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學生長短不齊,湊在一起就愛打賭爭問題,或爭一些野史知識的記憶力。至於仲裁或答案嘛,就找老李,反正他是一個長期失眠者。我則從他身上,懂得什麽叫淵博。

比如大家爭“左派右派”到底誰是自由主義誰是保守主義,這種分法從何而來,我黨何以一回兒反左,一回兒又反右。不可開交時,便聽老李講西方的圓桌會議,講法國大革命,講國際共運史。我至那時,總算才明白我“右派”母親的來歷何含義。

又比如當局批愛情文學為掃黃,為什麽命色情為黃色而不是綠色或其他什麽色。老師也不懂這些雞毛問題,老李就會告訴你——以前英國有個企鵝出版社,出了一批低俗小說,封面全用黃色,於是媒體攻之,遂有“黃色讀物”一說。我看今天新聞出版署掃黃辦的幹部,大抵也還不懂這一來歷。

學問好,不聽課,不交作業,但考試還是必須的。寫作課老師終於有一天決定,他這次考試就交一篇散文,而且不命題了。於是,老李交了第一篇作文,叫《書戀》。就這一次,寫作老師還是忍不住原諒了他素日的不作文,給了他最高分,還聲情並茂地拿到全班朗誦。讀完全班陷入沈思,我們這些一向自命不凡的“才子”全他媽傻逼了。沒辦法,高人出手,一擊而斃。就那文筆,那種生世之慨,不到火候,學是學不來的,只能高山仰止。

 

 

老李只有兩種愛好----書與煙。酒亦愛,那時喝不起,亦不吃請。每月學校發給他22元,他只吃8元,留兩元買一條“圓球”煙,再買點肥皂牙膏等,攢一點回家上學的路費,余款便用來買書了。

那時初開禁,好書突然成批,新華書店也興排隊。每逢周末,老李大早便開始徒步向舞陽壩,展覽館對面的書店都認識這個凈買一些非暢銷書的大叔了。錢有限而書常新,實在不忍割愛,老李也只向我一個人借。三元兩元,等到月底一退完飯菜票,首先必來還,無論我怎麽不收,他亦是會堅持到贏的。有時我也手空,到他借時我必說隨後給,然後偷偷找人借了給他,因我深知他是不會再找人開口的。古人認為君子清且貴,老李即有這種氣,永遠的窮而不賤。

抽煙,於他就算極奢侈的事了,有時也難免斷炊。他的手指是黃的,嘴唇也顯青紫。往往深夜,仍見他在黑暗中星火明滅,有誰能知他的苦痛。

 

 

我與老李的初次接觸,是偶然看見他在譜曲,那時的我還是一個混球後生,不免好奇,就湊過去看,他對我似乎還不討厭,便遞給我手稿-----他竟然在給[紅樓夢]中警幻仙姑的12支曲在配簡譜----須知那時還沒有電視劇一說。我其時尚不識譜,他便哼給我聽,我只覺一陣悲風撲面,人便有些呆了。此後自然便對他多了幾分仰望。

某日,我爬上一棵樹讀書,看見老李在草地上坐著,就下去找他閑聊。那時我們彼此皆知之不深,他忽然問你祖上幹啥的,我便簡述一回,他沈吟片刻說:原來如此,我是說有些異處噻。在以後的交往中我才知道老李在鄉下無事時,曾深研過緯學,舉凡四柱八卦,子平堪輿之類,他皆能運用自如,但他卻並不全信----他似乎總想在人世間求證----是否果然有命運存在。

許多年過去了,我如今也深陷在這種不可知之中,搖擺於宗教和世俗之間,仿徨不知所終。人似乎經歷越多,越有種難以自拔的宿命感,所有的追問都歸於虛無。

老李有次私下對我說,某女同學的面相不好,可能未來會有新喪之痛。那時我只能存疑。若幹年之後,當我驚悉那位女生果然婚後不久即遭厄運時,幾乎使我完全相信人生自有前定。

 

十一 

迅翁嘗雲:人最痛苦的莫過於夢醒之後無路可走。於我,則常是中宵酒醒之後,無路可走而深陷回憶,牽出無數往事的余痛。

此刻,我坐在深夜兩點的燈前,遙憶著”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的坎難人生,確覺我當言說,否則,我必在此巨大的黑暗中窒息。

也許我不談老李,就真的無人想起他45年的存在了。如果這個世界一切的美好,真實和思想都隨水而逝,一去無跡,那我只能認為是這個時代集體合謀謀殺了老李,並且消屍滅跡。

我也常在想,他真的來過這個世界嗎?他幻影一般的來去,曾有幾人看見他的真實面目。連我的一些老同學都說他瘋了,神經失常,我怎能為這個時代求證他的曾經存在呢?

西賢曾謂----當這個世界瘋狂時,少數清醒者反而會被大眾指認為瘋子。大家在讀過我以後逐漸披露的老李書信之後,一定會相信我對老李的信任----這樣一個理性的人,是絕不會如世俗所謂發瘋的,他的從容赴死,只是對生存方式的一種選擇而已。

 

十二 

1978年,全國13所大學學生會聯合以武大為中心,辦了文革後第一個地下文學刊物——[這一代],只出了一期便被封了,但仍流傳了幾十份到我們學校。校方曾試圖扣留,但因我們班這些大哥們的鬥爭,最後還是拿到並迅速傳播開去。應該說,這是中國文藝覆興的真正啟蒙之作。那批作者後來多數都成了名家,若幹年之後,我與其中一些骨幹成了好友,我們在追憶這一夭折的文本時,充滿了溫馨和感傷。

1979年,全國開始真理標準的大討論,起初我是完全懵懂無知的——我尚不懂論爭所要達到的政爭目的。老李則對此十分關註,他對我說:你無須註意這個題面,因為真正的真理,並非只能通過實踐去檢驗。有不證而自明的,有演繹而推知的。你應追問何以此刻討論這樣一個玄之又玄的問題,其暗示的真理是所指什麽。果然以後的答案揭曉,一場理論之爭改變了中國的進程。鄧先生出山了,我們最初滿心歡喜,“45”運動平反,撥亂反正,我曾在老三孔橋上幼稚地對老李說;我看好這個人,我相信中國的民主進程至此開始。老李眉頭深鎖,他遠無我這種盲目樂觀,但他也無從答對,他只能從經驗主義出發,對我說——專制的敵人不一定就是民主……你不能總是冀望於聖君明主。然後這一年底,西單墻垮了,一個姓魏的憤青開始漫長的隱居。我與老李苦笑著在龍洞河畔抽悶煙。

 

十三 

1980年的春天,我象一個憤怒的豹子尋找宣泄。那一年人民從噩夢漸漸蘇醒,開始用各種文字追問。我用馬雅可夫斯基的階梯詩形式完成了第一首長篇政治抒情詩------為了歷史----致毛澤東同志。並在9月的迎新生晚會上公開朗誦。那時關於毛的評價尚無中央文件,我對這個偉人的質疑和批判在學校引起軒然大波。許多同學傳抄著此詩,校方和地委宣傳部,文辦也調閱此詩。一個在我公開朗誦前讀過本詩的寫作老師[平反右派,當時讀的老淚縱橫]次日把我叫進寢室,委婉的求我------你千萬不要告訴校方說我此前看過。我當然不會出賣他,但他那心有余悸的可憐樣讓我從此疏遠了。

事實上,我與老李曾就文革和毛的問題,有過多次暢談。老李是真正的親歷者,他對文革的獨特看法,至今仍讓我不斷反思。也許有些說法在今天並不新奇,但那是1980年前,很多討論尚屬禁區。

老李認為----紅衛兵的造反初衷源於那一代的神聖使命感,他們並不單純,至少不象我們今天想象的那麽幼稚。但動機不錯的行動並不能保證結果的正確。文革前的一系列運動造成哀鴻遍野,怨聲載道,早已形成火山。國人期待一場大的社會變革而不計結局,因此當毛為權力之爭而發起這次鬥爭時,他只是借用了人民的積怨。而神的召喚和草民的潛伏要求奇妙結合時,遂釀成一場從人對物的破壞到人與人的互相殘害的集體瘋狂運動。

他認為,知識分子因該為此首先承擔罪責,全國各地的文革之火並非文盲引起,主要的“縱火犯”都是書生,他們只是沒想到“革命最後會革到自己頭上”。而在此之前,整個知識群體的道義缺失,客觀上默許和縱容了暴政的為所欲為。他們為此付出的血腥代價,在當時尚未能完全喚起良知和膽識。

歷史普遍地作弄了那些深懷使命的人們,我們似乎永遠處於一個玩笑的時代。

 

十四 

我至今找不到一張老李的照片,也許只有他的檔案袋裏會有一個登記照----如果尚未銷毀的話。老李從來不照相,不參與班上的任何合影----他總是用戲言推脫:我怕你們以後在我臉上打叉叉。[文革時,報紙上的一些領袖合影,總有人臉上被打杈。]

三年轉眼即逝,我與老李訂交忘年,情在師友之間。臨歧在即,我委婉相邀他合個影,以慰落月屋梁之思。老李寬厚的笑道----你看,你我之間,尚不至於這樣拘於俗情吧。我唯無語。老李的高,是一種我無法企及的高。他似乎早就打算,不在這個俗世留下任何痕跡。流雲潭影,來去無蹤,他是一個真正的過客,遊龍一現,翩然又水逝雲飛了。

畢業前夕,我們七個室友去三孔橋邊的一個雞茅小店喝告別酒,我終於看到老李的醉態了,他趴在上鋪不停的吐,默默的流淚。當然我們也都醉了,龍莊偉喝得最多----一斤八兩,卻沒醉,結果還是被其女友罵得淚流滿面。我與其他人,則是被班幹部擡回來的,那天他們忙壞了。

次日上午,班車到學校接走各縣的同學,利川車先到,老李送我上車,車快開了。老李仍默立於窗前,我放好行李又下來與他握手。操場上人已散盡,一天好日,空朗朗地照著我們倆,只是無語,手卻攥得象要落水的人。我看見陽光在老李的眼眶中打轉,閃爍得讓我鼻酸喉哽。吶叭聲咽,促我上路,我硬生生地揮別老李,從此踏上一條彼此不知前方和歸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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