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大:出客衣裳(下)

梅雨季節後的第一個晴天正好我們休息。一大早,監房前面的水泥場上就吵吵的,氣氛不由使我想起了家鄉的菜市場。喧嘩聲充滿了被兩層樓高的水泥墻圍住的空間,引起兩個站在墻外遼望塔上衛兵的注意。早起的犯人們手抱被褥,川流不息。此刻他們在雙人鐵床上根本躺不住,都想著找一塊好地盤等日出,曬被子呢。

同組犯人鬥雞眼從鐵架床下面把我推醒。“醒醒啦,”他在我的耳邊說。“我給你占了塊地。”不用說他剛晾好被子回來。

我很生氣。在殘夢中,我正想方設法留住我女友的臉。只有心境好的時候她才會在夢中出現,而她的出現又能使我在以後的幾天裏維持一種健康的心理。我睜開眼,準備叫他走開,卻記起是我自己昨晚要他一早叫醒我的。

於是支起身子,為消逝的美夢輕嘆了一聲,說,“好啦,我醒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卷起我的被褥,抱著它們直奔鬥雞眼指給我的地方。剛把被子晾到鐵架上水泥場上一片吵鬧聲,只見犯人們抱著被褥從其他的門洞沖了出來,兇神惡煞般蜂擁而至。大喊大嚷,搶占陽光充足的鐵架。鬥雞眼會意地看了我一眼,說,“還好我們先到了一步。”

我們倆擠在被子叢中,終於挪到一可以蹲下的地方,息了片刻就聽到早粥的鈴聲響起。

喝完粥,鬥雞眼就回到我們的地盤,蹲在被子叢中用他新學到的方法補他的塑膠鞋, 而我則打了盆熱水,頭上敷了塊熱毛巾,準備刮頭。監房裏幾個月來沒有磨過剃刀,因此只有在頭上敷熱毛巾使頭發變軟才是唯一能減少鈍剃刀留下的鉆心劇痛的辦法。

大鐵門的一邊,十幾個犯人排著隊,都端著臉盆,頭上敷著毛巾。雜務組的大頭老王有模有樣地一個腦袋接著一個腦袋地刮, 對於剃刀下產生的破裂聲絲毫沒有惻隱之心。我看不下去,就叫排前面的犯人替我看著臉盆,不顧頭上包著熱毛巾,在水泥場上轉悠起來。

大鐵門的另一邊新犯人們圍成一圈聽老章侃。老章被公認在牢裏學問最大,此刻正在作關於世界數學三大難題的講座。他宣布已經解出“任意角三等分”這一大難題。只見他俯身在地上的牛皮紙上使著他自己做得圓規三角尺,忙了好一陣子,然後大聲吆喝給他遞剪子。他把三個角剪下重疊在一起,高高舉起向觀眾證明他的成就。“看看,都來看看,”他得意地叫。

“但是你能用定律來證明嗎?”有人問。

老章頓了頓,說,“恐怕現在還不行。不過我能肯定在我吃完官司以前一定能證明的。”他繼續揮舞著牛皮紙,像一個兜售包醫百病的江湖郎中似的。人群給他的回報是一陣大笑,然後一哄而散。我來到了位處水泥場另一端的廁所。廁所沒有門,每個人都習慣這種缺乏隱私的生活。

廁所一邊有二十來個犯人聚在一起忙著什麼。他們之中不斷加入那些從老章那裏過來的人。最後老章本人也來了,擠進圈子想湊個熱鬧。引起一陣咒罵。犯人們的自由市場正在交易中呢。

“嗨,滾開!這裏不是辦展覽,”中間人尤富才吼道。雙手護著土制的秤桿以免被擠斷。這個市場通常設在前面的大監房,但是今天卻隨著那些破被子一起搬到了水泥場上。

尤富才,一個腦筋靈活的銷售員,站在人群中的一只肥皂箱上,揮舞著一件襯衫。身邊站著兩個即將刑滿的犯人。

“先仔細看看貨,”尤富才一本正經地對他右邊的犯人說。然後又轉向左邊的犯人,同時眼睛不時瞄著另一個站在我邊上的犯人,襯衫的主人。此刻他正看著他們。站在尤富才右邊的犯人猶豫了一會便決定用四斤炒米粉把襯衫買下來。一刑滿,他需要體面的衣服把自己穿得像樣一點。據說那些穿著破爛的刑滿犯人到外面麻煩還不少。譬如大楊,刑滿就穿著一件舊襯衫和一條囚褲,結果在小飯店裏等了個把小時才吃到他第一頓自由飯。

我的及時趕到,使得我看到了這犯人將布袋裏的炒米粉倒在尤富才的土秤上。一切完畢,他就拿著襯衫離去。

“下一位?”尤富才輕聲說。可是沒有人應他。

我記起了還要去刮頭,於是轉身想離開,卻正好看見老計那張寬寬的瘦臉半隱在人群中。他似乎沒注意到我,正全神慣注地看著尤富才。接著他轉過頭,看著襯衫的主人從秤上拿起炒米粉,心滿意足地離開。看著老計,我覺得他好像在作一個痛苦的決定似的,也許他正在屈服於長期折磨著我們每一個人的饑餓的煎熬;也許他要做決定了;我知道他近來常常作為看客出沒於貨貨交易市場。只是今天他沒有像前幾次那樣擠到頭排,而是遠遠地站在一邊觀望。毫無疑問,他怕尤富才像上次那樣點他的名,說: “你舍不得那套西服就別指望得到什麼。這地不是為你這種小兒科設的。明白我意思嗎?“

不用說今天的交易創下了紀錄,真是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行情,一件襯衫能換到四斤炒米粉。老計此刻面對一個不能錯過的機會,因為還有幾個手提沈甸甸炒米粉布袋的犯人等著看貨呢。

老計有一套質地考究的西服,雖然款式有些過時了,但是做工十分精細。這西服老計平時從來不穿,過年過節也不例外,惟有他老婆來看他時他才會穿上它。因此,我們就取笑他,把他的西服說成是“出客衣裳” 。

老計平時把他的“出客衣裳”用舊報紙包好,放在他鋪位下面的小木箱裏。每逢像今天這樣晴朗的休息天,他就把衣服拿出來,晾在水泥場上的鐵架子上,自己就悄悄坐在邊上。有時候我們見他用一把沾了水的刷子,仔細地清洗衣服上的黴點。刷了一會,他就會後退幾步,瞇起雙眼,像一個藝術家欣賞自己的作品似的看著他的衣服。

但是今天卻沒見他晾衣服;其實組裏一大早就沒見他人影。毫無疑問,他是我們組第一個起床的,早早就上水泥場等候來了。

老計不善言語,看上去一臉木訥。我們知道他被判刑的時候已經四十歲。之前他住在大運河邊的一個小鎮上,開了一家照相館,和他的老婆一起張羅。他曾經告訴我照相館有時候生意很好,尤其逢年過節,雖然光顧他照相館的幾乎全是附近的農民。“一到年頭上我總是從早忙到晚,連跟老婆說會兒話的時間也沒有,”他說。

我常想象老計的家是一個雖小卻很富足的人家,就像我上中學時去一些小鎮玩時所看到的那些人家一樣。唯一的缺陷是少了個小孩,為此老計常常感到不安。他不止一次地對著我抱怨,說要不是他們說他收聽敵台,把他當現行反革命抓進來勞改的話,他現在肯定有個兒子或女兒。

大多數同組犯人都不願意跟他一起幹活,因為他手腳太慢,而且又不愛說話,這就使得大家跟他更疏遠了。其實,我們幾個願意跟老計聊上幾句的,也都出於對他老婆來看他時他穿成的古怪樣,他那與眾不同的走路,和那臉上一本正經的表情的好奇而已。這種好奇心後面隱藏著我們對他的敬佩,但是我們表面上卻把他當作笑料。這就是我們在工地上累了一天後自我找樂子的方法。每當他去和他老婆見面回來,我們跟他開的玩笑往往會過頭。

“嗨,我說老計,今天的接見儀式隆不隆重,有沒有輕輕地拉手?“ 我們中有人會這樣問他。

其實不僅老計的“出客衣裳”在牢中獨一無二,凡是見過他老婆的人無不為她的美貌和典雅的氣質所折服。

我第一次見到他老婆是老計入勞改隊的第三天,那時正值仲夏,是一個悶熱的下午。記得當時我們都只穿著短褲在采石場搬石頭,一個管教員走過來叫住老計和我說有家人來接見,等在管教辦公室裏呢。一聽到消息就知道老媽來看我了,想到不久就能拿到她給我帶來的炒米粉心裏直高興。我們這裏大約一半犯人有人給送炒米粉,唯一允許帶進來的食物。有的犯人收到郵包, 內有炒米粉,有的則像我一樣,家屬接見時帶進來,用開水一沖就能吃。當時我已入獄八個月,老媽已來探過我四次,每次都給我背一個二十斤上下的炒米粉袋。如果按她這樣頻繁地來看我,給我送炒米粉,我覺得吃完這五年官司剩下的四年半根本不成問題。想到馬上要見她就有點興奮過頭,以至於忘了自己已經幹得疲憊不堪,滿臉的汗水結成鹽霜,眼睛也被汗水模糊了。

老計和我沿著通道從采石場走出來。

“餵,誰來看你來了?“我問他。我們倆走在一條通往管教辦公室的土柏油路上。他卻好像不願意理我似的。親人來訪的消息顯然沒能使他高興起來。“是我的老婆,”他說。不像大多數犯人第一次老婆來探望那急吼吼的德性,不管從他那胡子拉搭的臉上,還是從他慢慢悠悠的腳步上都看不出這時他老婆正在等著見她呢。

“你是新來的吧?“我問他。

他心不在焉地點了下頭。真被他這不溫不火的樣子氣死。如果他能多講幾句,這段路本來不會顯得很長。現在卻好,兩人悶頭走路,像是去關禁閉似的。

不過想想老計的表現也不算太離譜。我剛進勞改隊的時候不也這熊樣嗎?回想起自己剛進來時那整日悶悶不樂的樣子,我知道他還不能接受他從前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返了的事實。我自己不也經歷了一個極為痛苦的過程才不去想以前的事嗎?還好我現在至少精神上已經習慣了勞改隊裏的一切,能堅強地抵制從前生活留下的感覺,當然也能清楚地意識到我跟平常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之間的差別。所有的一個十幾歲少年才會有的夢想,不著邊際的瘋念都被我拋置腦後,有時還真懷疑跟我女友在一起的時光是不是真的。這樣的樂趣怕是只有外星球上才有。

毫無疑問,老計正處在我剛入監時苦苦煎熬的階段,還沒有從他以前平靜生活的美夢中醒來。他定是覺得太委屈了,根本不會理解我也曾有過同樣的經歷。

路過我們監房大鐵門的時候,老記突然停了下來,說,“我得去換換衣服,”就趕著進了監房。

一直跟在我們身後的管教員趕上前問我,“他進去幹什麼?”

“換衣服。”

Views: 58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