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就讀中學四年級時的事。那年秋季,學校舉辦三夜四天的畢業旅行,預定遊覽日光到足尾那一帶。學校頒發的油印紙註意事項中,明記著:上午六點三十分在上野車站候車室集合,六點五十分發車……。

當天,我顧不及吃早飯就沖出家門。從我家到上野車站,搭電車不須二十分鐘即能抵達。……明知不會遲到,卻仍心焦氣躁。佇立在月台紅柱子下等電車時,也焦急萬分。

不巧,天空滿布烏雲。讓人情不自禁擔憂那些響自各處工廠的汽笛聲,會驚嚇到大氣中的鉛色水蒸氣,使其整體化為蒙蒙細雨飄落下來。在如此郁悶的陰天下,高架鐵路上有火車在行駛。運貨馬車也在趕路駛往被服工廠(譯註:制作陸軍軍服的工廠,位於現東京都墨田區橫網町)。街上的商店大門逐戶被打開。我等車的月台,也不知何時多了二三人。每個都掛著一張睡眠不足的臉,沈悶地佇立著。今天實在很冷。

……然後,電車總算駛來了。在擁擠不堪的車廂中,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一個吊環,接著有人在身後敲打我的肩膀。我慌忙回過頭。

“早。”

原來是能勢五十雄。他身上的裝扮跟我完全一模一樣,藍色的男子制服、外套卷起披在左肩、腳上是麻制的綁腿帶、腰上掛著飯包與水壺其他的。

能勢跟我畢業於同一小學,又同時升上同一中學。成績平平,沒有特別拿手的科目,也沒有特別辣手的學科。不過,他卻很擅長一些小事,例如流行歌曲,只要耳聞一遍,即能當場重覆歌曲的旋律。因此每逢畢業旅行或其他野外活動,全體在外宿泊時,當天夜晚他一定會得意洋洋地展現他的特技。吟詩、薩摩琵琶(譯註:源自於室町末期鹿兒島一種悲壯旋律的琵琶歌)、單口相聲、說評書、口技、變戲法,可說無所不能。不僅如此,他的動作與表情,有種獨特的能令人不由自主發噱的言外之妙。所以他在同學之間極有人緣,在教師們之間,也廣受好評。

“你來得真早。”

“我什麽時候都早啊。”能勢邊說邊聳動著鼻翼。

“不過你上次不是遲到了?”

“上次?”

“國文課那時啊!”

“喔,被馬場修理那次?那是馬場那小子的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的結果。”能勢呼喚教師名字時,通常不加敬稱。

“我也被那老師修理過。”

“遲到了?”

“不是,忘了帶課本。”

“那個仁丹最羅唆的。”

“仁丹”是能勢為馬場老師取的綽號。

……就這樣閑聊著時,電車到站了。

跟搭車時一樣,我們好不容易才從擁擠的人群中擠下車。大概時間還早,聚集地點只來了二三個同學。大家彼此先互道過早安,再爭先恐後搶奪候車室內的木凳子坐。然後就是老樣子,興致勃勃地聊起天來。幾個都是年紀相仿且習慣以“偶”來代替“我”這個自稱的家夥。這幾個習慣自稱“偶”的家夥,口沫橫飛地聊著旅行的預定計劃、談著同班同學的米臭事,甚至批評起教師們的不是。

“阿泉那小子很奸,他有教師用的教科書,所以他說他上課從來沒有預習過。”

“平野更奸,那小子在考試時,都把歷史的年代抄在指甲上作弊。”

“說的也對,連老師都奸奸的。”

“對,對,本間那老頭,明明連receive的i跟e哪個排在前頭都搞不清楚,就用教師用的教科書隨便蒙混一通,人家還不是照樣在教課?”

聊來聊去,不是甲奸就是乙奸,沒有一則好話。過一陣子,能勢批評起坐在他鄰座一個看似工匠、正在閱讀報紙的男人,說他腳上的鞋子像開口雷。因為當時正流行一種叫McKinley的新型鞋子,而那個男人的鞋子不但整體失去光澤,且鞋尖又開了個破洞。

“有道理,正是開口雷。”眾人爆笑不已。

於是,其他人也沾沾自喜地物色起進出候車室內的各式各樣人物。再用非東京中學生一定無法說得出口的傲慢詞句,一一品頭論足著該人的一切。恰好我們之中沒有一個對於這種事會感到心虛而相形見絀的乖乖牌學生。其中更以能勢的形容最為尖酸刻薄,且最具詼諧感。

“能勢,能勢,你看那個老板娘!”

“喝,她的臉就像鼓起肚子的河豚。”

“那邊那個戴紅帽子的運貨員,好像什麽的,餵,能勢,你看!”

“那小子是加羅爾五世。”

鬧到最後,竟變成能勢一個人專門負責誹謗的任務。

此時,有人發現時刻表前站著一個怪異的男人,正在察閱蠅頭小字般的數字。那個男人穿著一件黑紫色的西裝,下半身是灰色粗條紋的長褲,包裹著一雙瘦巴巴像體操時用的球竿的腳。頭上戴著一頂老式的黑色寬檐呢帽,呢帽下露出斑白頭發,看來是個年紀已過半百的男人。不過,他脖子上纏著一條黑白方格花紋的圍巾,腋下夾著一根鞭條般的紫竹長杖。無論是他身上的服裝,或是他的氣氛,均像是有人從雜志剪下插圖,再將其擱放在此候車室的人潮中似的。

……我們這票人中有個家夥像是慶幸找到新的發泄對象般,忍俊不禁聳動著肩膀,笑著拉住能勢的手說:

“餵,那人怎樣?”

眾人同時望向那個怪異的男人。男人微微挺起胸往後仰,從背心口袋中掏出一個綁著紫色條帶的鎳制大懷表,仔細對照著懷表與時刻表上的數字。我望見那男人的側臉時,隨即認出他是能勢的父親。

可是,當時那幾個家夥,無人知道此事。因此,眾人均興致勃勃地望著能勢,等待能勢會想出什麽適當的形容詞來戲謔此滑稽的男人,並已準備好聽後的笑聲。能勢此時此刻的心境,不是中學四年級的少年郎能推測出的。我差點就脫口說出:

“那是能勢的老爸耶!”

就在這時,能勢開口了。

“那小子嗎?那小子是個倫敦乞丐(譯註:穿著類似紳士的乞丐)。”

理所當然,眾人同時發出爆笑。有人甚至故意模仿能勢父親的動作,往後仰再裝作掏出懷表的樣子。我見狀,情不自禁低下頭。因為當時的我,實在沒有勇氣去觀看能勢的表情。

“形容得好,真是一針見血。”

“你們看!你們看!他那頂帽子!”

“古玩店的?”

“古玩店恐怕也找不到!”

“那,是博物館的。”

眾人又大笑成一團。

陰霾的候車室,昏暗得像是日暮後。透過這昏暗的廉幕,我悄悄地註視著那個倫敦乞丐。

不巧,外面可能已出薄日,一道狹長的亮光,自高聳的天花板上的天窗,茫茫然斜射下來。能勢的父親,正處於那道亮光中。……四周,所有的物體都在動。無論視線所及的,或視線所不及的,都在動。而且此動片,竟化成無聲靜寂的世界,白霧般地籠罩著候車室這個龐大的建築物。唯獨能勢的父親,紋風不動。這個身穿與現代離譜的服裝,本身更與現代絕緣的老人,在這個眼花繚亂的動態人群洪水中,將一頂超脫現代的黑色寬檐呢帽靠後戴著,並將一個綁著紫色絳帶的懷表擱在右掌中,依然故我地像一尊抽水機般佇立在時刻表前……

日後,我不著痕跡地探聽,才得知當時任職於大學藥房的能勢的父親,因想在上班途中順路看一眼兒子跟同學一道啟程畢業旅行的模樣,故意瞞著兒子特意趕到候車室來的。

能勢五十雄,中學畢業後不久,即罹患肺結核,撒手塵寰。在學校的圖書館舉行他的追悼式時,站立在戴著學生帽的能勢遺像前朗讀追悼辭的,正是我。

“你,是個孝子。”……我在悼辭中,加上這麽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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