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和溫姑娘的第一次會面來得非常偶然,想來這也不奇怪,我們城很小很小,只有三五條主街道,幾萬人口;也許她們早就見過面,在上下班途中的一個路口,她們迎面走過,說不定也會互相打量一眼;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她們不會註意,太陽底下她們的影子怎樣在糾纏撕打。那時她們還認不出對方,一直要等到三爺把她們喚醒,她們的一生才算真正發生了關系;共同擁有一個男人使得她們成了自己人,那感覺是如此迫近、微妙、疏離,使得她們即便隔著蕓蕓眾生,也能一下子就有所感應。

那個星期天的午後,溫姑娘去人民醫院找她的姐姐說點事——她姐姐在那兒當護士長;走到醫院門口時,她看見了一對母子迎面走來,那兒子叉腿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那母親一手推車,一手扶著兒子。溫姑娘看了他們一眼,突然楞了一下,她看見了那孩子的臉,眉眼緊俏,很像三爺;自行車籠頭上,系著一根蝴蝶結,有一天她和三爺推車走在郊外,閑來無聊她也曾在車籠頭上系過一根同樣的蝴蝶結;自行車是“永久牌”的,有點舊了,鈴鐺掛了下來。溫姑娘的心突然狂跳不止,那是三爺的車,她認得的。

三娘一邊撫慰剛打了針的兒子,一邊從溫姑娘身邊走過了,突然,她警惕地回過頭來,完全憑著女人的直覺,她知道有人在打量她。這是一個年輕姑娘,膚色微黑,生得勻稱健康;三娘曾不止一次向我們族的“皮條客”打聽,她男人的相好長什麽模樣,當得知對方得一綽號叫黑牡丹時,她表示,她抽空要會會這個蹄子,“抽她兩巴掌”,她從牙縫裏舔出來一根菜葉,惡狠狠地吐在了地上。

可是那天,在這場歷史性的會面中,三娘一開始的表現卻使自己失望,看見仇人,不知為什麽她一下子就沒了力量,只覺得渾身癱軟,一雙手都在簌簌發抖;直到她看見對方也和她一樣,一張臉木木的,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三娘這才鎮靜下來,她咳嗽了一聲,伸手在兒子的衣服上撣了撣,說道,毛頭乖,我們現在就去機械廠找爸爸,讓他陪著我們去看電影,傳達室的大爺要是不讓進,你就說,我爸爸叫許昌盛。

三娘的聲音溫柔甜蜜,她自己聽著都覺不像話,那是一個幸福的妻子和母親的聲音,是她多少年來都不再體驗的。她靜靜地瞥了一眼對手,她的神情悠遠自信,充滿了一個正派女子對一個爛貨的同情和鄙視。

溫姑娘一陣頭暈目眩,這場較量兵不血刃,卻以她的失敗而告終,短短不到一分鐘,她們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看了兩三眼;她輸了。溫姑娘直到這一刻才知道,她的身份是那樣的可疑可鄙,她算什麽,她在那個黃臉婆的眼裏充其量只是個婊子。她搖搖晃晃走到離門診部不遠的花圃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她把手指摳進泥土裏,喊了一聲媽媽,嗚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三爺的這場戀愛在兩個女人之間引起的仇恨,是他萬萬沒想到的,事後他翻來覆去地想:女人這類物種真是莫名其妙的。不知從哪一天起,溫姑娘再也不去相親了,她鐵定心來要讓自己成為一個老姑娘,三爺覺得很煩惱。事實上,自從他老婆介入這事以後,他這戀愛就有點談不下去了,整個人也變得焦躁了。現在三爺很老實了,二胡也不學了,一下班就回家,心不在焉地和妻兒說說話,兩個小孩在玩玻璃球,老婆則不太搭理他——家裏都沒他這個人了。到了溫姑娘那邊,三分鐘不坐他就心事重重,摸摸這,摸摸那,溫姑娘看了,不由得哼了一聲冷氣。

三爺搓搓手,說,我不是這意思……

溫姑娘低頭坐著,都懶得看他,一雙手把毛衣織得飛快。男人懦弱到這種份上,老實說她實在有點瞧不上。三爺拉一張椅子坐在她身旁,望著門外發了一會呆,一切恍若一場夢,從前她是多省心的一個姑娘,事事都為他著想,他們常在一起計劃未來,她就說,不著急,我等得起,離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能太傷了她。

三爺長長地嘆了口氣,他現在不能離婚,家裏的那個沒什麽過錯,身邊的這個可愛可憐,不知為什麽,他現在只為自己感到心疼。他伸手拿過毛線團,放在手心裏窩了窩,琢磨著該說兩句體己話,不知怎麽話題就引到了她相親的事上,三爺說,最近你姐姐怎樣,不再跟你介紹對象了?

溫姑娘迅速側過頭來看他,眼神犀利,就像刀刻,三爺這才知道,他又一次說錯了話。他現在簡直不敢說話。

溫姑娘說,你現在還敢提這個茬!

三爺低三下四地笑了笑。

溫姑娘的一雙眼睛定然地盯著門框,半晌才說道,遲了。

三爺扶著膝蓋想站起來。

溫姑娘把毛衣摔在地上,冷冷地問他,想家了是吧?

三爺掛著臉不說話。

溫姑娘再也忍不住了,多少天來的屈辱使得她聲淚俱下:你早幹什麽去了,你現在讓我去相親!玩夠了,想摔了,是不是?你們夫妻兩個合夥起來欺負我一個,回去問問你婆娘,她都幹了些什麽,她還跑到我單位去告黑狀,你回去轉告她,我什麽都不怕,讓她告去吧!你這男人我是要定了。

三爺目瞪口呆,讓他驚訝的不是他老婆在告狀,而是溫姑娘的潑辣相。女人怎麽都這樣?一轉眼就翻臉不認人了!三爺從溫家走出來的時候,手抄褲袋,朝天輕輕吐了一口氣,現在他解脫了,他再不必對這姑娘有什麽愧疚心了,他不怕她跟他鬧,他只怕她對他好。

回到家裏又是另一番景象,兩個小孩在哭吵,他心裏發煩,順手在老大的屁股上拍了兩下,三娘奔過來不讓了,她把兒子護在身後,也不說話,只把一雙眼睛狠狠地看著三爺。那是她的兒子,他憑什麽打?他剛從騷貨那兒回來,憑什麽拿她的小孩出氣,就憑他那一臉晦氣相?

三爺呆呆地站了一會,突然覺得天高地遠,人生竟是這樣的沒趣味,他剛建立起的那點家庭責任心,就這樣飛了。那一刻,他心裏空得就像出家做了和尚。我們家族的人後來都認定,大概三爺就是從這一刻起,有了逃遁的決心。

三爺整整失蹤了三個星期,他躲在一個朋友家裏,也不用上班——他們廠正停產罷工;白天他們走走象棋,晚上談點愛情人生,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在他失蹤的那段時間,我們全族上下急得雞飛狗跳,只擔心他是尋了短見,三娘和溫姑娘更是昏天黑地,兩人都發現,她們愛著這個男人,這愛是另一個不能給的,她們也想獨占這個男人,所以在尋人的同時,她們也免不了爭風吃醋,互相抵毀。

尤其是溫姑娘,她差不多快瘋了,按說她這種身份,怎麽著也得避點嫌疑,可是她全然不理會,甚至動用了她姐姐婆家的關系,派出了一支民警小分隊分頭尋找。三娘最看不得她仇人的賤樣,那是她的男人,哪兒就輪得上這婊子說話的份!她恨得哭了一場,眼睛都充血,第二天她到底沒忍住,帶上娘家的幾個兄弟,忙裏偷閑到溫姑娘家裏走了一遭,她讓她的兄弟把門,自己進去了,和仇人撕扯了一番。

溫姑娘坐在地上,她蓬頭垢面,起先她也還手,後來她就不動了,任著三娘胡抓亂撓、拿指節在她的額頭上敲得咚咚作響。溫姑娘是那樣的安靜,偶爾她擡頭看了一眼三娘,直把後者嚇了一跳。她的神情是那樣的堅定、有力量,充滿了對對手的不屑和鄙夷。三娘模模糊糊也能意識到,這女人是和她幹上了,從此以後,誰都別指望她會離開許昌盛。三娘突然一陣絕望,坐在地上號啕哭了起來。

二十天後,三爺被找到了,不得已結束了他的隱居生活;天上一日,人間十年,三爺出來以後,整個人就變了,他一副離塵世很遠的樣子,對於他和兩個女人之間的爛攤子,他突然理直氣壯地退出了,好像這事跟他沒什麽關系似的。讓她們鬧去吧,有一次他不耐煩地跟我們族人說。

隨著三爺的退出,這場男女關系就變成了兩個娘們的較量;其實三爺也不是真正退出,他還得回家睡覺,要不就去睡溫姑娘,我們都看得出,三爺不那麽自尋煩惱了,因為他現在誰都不愛。溫姑娘的頭生子就是在這一段懷上的,她作出了這一生最驚世駭俗的一個選擇,把孩子生下來,於愛於恨都是一個合理的解釋。她懷孕的時候很是吃了一點苦,知道要被單位除名,所以主動遞交了辭呈;她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整個小城都在議論這件事,她成了我們這兒的傳奇。

說不上人們是以怎樣的眼光來看我的溫姓三娘,首先,她生得漂亮,為人端莊;雖然出了這等醜事,她也算不上浪蕩;當她挺著肚子走在街上,她臉上的平靜尊嚴使得人們慢慢噤了聲,那不是一般孕婦的尊嚴,那尊嚴裏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她也不張狂,平時自己買菜燒汰,要是在街上碰上熟人了,偶爾她也會說說懷孕心得,她一手叉腰,一手撫在肚子上,雖然靜靜地說笑,人們也聽得四肢豎起了汗毛。怎麽說呢,這女人已經超越了無恥,她一臉的聖潔,讓人覺得害怕。

是什麽使溫姑娘變得這樣堅強,我們後來都認定,她的心裏有恨——其時三娘正在四處活動,想把她告到牢裏去,可是這麽一來,很有可能就會牽連到許昌盛,三娘就有點拿不定主意了;溫姑娘聽了,也沒有說什麽,淡淡地笑了笑。我們不妨這樣說,溫姑娘的下半生已經撇開了三爺,她是為三娘而活的,事實證明她活得很好,她一改她年輕時的天真軟弱,變得明晰冷靜——她再也沒有男人可以依靠,心裏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活著,要比黃臉婆更像個人樣;隨著小女兒的出生,她身上的擔子重了許多,她在家門口開了間布店,後來她這店面越做越大,改革開放不久,她就成了我們城裏最先富起來的人,當然這是後話了。

我的溫姓三娘從不後悔,她度過了不平凡的一生,可是活得很有勁道——和人鬥,其樂無窮,說的就是我的兩個三娘啊。她們像一胞雙胎的兩姊妹,或是一枚錢幣的正反兩面,彼此相輔相成,陰陽共生。在溫姑娘懷第一個孩子時,她姐姐為她從鄉下找了一個保姆,我們許家也偷偷派人來照應。溫許兩家達成了妥協,孩子姓許,又托關系報了戶口,反正許昌盛只有一個,就這麽兩邊都糊著吧,也不分大小的。

溫姑娘其實一點都不在乎她有沒有名份,當她姐姐把這一切都搞妥以後,她淡淡地說,何必呢,我又不是為了這個的。

做姐姐的不禁淚落,大罵許昌盛。

溫姑娘笑了笑,說,這不關他的事。——她坐在家門口,看著沿街走過的人群,許許多多男人的面孔和背影,從她眼前嘩嘩的淌過,她就像做了夢一樣,不禁設想自己若是嫁給他們中的任一個,都可能沒現在這樣圓滿;這麽想的時候,她心裏分明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她嘴角稍稍牽動了一下,覺得這一回自己是戰勝了她。

對待三爺,溫姑娘還是不錯的,她待他甚至比從前還要溫柔,她一概軟到底,什麽都不跟他計較,她也不吃醋,也不使性子,他要是回家去,她也不阻擋,隔幾天他要是回來了,她也蠻開心,嘮嘮叨叨和他說些家常。三爺沒那麽重要了,因為她有了孩子,溫姑娘摟著她的孩子,眼神溫綿慈善,心偶爾也會酸楚,她知道,這世上什麽都是假的,只有她的一雙骨血才是真的。

我的黃姓三娘也適時調整了策略,不再和三爺冷戰了,嚴酷的現實告訴她,失去了這個男人,就失去了對這場戰爭的控制。說到底,她這人的性格還是太外露,不像姓溫的那樣“陰毒”;她人生的最大一次失誤,是沒把她的仇人送進監獄,卻讓她張牙舞爪地弄個兒子出來,這是她犯的一個戰略性錯誤,當時,她怎麽就沒想到叫她流產呢,雇個人,迎面撞她一下,這活兒就幹得漂亮了。

沒有人能想到,我的黃姓三娘度過了怎樣屈辱的一生,她好好的一個家庭被拆散,她的男人被別人占有,她一輩子都被一個女人壓著走;在她仇人生產的那天,她一個人躺在家裏,孩子們都睡了,許昌盛肯定死去醫院了,她開著燈,靜靜地睜著眼睛,腦子不太能動;窗外是冬天的淒風苦雨,一片殘葉貼著窗玻璃晃了幾下,掉下去了。三娘覺得她的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安靜過,心裏充滿了對一切生命的同情,也希望躺在醫院裏的那一對母子能靜靜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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