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我一不小心又滑入了那個泥潭般的夢裏。多年來,這個夢總在我最脆弱最不設防的時候跳出來折磨我。我坐在自行車後座上,雙臂摟著哥哥的腰,臉貼著哥哥的後背。哥哥穿著一件新做的藏青色的滑雪衫,尼龍的面料很涼,但貼的時間長了,也就慢慢暖和起來。一路上,哥哥一直在哼一首沒頭沒尾的歌,聽久了,我也跟著哼了起來。、水庫的水很清,太陽照在上面,波光鱗鱗。不遠處,一塊形狀怪異的石頭上停了一只小鳥,一只好看的小鳥,它的背部和頭頂各有一抹像是畫上去的翠綠。有那麽一會兒,我簡直看呆了。我說哥哥,一只鳥,並頭也不回地伸手拍了哥哥一下,也可能是推了哥哥一下,隨後就聽見一聲叫喊。等我回過頭去,身旁的哥哥不見了,水面有一圈大大的水波,它們逐漸擴大,擴大,然後一圈一圈散開去,直至歸於平靜。我嚇傻了。楞了一會兒,四下看看沒人,突然發足跑了起來。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跑,跑起來後就更不知道了。

在路上,我搭到了一輛大卡車。在幾頭被捆了前後蹄躺在那兒哼哼唧唧的豬的身邊坐下後,我雙腿發軟,身體發軟,連擡手擦一下鼻涕的力氣都沒有。那天晚上家裏亂成一鍋粥,哥哥始終沒有回來,而我又發起了高燒。

 

每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我就雙腿發軟,身體發軟,連擡手揉揉滿是眼屎的眼睛的力氣都沒有。關洋早就起來了,坐在我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埋頭抽著煙。屋子裏全是煙霧。敲門進來的母親一陣咳嗽。毫不遲疑地掀開我的被子後,母親走到關洋身旁,拍著他的肩膀,讓他想開點,節哀順變。

我重把被子蓋好。我說我今天有點不舒服,不去上班了。母親說喝到半夜三更才回來,身體怎麽會舒服呢。有朋友在家,也不知道早點回來,真是的。我默不作聲地聽著。我哥哥死後,有一陣子母親很少說話,空下來就神情呆滯地捧著哥哥的相片落淚。她想不通究竟是她做錯了什麽,老天爺要這樣懲罰她。後來她似乎突然就想通了,這是一個神秘的過程。母親的話又多了起來,多到連周圍的鄰居都嫌她羅嗦的地步。退休了的父親聽得不耐煩的時候,通常會去外面逛上一圈,久而久之,父親養成了不到吃飯睡覺的時間就不回家的習慣。每當我也有像父親一樣拔腿往外跑的沖動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你就當是替哥哥在聽母親嘮叨,這樣一想,我總能迅速地心平氣和下來。

關洋已經在我這兒住了快一個星期了。本來我還以為他會和我談談他老婆的事,以他的直覺和邏輯推斷出若幹個可疑之人,若幹種可能性。倘若你身邊有個熟人的老婆被人莫名其妙地殺死了,而這個女人你曾見過,甚至隱隱還動過她的念頭,這肯定是你平庸生活中的一個意外,一個興奮點。然而關洋除了他老婆做頭七那天很不情願地回了一趟家外,整天坐在我房間裏,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麽。

我又在被窩裏躺了一會兒。可是有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坐在你對面,拼命地抽煙,而他的老婆前不久剛被人不明不白地勒死了,你怎麽能睡得著。我從床上坐起來,說,給我一支煙,好嗎?

 

你今天不去上班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關洋從煙霧中緩慢地似乎很吃力地擡起頭,胡子拉碴的他眼睛中布滿了血絲,看起來就像好幾宿沒睡覺了。

昨晚喝多了,頭暈,胃裏難受。

關洋點點頭,繼續抽煙。過了一會兒,他好象頗為猶豫地問道,昨天公安局是不是又去找你了?

你怎麽知道的?

猜的。憑感覺。

還是老一套,還是上一次那些問題。

他們,他們提到我了嗎?

當然。看起來他們對你挺感興趣的。你除了作案的時間不充裕,其它的,像殺人動機什麽的,都有存在的可能。

關洋點點頭,好象十分同意我的分析。

該不會是你殺的人吧?我冷不丁冒出一句。

關洋咬著自己幹裂起皮的下嘴唇,腮部的皮肉輕微地更像是在我想象之中抽搐著,最後他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重重地點了下頭。

別開玩笑了。怎麽,難道真是你!

我已經等了快十天了。關洋猛然站了起來,煩躁不安地在屋裏走動起來。我隨時做好了被抓的準備,我每天都坐在那張椅子上,靜靜地等著,他們不來,我就一天一天等下去,總有一天他們會想到我的。

為什麽不去自首,爭取寬大處理?

我不需要寬大處理。我殺了人,當然要以命償命。

也可能公安局那幫笨蛋永遠也想不到是你殺的人。

如果是那樣,我也將得到應有的懲罰。我每天都在受著良心的譴責,一天一天,我的日子不會好過的,法律不懲罰我,老天爺也會懲罰我的,我知道的,我的下半輩子就是為了還上半輩子的債才活著的,如果誰能給我一槍,那是對我最寬大的處理。

可是,可是你為什麽要殺她呢?

為什麽要殺她?關洋一步跨到我床邊,直著脖子,聲音嘶啞地沖我嚷了起來,我一次次地原諒她,她卻一次次地背叛我,一而再,再而三,好象我這一次的原諒就是為了等待她的下一次背叛,我受不了這種生活在欺騙中的感覺。

關洋的淚流了下來,他沒有擦,也沒有掩飾,也可能根本就沒意識到,他沖我繼續嚷著,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換了你你也會殺了她的。

那你可以離婚嘛。

離婚?說到離婚,關洋仿佛被閹了似的忽然安靜了下來,他重又坐回到椅子上,伸手擼了一把臉,擼了一手的眼淚。關洋茫然地看看自己攤開的手心,看看我,又看看手心,臉上一副很意外很不解的表情。

我重覆了一遍,你可以離婚嘛。

關洋沒有理我,顧自點了一根煙。我又重覆了一遍。我承認我是故意的。這下關洋有些急了,他叫喊了起來,離婚,離婚,你說得倒輕巧,她也想離,可我不會和她離的。當初我費了多大的勁才娶到她,她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

你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你看我像是和你在開玩笑嗎?

那你到底是怎麽把她殺了的呢?

很簡單,那天你們要我去買香煙,我下樓後看見正好有一輛出租車下了個客人,我就上去了。路上很順利,我還和司機聊了兩句,他說他最喜歡做這樣的生意了,下了客馬上就再上客,我說我也最喜歡坐你這樣的車了,不用等也不用招手。上樓的時候,我忽然有些猶豫,也可能是害怕了,但都到家了就進去吧。吳艷正在打電話,看見我進來,她馬上把電話掛了,我就知道她肯定是和哪個王八蛋在調情,而且她就像根本沒看見我似的轉身進了房間。這下我火了,跟著沖了進去,三下兩下就把她勒死了,然後我又把家裏搞搞亂,就出來了,就這麽簡單。

說完之後,關洋看著我, 等著我的反應。殺一個人就像踩死一只螞蟻這麽輕巧簡單,你讓我怎麽能一下子接受。我說這聽起來像是一個故事。

Views: 63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