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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的兩個三娘就這樣服從了命運的安排,認領了妻妾的身份,從此消失於街巷間;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們不再劍拔弩張了;戰爭是需要體力的,從前,她們已消耗了太多,都傷了,怕了,疲憊了。仇恨把我的兩個三娘給毀了,但看她們滿目瘡痍的神情,顯得那樣的蒼老、壓抑、若有所思。在她們的後半生,她們很少有過真正的安寧,即便一個人坐在太陽底下發呆,偶爾一想起對方,她們就會打激靈;光天化日之下,她們也是彼此的噩夢!
仇恨也整個兒改變了兩個女人,使得她們對這世界的認識不是幽深高遠,而是漫無邊際;總之,傷害和不幸使她們有了一些智慧,就比如說,我的黃姓三娘偶爾也會沈思,自問人為什麽要活著、人生有什麽意思這樣的高級話題;她一個人常常就哭了,背著人她不知哭過多少回,好像並不是因為什麽,就是哭成了習慣,鼻子一酸就會掉下眼淚;她自顧自哭上一回,哭到舒服了,也沒人看見,她就擦掉眼淚,幹活去了。而從前,她是多樂觀的一個人,庸俗,愚蠢,得理不饒人,很讓人煩的。
我的溫姓三娘從來不哭,好像她把這一生的眼淚都哭給了愛情,現在她吝嗇哭一滴給任何人,況且她又是個生意人,最精於算計,常常她在店堂裏忙到深夜,一個人走回家去,腦子一放松,就會想起城西頭還住著一個女人,現在可能已經睡了,就會想起那張臉,她猙獰的神情,想起她的汙言穢語,她抓住她的頭發朝墻上撞的情景……我的溫姓三娘並不願意想到這些,因為這是黑夜,冰天雪地的,路上沒什麽人,她恍惚中難免會疑惑若是這世上只剩下她們兩個,她的記恨便是沒有意義的,她覺得荒冷。
某種程度上,兩個三娘最終也沒能達成諒解,卻對三爺抱有同情和寬容;說到底,跟男人是沒法計較的,不在一個層面上;經過了這些年、這些事,她們已經老了,不知為什麽他卻怎麽也長不大,一遇事就往後縮,什麽都不想承擔,似乎他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疲沓懶惰的青年時代,好脾氣,有點無賴,他是要等著女人對他負責的——她們對他,是愛過,恨過,鄙視過,後來就變成了包容,那簡直是慈母式的,一概退到底,最後就變成無條件的了。不得不說,三爺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度過了一段平靜時光,他終於可以相安無事的兩邊都敷衍著,這邊住一陣,那邊住一陣,想住多少天就住多少天,再也不會有人跟他哼嘰,我們族人都說,三爺是徹底的自由了,他自己也很滿意,覺得經過十幾年的努力,他終於安撫了兩女人,使得她們就像兩姊妹。
然而三爺在兩個家庭的身份畢竟顯得怪異,怎麽說呢,他有點像個親戚,他雖是五個孩子的爹,兩個女人的丈夫,但是大家都習慣了他不在家的日子——孩子們稱之為“出差”——假若他哪天“出差”歸來,孩子們則顯得異常的高興,做母親的也會額外多添幾樣菜,溫壺酒,這時候家裏差不多就像過節了。
過年的時候,三爺就不那麽隨意了,他很註意時間的合理分配,盡量不傷任何一個人,就比如說,年三十和大年初一,他一般都在大房那邊的,雖然心裏也有點愧意;到了年初五——我們稱作“小年”,他一般就陪著二房了;這表明他心裏確實有底的,並不會因為好惡而亂了倫理,就連他生病住院的時候,兩家也是輪流侍候。
三爺從查出癌癥到去世,不過半年時間,雖然被瞞了真相,他也模模糊糊能感覺到;每天躺在病床上,窗外能看見一角藍天,滿窗的梧桐綠意使他想到生死,不知為什麽有時也會很平靜。他並不懼死,放心不下的還是他的身後事,牽牽絆絆那麽多的關系,他希望五個孩子能平安無事,至於兩個女人……他看了一眼來醫院探望的我的父母,說,多照顧她們。
三爺的聲音是那麽輕,我當時站在他身邊都不太能聽得清;他憔悴多了,眼鏡也不戴了,雙眼直往裏凹,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能看見什麽,反正他說話不太有力氣了。他嘴唇又動了動,我母親俯下身聽了一會,一走出病房,她就捂臉流淚,因為三爺說的是,他覺得人活著沒什麽意思。
我們一家三口站在醫院的一棵老槐樹底下,發了一會呆。我那年十六歲,第一次知道人世竟如此麻煩牽扯,一下子都無從說起。大概三爺早就乏味疲憊,只是他很少提起,他這一生為兩個女人所累,活著對他來說沒太大的吸引力。
三爺死在那年冬天,在送火葬場之前,我們族人都希望兩個女人能見上一面,就是說,在火化那天能一起出席葬禮;這個建議被黃姓三娘斷然否決了,大概她以為,這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只有她才是許昌盛明媒正娶的妻子。
溫三娘既不得堂堂正正地參加喪禮,所以火化那天清晨,她五更不到就起了床,叫醒了兩個孩子,帶上事先備好的紙線,披麻戴孝,幾步一磕的就走出了家門;那天地上都結了冰,天上寒風呼呼吹,他們娘兒仨叫醒了火葬場的看門人,到停屍房守著三爺,一直到天亮才離開。是的,他們先舉行了葬禮,雖然沒有外人,卻是一家人最後聚在了一起。
溫三娘抱著丈夫的屍體只是流淚,她跟丈夫說,我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不跟她計較的,要不我今天非來哭場,看她能拿我怎麽樣?她拉著丈夫的手,又撫了一下他的臉,靜靜地擡頭看窗外,那眼睛裏全是恨毒。
我們基本可以認定,兩個女人在三爺死後的日子裏,仍在發生著某種聯系,她們一直不能將對方忘懷,並把這種惦念維系了一生。
兩個三娘都告誡過自己的孩子,不要跟仇人的孩子來往,然而親情著實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平時倒也罷了,但凡遇上事,他們身上流淌著同一個男人的血液就使他們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尤其是幾個小的,年歲都一般上下,又在一所學校念書,平時遙相對望,早已心生好感好奇,彼此都有勾搭之意,只是礙著母囑,不好下手;所以一旦逢著哥哥妹妹被人欺負了,那豈有站在一旁看熱鬧的理,早就急不可待地沖上前去,籍此表明自己的心跡,重敘兄弟手足之情。
就連黃姓三娘自己,有一次經過學校門口,看見溫姓的小女兒被幾個壞小子圍著撕扯,她也路見不平撥刀相助過。溫姓的女兒那年不過十歲左右,因生得玲瓏剔透,很得一些壞孩子覬覦,男孩對女孩表達愛意的方式不過是把她堵住,你一拳我一腳的打罵一通;起先,黃姓饒有趣味地看著這一幕,直到看見那女孩被打得縮在墻角,捂著頭,她這才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扯住一個孩子的耳朵,把他按得跪在了地上,好歹給她仇人的女兒覆了仇。
這事讓黃姓有那麽點不舒服,它勾起了她心頭的舊痛,這女孩長得越來越像她的父母,她臉上的神情哪一樣不是那對狗男女的?她生氣懊惱了好一陣子,不過事情既然已經做了,若是還有第二次,她照樣還會這樣,那是她丈夫的女兒,她怎能看著這孩子受人欺侮而袖手不管?
兩個三娘的再度相見,還要再等上一些年頭,其實他們也談不上相見,只是恍惚中覺得有那麽一個人,還不及對方反應,她們就已經避開了。這次驚鴻一瞥給了兩個女人太多的打擊,她們看到對方老了,完全不是從前的那個人,若不是毛頭堂哥做參照,她們撞在一起怕也未必能相認。我的毛頭堂哥那年三十三歲,已下崗多年,生活的艱辛使他變得老態疲憊——他已經是一個中年人了。
那天,溫三娘看見了這對母子,還不待自己回過神來,就本能的轉過身,拐進了一條小巷,她是那麽慌張,幾乎逃竄一般,一路疾走,氣喘籲籲,走到沒路可走了,她才四下裏看看,倚著一面土墻稍稍喘了口氣。她站在土墻前估摸著總有幾分鐘,或是個把小時,腦子暈暈呼呼的不太能相信,這孩子才幾年不見,怎麽就變成這樣,想當年許昌盛和他一般年歲時,卻是嫩得能掐出水來——溫三娘再也不敢把思緒放在她的仇人身上哪怕一丁點兒,她仇人全然一副老太太的模樣,使她感到很傷心。
一路上,黃三娘都在問她的兒子,剛才恍惚閃過的人影可是“那女人”;她眼睛有點花,沒怎麽看真亮,只記得那婦人體態臃腫,和從前的那個俏麗模樣完全對不起號來。
我們族人都說,兩個女人大約就是從這一面起,互相有了同情,那是一種骨子裏的對彼此的疼惜,就好像時間毀了她們的面容,也慢慢地消淡了她們的仇恨;我不太認同這種說法,我以為她們的關系可能更為覆雜一些,她們的記恨從來不曾消失,她們的同情從開始就相伴而生,對了,我要說的其實是這兩個女人的“同情”,在多年的戰爭中結下的、連她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誼;命運把她們綁在了一起,也不為什麽,或許只是要測試一下她們的心裏容量,測量一下她們闊大而狹窄的內心,到底能盛下人類的多少感情,現在你看到了,它幾乎囊括了全部,那些千折百轉、相克共生的感情,並不需要她們感知,就深深地種在了她們的心裏。
據聽說,兩個女人後來都傷心得落了淚。溫三娘為此大病了一場,她躺在家裏足足一個星期,中途把女兒叫到床前,盡管作了很多鋪墊,那一句話說出來還是讓她羞愧:她仇人沒閨女,她想讓女兒將來給她仇人送終(我們那地方的風俗,有兒有女送終,一生才叫周全)。
溫三娘說,她老了,沒事你常去看看她,兒子媳婦哪有貼心的?她跟我也就這樣了,對你她是不會計較的。
溫三娘抱著女兒痛哭,她就是覺得屈恨。她和“那一個”所共同經歷的痛苦屈辱,喪夫,仇恨,不幸的生活……她們早就不分彼此,合二為一!她們簡直是白頭偕老。我的溫姓三娘再也不會知道,是怎樣的一種東西使她們糾纏在了一起,她為此很感苦惱。那麽後來,我的毛頭堂哥到“溫氏綢布店”幫工,再後來,他和大房的兩個兄弟都成了這家店面的股東;我們不能籍此就以為,兩個女人從此就沒了介蒂,事實上她們一直諱莫如深;畢竟,歷史不應被忘記,這也是對自己的尊重。
溫三娘為她這一義舉找了很多理由,她逢人便解釋,她心胸並不開闊,實在是看在許昌盛的份上——他兒子的事她哪能不管?
這話我們也就聽著,總覺得不盡如此,因為這一對娘們的事,我們後來都煩了;兩個冤家雖然一口一個許昌盛,其實許昌盛未嘗不是真正的第三者,她們的相識才是宿命,她們的恨堪稱深仇大恨,她們的同情相知如海深,可是她們又從不承認。
生活以它不可逆轉的方向滾滾向前,把她們像沙子一樣想帶到哪裏就帶到哪裏,她們於其中雖然掙紮撲騰,可是從不分離,她們是兩粒抱在一起的沙子。
200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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