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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街上的人都在嘆息,石頭毀了。
不可避免的,我們眼前就常浮現出一個玉樹臨風的少年,他優雅懂禮,有著青瓷一樣秀美的五官和膚色,他笑起來是不出聲的,白牙齒微微地露出來。再有一學年,他就要考大學了,老師們都說,誰能想到石頭會出這種事呢?這孩子老實,成績又好,不知有多少女生暗戀他,往他書裏夾紙條,他一概不理的。每年暑假開學,總有幾個學生來不了的,他們或是病死的,或是遊泳淹死的,李石是強奸的。
那個女主角呢,聽說被送到外地的舅舅家裏,每天上學由外公外婆接送,只在過年的時候才被悄悄地送回來。全族的人都在為她制造一個安全的氛圍,讓她忘掉往事,忘掉這個小城,某一年夏天,那條小街……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城裏有個“智多星”說,其實大可不必,既然事情已經做了,兩個孩子也都廢了,那兩家更應化幹戈為玉帛,不如結成親家,橫豎石頭再等幾年,等她長大了,倒真是一對璧人呢。
不過這話也就私下裏瞎說說,傳了一陣,就沒人提起了。
石頭放出來的時候,我們已差不多忘了他。兩年,我們這撥孩子的個子又長高了一點點,有了新的朋友、知識和思想。有一天,我就看見了他,他一個人在路邊走著,他的身後,是我們生長於斯的嘈雜的街巷,來來往往的下班的人群,整個龐大的夏日的蟬鳴,夕陽的光輝一點點地掉下去了。
我看見了一個青年,他趿著拖鞋,穿著白襯衫和肥大的黃軍褲,他似乎瘦了點,鼻梁上架著副眼鏡,神情沈著而硬朗。而且,他抽煙了,他一只手抄在褲兜裏,一只手夾著煙,偶爾手臂輕輕一擡,從鼻孔裏冒出白色的氣霧來。我看見了他那青梗梗的下巴,青梗梗的,他十九歲了,到了該用剃須刀的年紀了。
說不清楚我是以怎樣的眼光來看石頭的,他也看見我了,朝我大方地點點頭,笑笑,我也笑笑。非常奇怪的,原來存在於我們之間的那種緊張微妙的東西不見了,我傷心地發現,從前那個青澀的石頭不在了,他長大了,看見任何一個姑娘,再也不會害臊臉紅了。
我媽說,你要當心石頭,晚上最好別一個人出門——我們街上,所有的母親都是這樣告誡女兒的。可是我想,石頭對我們是不會有興趣的,不管醜的還是美的,因為我們不是夏雪——那個八歲的“少女”;因為,他亦不是他了。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裏哭了很久。
時間不斷地流淌,清新,永恒。等我長到了石頭的十七歲,也讀高一的時候,石頭已是一個三歲男孩的父親了。他很早就結了婚,娶了一個樸實能幹的鄉下姑娘,聽說感情還不錯。李叔叔又托關系為他在醫藥公司謀了一份職,這些年來,石頭過得還湊合,他健康,平安,矜持。而且他胖了,也沒有到癡肥的地步,不過,從前秀弱的體態確實不見了。他也很少出門,只偶爾,我們會在街上看見他,他騎著自行車,前杠上放著兒子,有時他會俯下身來聽兒子說話,夕陽迎面照過來,他微微瞇著眼睛,身後的影子拖得很長。
我們都說,石頭是善始善終。他心中的熊睡著了。
要不是今年秋天發生的一件事,石頭也許就這樣過著平庸的生活,一年年的,看著自己的軀體在腐壞,衰老……靜靜老死於街巷;他將和我們一樣,成為一介良民,一生碌碌無為,心力越來越麻木。二十年過去了,我們這些當年一起長大的孩子,都已步入而立之年。李叔叔也退休了,這年秋天他得了中風,被送進了醫院。
是啊,這事說出來誰會相信呢,就在這所醫院裏,石頭又遇見了夏雪。這些年來,我們城裏也算發生過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可是都不及這對男女……長輩們說,瘋了,這事蹊蹺了,天上的哪顆星要掉了。也有人說,這就是命吧,二十年前的孽債還沒盡,他們不安生呢!當年發表預言的那個智多星還活著,他聽了,楞了半晌嘆道,這兩個可憐的孩子,當年要是聽我的話結了婚,也不至於此。
總之,事情確實發生了。兩個歷盡滄桑的人,共同經歷了少年時期的一段往事,他們已認不出對方了。他們的容顏都有了很大的改變,女方隱姓埋名,她從八歲起就被送離了自己的小城,就像做賊一樣,後來幾經輾轉,嫁給了一個轉業軍人,三年前離婚了。這年秋天,她回家來休年假,順便陪陪父母,跟外人就說,這是她的姑父姑母。
這天傍晚,大約五六點鐘的光景吧,她來醫院找“姑母”。她姑母是醫生,正在病房裏值班,不能陪她,她就一個人出來轉轉。門診部的左側有一條僻靜的甬道,參天的樹木底下擺著一排排綠長椅,她先是在長椅上坐了會兒,大約是百無聊耐了,就沿著甬道走。她把手抄在風衣的口袋裏,低頭看自己的腳,偶爾她也擡起頭來,秋天的陽光從樹葉的深處漏下來,像雨點一樣砸進她的眼睛裏,她站了會兒,閉了閉眼睛。
這時候,她感覺身邊有一個男人迎面走過去,是個中年人,她也沒在意。這天下午,總有一些人走在這條甬道上,和她擦肩而過。這個人也是。他們各自瞥了對方一眼,似乎都楞了一下。後來她說,她只是覺得這個人有點面熟,好像在哪見過,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那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好像是漫長了些,有意轉過身去看吧,又覺得沒必要。總之,是頓了頓腳步,心思微微動了一下,就各自走開了。
後來,她又看見了這個人,在甬道的盡頭,朝她這邊看過來。他在看她,卻裝著在看別人……他穿著高領線衣,牛仔褲,棕色皮鞋。微風之中,頭發有點亂了。他看上去並不老,雖然也有小腹,眼袋,皺紋……是個體面男子,沒什麽特征。想來,他不過和這城裏的大部分中年人一樣,過著安靜優越的生活,身體一天天地沈了下去。
然而這一天,他遇見了一個女人。這女人並不美,高,出奇的瘦,石頭的心竟一凜。石頭後來說,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等一個女人,他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子,身在何方,可是他總在設想一幕情景,設想他和她見面了,他的身體因此而抽得緊,他的手心裏攥著汗,他的呼吸裏能聽到隱隱的尖叫聲。
這尖叫已經久違二十年了,石頭說,他差不多已經忘了,可是又常常想起,尤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睡不著覺,就會坐到院子裏,或者摸黑走到妹妹的房間裏,妹妹出嫁後,這房間就空著,他沿著床沿滑到地上,連他自己都不知曉,淚水就汪在眼裏。
有時他也不哭,僅是幹巴巴地坐著,耳邊就會響起那風嘯一樣的聲音,在很多年前的烈日底下,像幽靈一樣地刮過來。那是像唿哨的,像人的喘息,刀子一樣的聲音,刺進了他的身體裏。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那個八歲小姑娘的身體,胖乎乎的,粉紅色的……石頭一下子把燈打開,雙臂搭在床沿上,拿手撣了撣床單。
石頭決定朝女人走去,現在,他還不清楚自己想幹什麽,他有點害羞,身體在輕微的發抖。後來,他站到了她面前,她便擡了擡眼睛。
石頭低了低眼瞼,把兩只手團著,按得指節骨骨直響。他笑道,你也是來看病人?
她脧了他一眼,鄭重說道,我在等一個親戚。
石頭抿了抿嘴唇說,聽口音不是本地人?
她點點頭。
哪裏人?石頭問。
她笑了起來,擺出一副寬恕的、什麽都明白的樣子,石頭的臉便刷的紅了。他搓搓手,囁嚅著說道,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說不下去了,心有點疼。她以為他是誰?想幹什麽?他近乎惱怒了。二十年了,沒有人知道他這二十年是怎麽過來的,如行屍走肉一般,他早就死了。他的心裏爬滿了無數羞辱的蟲子,每個蟲子都在跟他說強奸兩個字……石頭的身體抖了一下。
她擡頭看了他一眼,越發警惕了。自小,她就被告誡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八歲那年的事,她並不記得很多,記得的就是她曾受過傷害,這傷害很重要,人人都同情她。她處處要做出一副端正的樣子,據說這樣就不會受侵犯,而這些年來,類似的侵犯總有一些……總有一些人會上來跟她搭話,問問她幾點鐘,貴姓,芳齡,家在哪裏,是否需要送送;問問她是否結過婚了,跟她說她很迷人。——無論她怎樣冷淡,這些男人……可是細細琢磨起來,她並不是每次都生氣的。
這一次也是。首先,這男人還不算討厭,他面目溫和,衣著得體,如果他要追求她,又是單身,或許……她會委婉地拒絕他,跟他說她是離過婚的,家又在外地。她對他有點愛理不理的,三句話能接個一句,可是一句話就能讓石頭留下來。
石頭真是不想走,他有點眷戀,也不知為什麽。面前的這個女人……她告訴他,她姓顧,叫顧平平。無緣故的,石頭聽到自己籲了一口氣,他有些失望,仿佛又更加安心。
有好幾次,他想鼓足勇氣跟她說說他自己,他從前的一些事……這些事他跟任何人都沒說過,放在心裏,只想哭。他還想說,這些年來,他在等一個人,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哪怕從未見過面,可是打一眼,他就知道他們會很親近,她能理解他,她長得並不美,可是她很迷人。
有一瞬間,石頭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時他還很年輕,才十七歲吧,是個無所事事的少年。他仿佛又聽到了當年在睡夢裏才能聽到的尖叫聲,迷迷糊糊的,正午的太陽底下,有什麽東西被烤焦了,他的心動了一下,他感到害怕。
石頭現在害怕的,是女人的眼神,小心而機警的,戒備的,像兔子一樣忐忑不安。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林蔭道上沒什麽人,路燈光從很遠的地方打過來,恍若隔世。他有點看不清楚她了,然而記得的總是她的眼神,那溫綿的,柔軟無骨的,勾魂懾魄的……她的眼神。石頭很沮喪,他得努力控制自己,不讓眼淚落下來。
女人表示要走了,她很慌張,幾乎沒說什麽話,掉頭就走,她的腳步越來越快,幾乎要跑起來了,石頭也跑。他“哎”了一聲,三步兩步就抓住了她的臂膀,那是一個死角,平時很少有人來這裏,而且,它的四周一片黑暗……
我媽說,四周一片黑暗,他追上了她……我一下子失聲尖叫起來。我清楚地記得,那是我的尖叫,很銳利,淒楚,它在二十年前的暑假就發作過,它發作過呀,那高亢的、捉摸不定的唿哨一樣的聲音,曾一直在石頭的耳旁縈繞,只是石頭不知道罷了。
石頭怎會知道呢?石頭!
這麽多年來,我以為自己已經忘了石頭,真的,有多少年了,我不再想起他!可是這年年末,我回小城探親,當我媽說起他的時候,當我看見弟弟的資料袋裏有當事人口述記錄的時候(我弟弟在公安局工作),我淚如雨下。
二十年過去了,我竟然不能忘掉他,他竟然還很愛她。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異常的萎頓,很傷悲。
2002/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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