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治平:誰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一次參與國際公約制定的經驗

每看到“非物質文化遺產”那幾個字,總覺得不太舒服,可一直沒想好如何來表達。這幾天連看了四場“京昆藝術大師俞振飛誕辰109年紀念演出”,終於明白了,問題出在那個“遺”字上。“遺”應該指死了的東西,怎麽可以用來形容還這麽活生生、鮮亮亮的京劇和昆劇?“遺產”二字也許可以用在日本的能劇上,但我們的京昆顯然比能劇要活太多——這個“活”既指藝術形式的靈活,也意味著生命力之強盛。三天五場五代俞門弟子的演出——若是算上年逾八旬的俞夫人李薔華在內一共有六代,最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五四”時期的全盤西化派曾斷言,戲曲是只能為封建遺老服務的舊時代的“遺形物”,要用西方舶來的“新劇”全盤取而代之;由於戲曲既廣且深的草根性,這個過激的主張並未實現。經過幾代新文化人的艱苦努力,話劇總算在中國紮下了根,但還只是在城市裏,而且那根也紮得不太牢,眼下北京上海以外的大多數城市裏仍然基本上沒有話劇市場。然而,伴隨著話劇而來的西方理論卻主宰了戲劇界的話語權,把我們自己的國粹推到了邊緣上——差一點就要推出去了。現在,隨著昆劇和京劇成了外國人承認的“遺產”,其它戲曲劇種也會接二連三跟去申報,要是有一天全中國百分之八九十的劇團都成了“遺產”劇團,只剩下百分之十幾算是“活”的藝術,是不是會有點太滑稽?

其實,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準給予京劇和昆劇的那個稱號的英文詞heritage重點在“繼承”,絕不像中文的“遺”字那麽“死”,把這一概念譯成“遺產”實在是莫大的遺憾。潑水難收,一個誤譯一旦流傳開去,極難更正,只能“遺憾”!我並不在這裏要求更正,因為“非遺”這兩個字已經廣為人知,各地還成立了不少以此為名的機構,硬改的話成本太高。諷刺的是,“非遺”這個更不準確的縮寫剛好歪打正著地否定了那個本來不準的譯名“遺產”。估計一般人未必弄得清“非遺”這個奇怪的新名詞到底是什麽意思,“非”就是“不是”,那“非遺”不正意味著“不是遺產”嗎?!

當然,要判斷京劇和昆劇究竟是不是“遺產”,不能只靠文字遊戲,而要看它們的劇目和表演還有多強的生命力和現實意義。這次“俞振飛紀念演出”的成功證明的正是這一點——劇場裏來了很多年輕觀眾。我以前在呼籲提高戲曲文化地位的文章和講座中,更多地強調了戲曲的寫意性,聚焦於戲曲“神似勝於形似”的形式表現力,認為這是其生命力的主要體現;而在這次展演中,我更驚喜地發現,好些個經典劇目仿佛還生發出了新的內涵。

李薔華和蔡正仁演出的《春閨夢》是俞振飛和程硯秋於1930年代初創作的,其靈感來源於兩句唐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新婚夫婦被戰爭拆散,妻子在家日思夜想,夢見丈夫回來喜不自勝,還怪他不肯親近自己;可是觀眾明白,已在戰場化為白骨的丈夫只是她夢中的幻影,怎能不為春閨中的妻子心酸!這出戲講的既非帝王將相,也不是老套的才子佳人,對飽受戰亂之苦的窮苦百姓給予了極大的同情,這個主題很像常在歐美反戰運動中演出的希臘悲劇《特洛伊婦女》,但手法更加奇特,感情更加濃烈,兩位載歌載舞、如泣如訴的表演遠比那個希臘群戲更為動人。這樣的戲超越了任何年代和國界的限制,真應該到世界各地去演出。

《徐策跑城》是麒派代表作之一,我曾多次把它作為戲曲的流動性結構和表演的範例來分析,這次再看,卻發現了一個以前不曾特別註意的母題:一個既同情下面的受害者又忠於上面領導的官員,為了國家的安定,拼著老命上去反映情況。中國歷朝歷代都有很多這樣的具有極高社會責任感的忠臣,就是當今社會也很需要。這樣的人物形象怎麽會是僅僅宣揚忠孝節義的封建“遺形物”?這是有著深厚人文主義內涵的永恒的經典。

戲曲舞台上講的固然多是些老故事,去看戲的戲迷也許並不怎麽在乎那些故事的主題——古希臘戲劇家和莎士比亞哪又有什麽原創的故事?戲曲可以主要用“角兒”、用精彩的表演來吸引觀眾,但“角兒”們展示的絕不是空洞的雜技,他們的表演依托於富有原型意義的故事,不是耳提面命般向觀眾灌輸什麽,而是在潤物細無聲之中傳遞著文化的意味,讓人感覺常看常新——這正是藝術經典的魅力所在。

經典不是“遺產”。戲曲不是只有老人才會賞玩的古董。

讓更多的青少年來欣賞我們自己的經典吧。(《文匯報·文匯時評》2011年8月8日,收藏自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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