺,毫不在意他已經汗流浹背,西服貼在身上像是濕了水的浴巾似的。
這時候老計的老婆慢而輕柔地伸出她的雙手,就像她講話似的,放到老計的手上。現在到了探監女人們該哭鼻子的時候了。往往時間到了而她們突然覺得要說的還一句沒說。一急,把想說的話全忘了個乾淨 , 剩下的只有哭。然而,老計的老婆眼裏看不到一點淚花。她也不像其他女人們緊緊抓住男人們的手不放。而久經這樣的場面的董管教員,競一時間不知所措,站在邊上,一臉的尷尬。
“她真討人愛,“我老媽輕聲說,一半對她自己一半對我。當然,我想。但我同樣驚奇的是老計的變化。眼前的老計可不是在采石場和我一起搬石頭的老計 ,也不是用食指刮碗裏的飯粒的老計, 更不是表情木納,不肯講話的老計。此刻說他是犯人, 倒不如說他像一個上台接受政府頒獎的模範。
我看著他們 ,耳朵卻沒拉下老媽的說話。她告訴我她們 是在船上認識的,又一起到小客棧合租了間房。“客棧經理對我們特別客氣,不像對待其他犯人家屬那樣愛理不理。他讓我們住進了二樓的房間,有朝南的窗戶。”
老媽又說老計的老婆對這樣的優待根本不表現出感激的樣子。“我看她好像沒經歷過什麼世態炎涼,因為這是她平生地一次出遠門,獨自在外過夜。不過我喜歡她 那種不卑不亢。我們倆今晚一定有很多話說的。“
也許老媽和老計的老婆會成為好朋友,我想,我希望這樣。
他們夫婦間的談話終於結束。只見老計溫柔地對她微笑,而她則以同樣的微笑回敬他,只是她太害羞,臉都紅了,因此微笑看上去不那麼明顯,卻顯得有些神秘。
一時間,我女朋友的笑臉閃現在腦子裏,這樣的清楚,使我覺得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她。她從來沒給我寫過信,我也不能給她寫信,監規第六條說犯人不允許跟直系親屬以外的任何人通信。可我這時候覺得,要是她能帶著像老計的老婆那樣的微笑來看我一次,就是讓我挨餓,甚至加我幾年刑我都不在乎。
老計比我先跨進大鐵門。走進監房就看見他小心翼翼地脫去身上的西服,然後取出一張舊報子,把衣服包了起來。做完這件事以後,他就從他的小木箱裏取出一只碗,一手伸進她老婆給她帶來的炒米粉口袋,抓了一把炒米粉放進碗裏,就用開水泡,一面不停地用筷子攪, 還不時地吹呵吹的,以便一口氣吃下去。我看到他的脖子隨著每一次吞咽而蠕動著,覺得他還是噎著了。隨著嘴巴的動,臉上汗流不停。好幾次,他不得不停下,就用拿筷子的那只手的手背胡亂地在臉上抹一下。
我走到他正面,想此刻他臉上必定留有一些和他老婆見面時留下的痕跡。他會不會再次回憶起過去的日子?也許他會跟我談談他的老婆也說不定。可是不,他看上去跟他老婆來以前一樣冷漠。從他的吃相看,跟一個老犯人根本就沒有任何區別, 完全是一副老吃老做的派頭。也許他被捕的時候就知道要跟她老婆作長期的分離,不得不在另一場合相見。老計肯定來勞改隊以前就作好了準備。
打他老婆第一次來探望以後,她每兩月就來瞧他一次。其他犯人的親屬們要是碰巧給趕上了,也都見到了他們夫妻的相會。所有見到他們相會的人都要在飯後談論他們。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把老計也列入我們組的重要人物的行列。共有五人之多。其中我們的組長當然是最重要的一個,他的分菜分飯的公平在組裏無人不服。沈成興以他在睡覺前講笑話的本領位居其次。下面就輪到陳傑和我,以我們在采石場的苦幹和幫助體弱者而得名。老計成了第五個重要人物。可是他的重要與眾不同。我們把他列進去的原因僅僅因為他穿著那身包在舊報紙裏的衣服,邁著方步去見他老婆的一刻,在這一刻,他的重要就遠遠超過了我們所有的人。
在我們組,數陳傑和我對老計那不同凡響的風度最感興趣,因此經常拉著他說話,尤其是晚上,思想改造課完了以後見他獨自一人站在水泥場上。我們跟他說話的時候很克制,也很有耐心,常常以客套話問長問短開始。我們有時候會問起他的愛好,有時候問他的小照相館和他的客戶,但是每一次得到的答覆都不外是一個簡單的“對”或者“不對”。我常常跟陳傑使眼神,希望他能提出真正使我們感興趣的問題,但是他好像也缺乏勇氣去做這件事。
我們終於還是知道了一點關於老計的私事。他告訴我們他老婆來看他時他穿的西服是他的結婚禮服。這就是關於他的全部。
那晚睡覺前我們把老計的西服的歷史向全組公開了。人人都覺得他穿了這身西服去見他老婆的時候仍然像一個新郎官似的。不過就如沈成興說的那樣:“老計的結婚禮服現在成了‘出客衣裳’了。”
老計就這樣度過了他四年刑期的頭兩年。每逢晴朗的休息天他就曬衣服,每逢老婆來看他時就穿著它。如果我們碰巧看見他穿著他的“出客衣裳”從管教辦公室回來,就會逗他說:“嗨,老計呵,你這小日子過得還真不含糊. . . . . . 讓我們給你算算,在你刑滿前還得把這身西服穿多少次。十一次,十二次?”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越來越少見到老計穿他的“出客衣裳”。不過還能看到他在晴朗的休息天把“出客衣裳”掛在鐵架上曬。他老婆不像剛開始那樣跑得勤了。最後甚至半年多才來看他一次。老計還是一如既往,晚上獨自站在水泥場上。在月光下,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寬寬的方臉上充滿了憂愁。有時候我們聽到他從胸中發出一聲嘆息:聽上去就像一個臨死的人發出的聲音。
終於有一天晚上,老計似乎再也忍受不了饑餓和孤獨,甚至絕望到了不能自制的地步。他對著陳傑和我說:“你們覺得我老婆會不會變心?”這話使我們大吃一驚,因為我們根本沒料到他會問我們這樣的問題。比起其他犯人,我和陳傑一向更為執著地把老計和他老婆的關系看成是勞改犯裏面最深奧莫測,最神聖的感情。
陳傑口吃地說,“不,不,我不信你老婆是那樣的人. . . . . .”
老計沈沈地嘆了口氣,說,“但是許多女人確實在她們男人吃官司的時候變了心呵。”
接著大家都不發一言,最後老計打破沈默問我們是否能借他一些炒米粉,以使他度過眼前的困境。“要是我老婆來了,我馬上就還你們,”他加了一句,似乎覺得沒把握我們會不會答應他的要求。我覺得老計主動找我們說話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炒米粉。怕我們會拒絕他,他又說,“我老婆來了會還給你們的。”
當然,我們滿足了他。他說他不知道怎麼謝我們,又說他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們。老計離開後,陳傑和我又在水泥場上站了一會兒。我們誰也不看誰,也不說一句話。
我們漸漸地跟老計疏遠了。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們看到他悄悄站到我們邊上我們就借故離開。這個我們如此敬重的人已經變得跟一個普通犯人毫無區別。我們還恨他呢,因為他利用了我們的天真。不用說,如果我們現在問他有關他和他老婆的關系,答案一定會令人失望。一句話,我們覺得老計根本配不上他的老婆。
已經到了中午,太陽烤著我新刮的光頭,辣豁豁的。犯人們所有的活動都停了,只有幾個新犯人還留在水泥場上。我想我得回監房裏去了,就拖著腿走到我的組門口。裏面聽不到任何聲音,除了鬥雞眼以外,所有的同組犯人們都躺在各自的鋪位上。陳傑躺在下鋪,嘴裏哼著一首他家鄉的小調, 雙眼瞪著前方,雙腳不住地晃動。走過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根本不認識我似的。
“我有話要對你說,“我悄悄對他說。
“說什麼?” 他憤憤地說。
我做了個手勢要他跟我出來,就徑自向外走去。走過老計的下鋪時見他正躺著養神呢。注意到我在看他,他很不自在地把放在身旁的手移放到胸前。
剛跨過刷了白漆的水泥長條凳,陳傑就到了。於是我們就向前走,跨過了大半個水泥場。暴烈的太陽只有在緊貼著高高的水泥圍墻邊的那條狹窄的蔭影裏才得到解脫。
“叫我出來幹什麼?“陳傑側身靠在墻上,看也不看我一眼,說。
“我覺得老計把他的‘出客衣服’給賣了,” 我說。
“這就是你把我拉出來的理由?! 我要申明,這不關我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鬥雞眼看到那衣服賣給了童三元,尤富才還得到一斤炒米粉的好處呢,” 他瞪著我大聲說。
“別這麼大聲嚷嚷,老計會聽見的。”
“你怕他?但是你把我拉到這裏,難道你就不怕我?”
我們就這樣站著,對視著,我們的眼睛在烈日下面閃耀著兇光。空無一人的水泥場在陽光下變得油光光的,靜悄悄的。那籠罩在絕望,腐臭的氣氛中的監房呵,只有聽到躺在那裏的犯人在翻身嘆息。
陳傑怒視著我。我們隨時會廝打起來。但是這一刻終於過去了。我閃到一邊,把火氣壓了下去。
那晚,思想改造課以後,老計告訴我早晨發生的一切。接著他求我幫他一個忙。
“你覺得我這人比較軟是不是,”我問他,“所以比陳傑好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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