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黃河、長江以及淮河流域的大小河床相繼泛濫以來,我的國家充滿了對河的恐慌。斷指,盟血,“自願”攤派,大小報童高聲叫賣,五流歌星鬼哭狼嚎、痛不欲生的煽動,都宛若一場龍的子孫為降伏河妖集體參與的水陸道場。

事實上,至少從帝堯開始,這個東方的部落就為水所困。據來自上古的文獻透露,鯀承堯命,治理洪水,九年不成,懼怕繩之以法,就在沒有有關部門批準的情況下偷來“帝之息壤以湮洪水”,結果為前國家秘密警察祝融殺害於羽郊。禹不服,續承父命,而他似乎也沒有什麽好辦法,除了“三過家門而不入”,有時竟不得不用“特異功能”使自己變為黑熊,雙蹄刨土。

這無疑是一次令人心碎的努力。而根據歷史學家顧頡剛的說法,禹在早些時候可能是一條巨大的蜥蜴,趴在原始人的洞壁上無所事事。後來以水起家,集結起了大量的國家權力,而洪水退後,這個人(或這條蟲)沒有把本該屬於人民的權力返還給人民。東方的專制從此開始。

而就本體而言,我對河的參悟來源於一次傾聽,一次靈魂對黑夜的自覺逃奔。許多年前的一個夏日,我在一個小山村度過了漫長的假期,其間,祖母的呵護、鄉鄰的羨慕以及陜北鄉間的溫熱陽光已將我的靈魂完全軟化,以至於到了開學的日子,我不想再往離它六十裏的縣中報名去了,我的心情無比低落。這時,一個消息傳來,說低年級的報名因老師病重改在明日。我因此破涕為笑、滿地打滾,要求祖母允我到山間放牧,而她的條件是要我帶上六歲的妹妹。

那是一個迷人而感傷的上午。揉碎的陽光像花瓣一樣撒在一條叫正溝的河道上。牛羊無事、草蟲低鳴、粼粼的河水像聖女一樣純凈。說是河,其實水很小,流到溝口就不見了。地面上草葉低垂,走一走就濕了褲腳。叢中有一種叫“黑小子”的蟲,不小心就會跳到半空,蜻蜓不多見,要逮住得有耐心。剛落下時翅膀還在動著,說明它沒有睡熟。要等尖尖的尾巴下垂,再躡手躡腳地過去。

約摸有一頓飯的功夫,農人就出山了。草木的葉子已經曬蔫,土也熱乎乎的。為了聚集更多的流水,我和妹妹開始挖渠築槽。沒有多久,一條閃亮的“運河”就在溝底落成。這時,一個少年開始了他的靈魂追問:“逝者如斯夫”?不對,那時還沒有讀到《論語》;“有位伊人,在水一方……”?有點,因為那時我已經開始了那場苦難的初戀,但也不全對。思考了一上午的問題是這麽幾個:什麽是河?什麽是水?它們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河與水的區別是什麽?頭兩個問題直到現在也沒有明白。以後的問題依次這麽解決:它們從地底來,是地母用錐子捅了泉眼,從此泛出來;它們要到黃河去,要到祖宗逃難的無定河畔去;河與水是不一樣的。河消失了,水還在,水消失了,河就沒有了。河是水的形式,是水的兒子和孫子……,是水的夢境和愛情。水是河的根據,是河之所以做夢的原因,是河循環往覆、永不停息的因果和宿命。

這時,妹妹跑來了,手拿一只蜻蜓,顏色通紅,然而死了。

“這是怎麽搞的?”我奇異地問。

“不知道……”她臉上的淚珠撲簌簌,連同死去的蜻蜓,一齊掉入河中。

是的,人不知道。但河知道。河知道每一只死去的蜻蜓的願望,每一滴眼淚的委屈和憂傷,每一只蝌蚪的夢想以及它們的母親對兒女的離去所表達的無盡思量。

而只有後來我才懂得了這場神啟式憑吊的全部意義。在正午的陽光裏,我的靈魂沈睡於黑夜。而純粹是一種屬於造化的機緣,它經受了一次嚴厲的叫醒,換一句哲學術語,它等於說:我思,故我在。

很多年以後,也就是我大學一年級的一個黃昏,我正坐在賓館二樓的長椅上接受著沒日沒夜的“清查”。忽而,延河邊上傳來了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音。那些看管我的人以為發生了地震,慌忙提褲逃命。我於是也跟著出門。

一場百年不遇的洪峰像一句黑色的讖語從我所在的學校谷底逶迤而來。巨浪卷起千堆濁水,一路狂奔,時而嗚咽低垂,時而撼聲震天,間有檣傾楫摧、樹折根斷之聲混跡其中。人人眼中都顯出驚懼,人人耳中都充滿悲鳴。

這時,驚人的一幕發生了:我看見一個女生從人群中走出,衣冠肅整,神情莊重,一步步向洪峰靠近。人群頓時出現了騷動,但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救助。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男生裸了上身,飛奔著從岸上跳進,如白海豚將女生攔腰截住,按倒,馱負著遊回岸上。全部過程都仿佛觀看童年時的一部默片,驚險,暈玄,目瞪口呆,仿佛被一個世界拳星猛擊一記。而我永遠記住的是,這個女生在走向救護車前向人群的驚鴻一瞥:靜穆、高貴、恬淡如菊,仿佛剛剛從天使的花園裏召回。

其後的故事極富戲劇性。救人的青年被大小報紙、電台爭相報道,無數中小學校請其作有關革命英雄主義的巡回報告,身心交瘁,痛苦不堪。一天傍晚,來到延河邊,準備自盡(後被革命群眾發現),地點恰好是他救出的女生選擇的入口。而救出的女生更是吃盡苦頭。兩月之內,接受校、系、班各級黨團書記談心八十余次,親朋好友、善男信女、各類樂觀主義者勸慰、撫摸一百七十余下。受盡各種侮辱、嘲弄,半年之後,自縊家中。

“這個不可救藥的、懦弱的人!”人民聞訊後,扼腕長嘆、憤憤不平,好像她欠帳不還。

在一個宗法制的道德網絡裏,個體生命不屬於他自己,屬於家國和社會。任何觸破、撕毀、中途退場、洗手不幹的行為都是漢奸、賣國賊,人民群眾應當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對此,我沒有什麽異議。

我所感興趣的只是她的自殺方式。

在第一次動身離開的一剎那,死亡像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生者的神經末梢。這時,河流的意象出現了。它清澈、明凈、溫暖如玉,像潛藏在記憶深層的羊水和子宮。對於一個即將赴死的未亡人來說,延河裏沒有洪峰,洪峰不過是瞬息變幻的假像,是慈祥的龍王派來迎接我的蝦兵蟹將,我必將乘坐般若之船,回到一座四季如春、金壁輝煌的地宮。在那兒,我為我的靈魂敷藥,然後棲居,安頓,不慌不忙。

從這個意義上講,選擇河流就是選擇澄明,選擇溫度,選擇一種浮世未聞的靜穆。屈原,一個榮譽受損的人,一個四面楚歌而又無處抗爭的人,一個面對國家的昏亂捶胸頓足而無人喝彩的人,在經過漫長的顛沛、流放、長歌當哭之後,遍體鱗傷、精力耗盡,如一盞幹枯的燈。最後只能選擇從水路逃亡。

而令人欣慰的是,楚國的人民群眾沒有撒網打撈。他們知道這個怒氣沖天、長途奔襲的人需要休息。他們不是羅盛教,汩羅江兩岸的無產階級沒有脫光衣服,從岸上跑來將落水的兒童撈起。他們寧願在這個人的祭日,將糯米包進粽葉,然後拍著大腿、抹著鼻涕來紀念他們的詩歌領袖,國家長老,以及制憲會議的首席代表。

但延河邊上的少女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她要得到休息的權利必須進行二次革命。而經過第一次的屈從、忍讓、壓抑和克制,這個柔弱的女子竟變得不耐煩起來。她把長統絲襪拴成套子,然後義無反顧地將頸項交出。

這和第一次完全不同。作為一個從死亡的國度裏被引渡回來的人,她親眼目擊了更多的岔道,迂巷,眶外的眼淚,皮面的笑容,插滿偽標的箭叢,鮮花掩護下的彈坑,玄機四布、無處不在的無物之陣。她不再相信河流能給她提供一個永恒的生命之家。因而,她激烈地召回了她夢想世界裏的三千孩子,撕毀了和世界簽訂的妥協合同。她要以頭顱和喉管的名義來中斷網絡世界的追捕和循環。她要以死抗爭。

就這樣,圈套和它所代表的網絡結構遭到了一次意想不到的打擊。沈重的肉身使它的點、線、面都扭曲,斷裂,最後搖搖欲墜。而尤其重要的是,繩索上沾滿了吃人的鮮血。這無異於給自己抹上了一層永不消褪的標志,它等於說,我有罪,我等著。而少女和她所代表的三千孩子從未來飛回。手指鮮血,眼望蒼天,從一個覆仇女神的角度發出了如下怒吼:

 

我離去,是因為我不屑,

我飛回,是因為我審判。

 

然而,越過世界的終極光明,現實無比蒼涼。那些貞節的影像、葳蕤的神姿、夢一樣自由的戰士之花,像天使一樣從我的記憶深處飛過。我的時代充滿了遺忘。

他們只建造著自己的河流。小市民為了點綴完美的囚室,將有花紋的魚鎖進水櫃;星級賓館為了招攬更多的生意,以水泥堆砌嶙峋的巨石,然後放水養鱉;娛樂業的大亨以鋼筋打造遊泳池,無數花柳病人就下餃子般從岸上跳進……這種種假象給我一個錯覺,即人民是熱愛河流的。但本世紀以來動物被殺、樹木被伐、幾乎所有的水源都遭到汙染的事實沒有提供這方面的例證。

今年,也就是公元1999年的夏天,我所寄居的都市發生了一場有關病豬肉的謠傳。即所有的大肉都隱藏著一種叫口蹄疫的東西,食之,即口蹄生瘡、舌頭靡爛,且有消息說,它至少會潛伏十年。這使得工人、富農、小資產階級、三陪妹妹和民警……幾乎所有的群眾都陷入了惶恐之中。他們擔心的不光是大肉,而是所有的肉;他們擔心的不光是肉,還有蔬菜和五谷。與之相對應的是,城市裏到處建起了“氧吧”,商家的廣告語說,“你想呼吸嗎?請跟我來”——這句話令我惶恐遠遠超過了病豬肉——我想,未來的世界會不會是一個“吧”的天下?大氣汙染要建“氧吧”,那麽河流汙染當然要建“水吧”,依此類推,還有“飯吧”、“菜吧”。分得細一點,那就更多,“西紅柿吧”、“黃瓜吧”、“土豆吧”等等。最好看的是有一個“人”吧。那時所有的動物都已殺光,所有的樹木都被伐光,人只好自相殘殺聊以解悶,在剩下最後十幾只時,外星人適時地降臨地球,將他們囚在一個“野生動物紀念館”,廣告語當然是,“你想見人嗎?請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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