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一
死亡,在許多時候,真是一件近乎日常的瑣事。你買菜的路上,邂逅車輪下的一灘血,你拎著一堆肉食回來,看見鄰居的一張訃告----在你行經的地方,人們競相奔赴道路的盡頭。你才發現,生命竟然確實薄如蟬翼。
當“訪舊半為鬼”時,當“故人日以稀”時,當在暮煙的幻象中遙見你曾朝夕與共甚或唇齒相依的大隊面容時,你何曾有一絲幸存者的竊喜。就象此夜,當我枯坐於天涯客館,燃一炬煙,吞吐幾十年的往事時,我恍若一個同謀共犯----他們去了,我卻茍活於斯----我怎堪獨自直面這慘酷的余生。
二
1978年對於今天的多數年輕人而言,只是一個過往的年份。對中國而言,真正的“文革”在這一年才敢謂漸趨結束,盡管史書上是另一種說法。
半年前,首批恢覆高考後的新生剛剛入學,我們這批78級新生跟著又來了。而在我們的師兄中,還有最後一屆“工農兵學員”等待畢業。
那時的湖北民院叫華師恩施分院,在我們去之前大約三四年,它還是一個中師。這個奇怪的大學在迎來78級這批怪胎學生後,很快就顯得捉襟見肘了。
那一年,整個恩施的文科生考出大巴山的不足30人,余下的上線生則全部取到了“華師恩施分院78。1班”。於是一大群工人、農民、知青、民辦教師、幹部和應屆高中生走來了,老的33歲,小的15歲,總共81人。其中當父親的十幾位。其中有五個孩子的兩位,其中一位還帶著女兒來上附小。還有一位(現在官拜副省長)教高中的老師,與自己的學生同時高考,然後同時錄到一個班來成為同學。
需要說明的是,那一年這個國家還興“政審”,所以我們這個班上有許多同學的實際考分原本應上一級名校。
三
那時,國家對師範生尚有恩例——夥食費每月18元,助學金1至4元不等。如果無此條,估計還要減少二三十人。剛結束的浩劫,在大多數人的滿臉菜色中猶存余痕。
男生30個一堆住了兩屋,余下年紀大的十位,還另擠了一個小屋。
那時,已婚同學允許請“例假”——每月可回家圓房。多麽人道的措施啊!
還有一些同學,在文革中即是什麽“烽火戰團”、“東方紅公社”的總司令,老三屆又十年摸爬滾打,都是人精了。還有一些公社書記、學校校長,三山五岳,來的都是恩施當年的各路人物啊。
四
沒有這樣一個背景概述,我實在無法從那些混亂的生活中,真正凸現出老李——如波兄這樣一個獨特的人,並讓今人和後世有所理解。
多數人能叫出全班同學的名字,大抵在一年之後。而在一大群灰頭土臉的“老”同學中,除了班幹部,大約首先多是記住了“李如波”這個名字的——因為各科老師剛開始都愛問:李如波,哪個是李如波?你為何不交作業?
老李一般則都站起來,徐徐答曰不想做,然後自行坐下。他永遠顯得似笑非笑,不卑不亢。老師反而有些尷尬,以後習慣了,便再也不問。
而全體深化對這一怪人的認識,是另一突發事件——那天,大家都在教室自習,快過建軍節了,校辦來了一女幹部,找老李這個唯一的覆員軍人填表,大約是擬慰問一下。老李填表已有幾分不悅,該女士拿到表還不走,當場讀完,然後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你未婚呀?老李答哦。又問你怎麽未結婚呢?只聽一聲巨響,老李拍案而起,疾聲斥曰:你一個大姑娘,你憑什麽問這個問題?然後拂袖而去,該女士則確確乎呆若木雞。
那時,這個國家尚無“私生活”、“隱私權”這些概念,但老李,李如波,卻讓每個師生都記住了——他與所有人皆有距離。
五
殺手君寫了一篇[一個書生的背影],這句話總讓我想起老李。
記憶中,他總是理著一個54時代的學生頭,頭發37 開,一邊顯右傾,而兩鬢輒是齊刷刷的露著青皮。他身高1,73左右,用古話說,確實“骨相清奇,形貌高古”。那年他28歲,但一臉老相。嘴型似乎天生有點歪,看上去總象乜斜著這個世界,一副諷世的樣子。
他的衣服總是打了補丁的,總共也就一兩套,洗白了的清藍布。夏天午休,他回到寢室,馬上脫下村衣洗凈曬幹,下午還得繼續穿。入冬換棉褲前----那還是覆員時的棉褲----永遠只有一條單褲。從無一件過季的衣衫啊。某日,我塞了一條父親廠裏發的勞保褲到他床頭,他靜靜地還回。後來實習前,秋風蕭瑟,我悄悄地塞進他的行裝,以後他便穿上了,彼此亦無一聲言語。
只有他床頭那每天疊得整整齊齊的暗黃軍被,可以讓人相信他曾是一名軍人。除此之外,他實在太象一個胸懷利器的落魄右派了。
六
這個世界有多數“怪人”,總不免讓人歧視。只有少數,即使難以親近,卻總能令人心存敬畏。老李,許是後者之一。
他多數時候在看書,發呆,獨自漫步,即使坐在課堂上,課則幾乎是不聽的。有時會突然放聲大笑,周圍人不解相望,但終是仍不解他在笑什麽,自然也不知他在想什麽。他似乎永遠行走在世界的邊上,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
那時,我們這批應屆的楞頭青,喜歡作弄“老”同學,向來對老李,則唯肅然。後來讀書,知道有一種法相莊嚴,而有些人,則是與身具來的。大約半年後,幾乎三分之一的同學,便尊稱他“李老師”了,聽起來,比叫其他真正的老師要順口和真誠。
但他確實是不與人群的。某次學校要搞什麽鳥隊列體操賽,全班集合訓練一二一,班幹部生拉他去,他走了一圈,突然從隊列中高吼----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然後揚長而去,全班嘩然望著他瘦削的背影。他太反感這些曾經傷害他的“集體主義”了。我們似乎打小就反叛,我們卻永遠留在某個隊伍中,我也永遠只能心懷慚愧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七
這樣看來,老李仿佛是一個生硬的人,不茍言笑。但錯了,老李的幽默感一如迅翁,一種獨耐回味的冷嘲,歷久彌新的啞笑。
他向來不主動與女生說話,尤其官宦子弟。一日恰好這樣一位小姐真誠地向他請教----李老師,這個字怎麽讀又是何意啊?----她指著書上的“鴇”字。
李老師沒辦法向這個清教徒時代過來的小女生講清,他只能嚴肅的答曰:讀保,就是古代的“婦聯主任”。
那時,學校的早餐尚無粥,五分錢一碗青菜湯。一日湯上竟飄滿了螞蟻,學生自然大鬧,校長親自來安撫,須知那時學潮多是從夥食開始的。校長解釋完,老李在一邊冷冷地自言自語——我還以為是學校發的什麽預防藥呢,搶著喝了幾口!
又一年,“英明領袖華主席”退位,***總書記上台。學校組織收看完新聞,老李一個人開始高聲起唱——焦城的山來焦城的水,焦城裏出了個華政委-------那個時代的學生何等的政治意識啊,於是皆合唱,皆大笑,一時全校此起彼伏。他們在老李的啟示下,歡慶一個時代的結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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