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動物傳奇故事》の 刀疤豺母(下)

【14 刀疤豺母發出淒涼的長嘯,像是在訴說過去的悲慘遭遇】


我高舉雙手,面帶微笑,模仿豺的聲音輕柔地叫著。我緩慢地朝前移動,漸漸接近溪流邊的豺群。我不敢走得太急,以免它們起疑心。我知道,野生豺因為經常遭到人類的捕殺,所以對兩足行走的人類抱有戒備之心,即使面對曾經幫助過它們的人,它們也不會像狗遇見主人那般表現出親密無間的樣子。對豺來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當我離豺群越來越近時,刀疤豺母不時地用眼睛瞟我,我每向前跨出一步,它的耳朵就劇烈地顫動,顯示出內心的不安。

當我離豺群還有七八米遠時,刀疤豺母倏地站起來,沖著我發出一聲尖厲的嘯叫,兩眼露出敵意。我明白,它是在警告我別靠得太近。動物除了警戒距離之外,還有一個規避距離。所謂規避距離,就是為規避潛在風險而設定的恰當距離。動物行為學家解釋說,動物之所以要保持規避距離,是出於以防萬一的心理。警戒距離是針對可疑動靜而言的,換句話說,是針對天敵的;規避距離是針對同類中的競爭對手或友善型異類的,換句話說,是針對不太會傷害自己的對象的。例如,山羊在山坡上吃草,發現黃牛走過來了,山羊知道黃牛不會傷害自己,所以不會介意;但如果黃牛靠得太近,離山羊只有三四米遠時,山羊便會掉頭跑開,不會跟黃牛頭挨著頭吃草的。山羊始終與黃牛保持一定的距離,這就叫規避距離。據說,金背豺的規避距離大約是七米。這時,我已經闖入它們的規避距離了,刀疤豺母自然會覺得緊張。
刀疤豺母一叫,我立刻趴在地上,扭轉脖子,露出頸側的動脈血管。這姿勢在豺群中表示服輸。之後刀疤豺母眼睛中的敵意才慢慢消散,重新蹲了下來。刀疤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也認出了我,它們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友好地朝我甩動尾巴。
我坐在草地上,看著四周的豺。與一年前相比,它們明顯瘦了,肚子癟癟的,眼裏閃動著饑饉的光。整個豺群只有綠眉母豺身邊帶著兩只幼豺。此時正值繁殖季節,豺群中有不少到達育齡的母豺,但竟然沒有一只有懷孕征兆的。再看看刀疤豺母,它背毛灰灰的,體毛色澤黯然,胡須焦黃卷曲,臉頰上的皺紋更深了,那道刀疤變得像僵死的蚯蚓一樣難看。它憔悴、蒼老了許多。這兒土地貧瘠,食物資源匱乏,北臂高山峻嶺,南有江河天塹,可以猜想,這群釜肯豺的日子過得很艱難。我心中暗暗高興,因為我們有希望將這群金背豺重新請回尕瑪爾草原去了。假如它們遷徙到的地方,有冬暖夏涼的巖洞可供棲身,有廣袤的草原可供狩獵,有永不枯竭的山泉溪流可以暢飲,它們還會願意返回尕瑪爾草原嗎?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句話對豺同樣適用。任何生命都在不斷地追求更高質量的生活。
我掏出那只風幹的紅毛雪兔,朝豺們揚了揚。就像鐵屑遇到了磁石一樣,所有的豺立刻被我手中的紅毛雪兔吸引住了。紫金公豺的眼睛裏進出貪婪的光亮;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伸出長長的舌頭,做乞討狀;歪嘴巴母豺合不攏的嘴角滴滴嗒嗒地流出口水來……哦,這是你們最愛吃的來自家鄉的土特產,也是故鄉在深情地向你們召喚的禮物!我一揚手臂,將紅毛雪兔扔了出去。
送禮好辦事,這是人類社會的特點。小恩小惠,籠絡豺心嘛!
幾十只豺全都沖上去爭搶那只紅毛雪兔,只有刀疤豺母仍蹲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著我。
就在這時,強巴也從巖石背後出來,跑到我身旁,將另一只紅毛雪兔拋到刀疤豺母面前。強巴指著刀疤豺母俏皮地說:“應該重點賄賂當領導的,如今都是一把手說了算。它是豺群的一把手,只有它積極配合,我們才能將豺群請回尕瑪爾草原。”
刀疤豺母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瞄瞄我和強巴,又望望躺在面前的紅毛雪兔,視線急速移了幾個來回。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天色漸漸灰暗,刀疤豺母的眼裏忽閃起幽藍的光。我突然想起一本介紹豺的生活習性的小冊子有過這樣的描述:豺有瞇眼的習慣,這並非視力不佳造成的;豺心中疑慮重重而又拿不定主意時,便會將眼睛瞇成一條縫,這預示著它不久就會采取行動。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擔心會出現麻煩。
果然,數秒鐘後,刀疤豺母突然跳了起來,發出一陣刺耳的叫聲。頓時,圍成圓圈搶食的豺們,哄的一聲,像潮水似的往後退卻。那只風幹的紅毛雪兔躺在草地上,兔皮已被撕破,兔毛也被拔掉了許多,但還沒有被分解成肉塊。那些豺饞涎欲滴地望著紅毛雪兔,卻不敢再去搶奪了。
顯然,刀疤豺母發出了不準吃紅毛雪兔的命令。
但豺畢竟是豺,改不了茹毛飲血的嗜好,不能去吃在嘴邊的美味佳肴,心裏別提有多難受了。好幾只豺都流露出渴望的神情,在紅毛雪兔的身邊跳來跳去,舍不得離開。
刀疤豺母躥進豺群兜了一圈兒,一邊小跑著,一邊發出抑揚頓挫的嘯叫聲。聽到刀疤豺母的叫聲,有的豺若有所悟地收斂起死盯著紅毛雪兔的視線,有的豺臉上浮現出茅塞頓開的表情,它們都遠遠跳離那只充滿誘惑的紅毛雪兔。我聽不懂刀疤豺母的嘯叫聲所表達的確切含義,但不難猜想,那是在向它的臣民解釋為何不能去吃紅毛雪兔。看它那副苦口婆心的模樣,很像是在耐心細致地做思想工作。
絕大部分的豺相繼離開紅毛雪兔,往灌木叢撤退。只有年輕的紫金公豺,仍舍不得放棄這頓豐盛的晚餐。於是,紫金公豺趁著混亂閃進溪流邊的一片格桑花裏,借格桑花作掩護,匍匐爬行,偷偷咬住紅毛雪兔的一條腿,打算將其拖到僻靜的地方。
紫金公豺剛咬住紅毛雪兔,刀疤豺母便倏地一轉身,閃電般地躥過去,一口咬住紫金公豺的肩胛。紫金公豺痛得慘叫一聲,吐掉口中的紅毛雪兔,逃回豺群去了。
刀疤豺母執法如山,沒有一只豺膽敢再偷偷摸摸地靠近紅毛雪兔了。
暮色蒼茫,豺群漸漸地隱沒在稀稀落落的灌木叢中。
刀疤豺母最後一個離去。它退到灌木叢邊緣時,稍稍地停留了一下,用怨恨的眼光望著強巴,發出幾聲淒涼的長嘯,像是發泄郁結在心中的憤恨,又像在訴說過去的悲慘遭遇。
很快,刀疤豺母也消失在薄薄的夜幕中了。
我和強巴站在空蕩蕩的溪流邊,面面相覷。
“這刀疤豺母真可惡,它自己不吃紅毛雪兔,還不讓其他的豺來吃,太霸道了!”強巴憤憤不平地說。
“都怪你,說好不讓你露面的,你跑出來幹什麽?”我沒好氣地說,“刀疤豺母就是因為看見了你,想起被你和其他牧民驅趕出尕瑪爾草原的往事,才拒絕接受我的饋贈。”
“我看見豺群沖上來搶吃紅毛雪兔,以為你已經把事情搞定了。我想,一只紅毛雪兔不夠這麽多豺吃,所以才跑出來幫你忙的。我把整只紅毛雪兔都給了刀疤豺母,不就是在為過去的事向它賠禮道歉嗎?它不領我的情,我有什麽辦法。”強巴委屈地說。
唉,我深深地嘆了口氣。人類對豺一向很刻薄,造謠中傷,汙蔑陷害,獵殺驅趕。豺對兩足行走的人類早已不信任了,何況人類和豺使用的是兩套完全不同的信息系統。在這樣的條件下,刀疤豺母當然不會輕易地相信我們。豺與人之間世世代代形成的隔閡,絕不是一兩只紅毛雪兔就能消除的。
“下一步我們該怎麽辦呢?”強巴問。
“繼續找唄,但願我們的精神能感動刀疤豺母。”我說。


【15 刀疤豺母拒絕邀請,不願跟我們回尕瑪爾草原】


我和強巴順著豺的足跡尋找,三天後在怒江邊一塊荒蕪的沙洲半島上見到了這群金背豺。但這次的情況比上一次更糟。我剛把手中的紅毛雪兔拋過去,刀疤豺母便長嘯一聲,帶領豺群疾弛而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沙洲半島。在之後的半個月裏,我們找到過豺群好幾次,但刀疤豺母的態度十分堅決,只要看見我們拋擲紅毛雪兔,便喝令豺群躲避,就像躲避有毒的誘餌一樣。

刀疤豺母對我的態度還算和善,只是不願接受我的禮物罷了。但對強巴就不一樣了,它總是用怨恨的目光註視著強巴,不允許強巴走到規避距離。有一次,我在樹陰下午睡,強巴獨自一人帶著紅毛雪兔摸到山溝去找豺群。強巴剛走到規避距離,便被哨豺發現了。哨豺發出一聲警報式的長嘯後,豺群便兵分兩路,把強巴包圍起來,齜牙咧嘴地咆哮。幸虧我及時醒來,沖下山溝朝刀疤豺母大喊大叫,刀疤豺母才看在我的面子上,撤銷了包圍,帶著豺群走了,總算沒出什麽事。
顯然,刀疤豺母了解我們的用意。它不讓豺群吃紅毛雪兔,是怕豺們吃了家鄉的食物後,害起思鄉病,糊裏糊塗地被我們引回尕瑪爾草原。
我想,刀疤豺母之所以拒絕邀請,不願跟著我們回尕瑪爾草原,大概有兩個原因:一年前被驅趕出尕瑪爾草原的慘痛經歷至今記憶猶新,對人類的粗暴、殘忍銘記在心,不想再跟人類有任何瓜葛;刀疤豺母領教過人類的狡猾本領,懷疑我們用紅毛雪兔作誘餌將豺群引回尕瑪爾草原後,再用圈套、陷阱把豺群一網打盡。
在人類統治的地球上,野生動物是被統治者。它們與人類打交道就好比平民百姓與暴君獨裁者打交道,隨時都有可能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抄家滅門、株連九族,所以它們不得不格外小心。
“刀疤豺母真是個不識擡舉的家夥!”強巴咬牙切齒地說,“劉備三顧茅廬,也就是去了三趟,就把諸葛亮請出山了,我倆已經八顧豺群了,它們還死賴在這裏,不肯跟我們回尕瑪爾草原,它們比諸葛亮還難請,真是豈有此理!”
“積怨太深,要讓它們忘記過去不愉快的經歷,總得要有個過程,你別太著急了。”我勸慰道。
“尕瑪爾草原的災荒一天比一天嚴重,紅毛雪兔一天比一天多,我們有這麽多時間來等嗎?”強巴很不耐煩地說。
“那你說該怎麽辦?”我問。
這樣吧!”強巴思忖了一會兒,“我倆悄悄地尾隨在豺群後面,找到它們的宿營地。我們半夜摸進豺窩,開槍將成年豺嚇唬走,將兩只幼豺抓來關進竹簍裏,然後,我們背著竹簍回尕瑪爾草原。成年豺不會丟下幼豺不管,肯定會在暗中跟蹤追擊,找機會救出這兩只幼豺。這樣,我們不就像牽住了牛鼻繩一樣,讓它們乖乖地回尕瑪爾草原了嗎?等到了目的地,我們再把幼豺給放了。”
我連連搖頭,覺得這辦法很荒唐。半夜闖進豺群的宿營地,黑燈瞎火的,豺看不清是誰,也無從分辨來者是善意還是惡意,慌亂中容易引起誤會。豺們會出於自衛而攻擊我們。特別是當我們捉幼豺時,出於護犢的本能,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完全有可能不顧一切地撲上來與我們拼命。我們或者被咬傷,或者開槍射擊它們,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後果都很嚴重,都是我們不希望看到的。
強巴又提議說:“沈老師,你曾經救過刀疤豺母,刀疤豺母對你也挺友善的。下次見到豺群時,你帶著捕獸獵網,到了規避距離後,假裝生病了,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刀疤豺母肯定會心疼你,跑到你身邊來看你,你趁機掏出捕獸獵網將刀疤豺母罩住。我們捉住了首領,就好比扣押了人質,或者說捏著一張王牌,不怕豺群不就範。”
“不行。”我斷然拒絕,“我怎麽能利用刀疤豺母對我的信任和友善,設計去陷害它呢,這也太卑鄙了呀!”
“嘖嘖,我們是在與豺打交道,不是在與人打交道,談得上卑鄙不卑鄙嗎?強巴不悅地說,“請你不要把牛糞糊在自己的嘴巴上。再說了,我們的目的不是要陷害它們,而是要把它們引回尕瑪爾草原。你也看到了,這裏與尕瑪爾草原相比,就像地獄與天堂的差別,讓它們回家鄉過好日子,有什麽錯嘛!”
我無言以對。人類遵循的處世原則是:只要目的正確,就不計較使用什麽手段。可我總覺得與動物鬥心眼兒、耍手腕,不怎麽厚道。以裝病來博取刀疤豺母的同情和關懷,然後趁機用捕獸獵網將它捉住,可以解釋為用智慧取勝,可這種智慧與陰謀詭計究竟有多大區別呢?
“沈老師,你不要太書生氣了。”強巴接著說,“你別忘了,卡紮寨的父老鄉親正在等著我們回去呢。我們在裏多耽擱一天,尕瑪爾草原就多蒙受一天的損失。不錯,你是個動物學家,可你也不能光為動物考慮而不為人著想呀!’
我被他說得臉上發燙。也許,我真該轉變立場,運用人類高度發達的大腦,不擇手段地來對付這群金背豺,維護人類的利益。可再仔細想想,我仍覺得不妥。強巴的主意聽起來像黑社會策劃的一宗綁架案。就算把道德撇在一邊不談,按強巴所說的施行起來,結果恐怕也會適得其反。首先,豺們一看首領被擒,出於恐懼,有可能奔散逃命,那麽我們要把金背豺請回尕瑪爾草原的計劃就徹底流產了。就算豺們不炸窩似的逃散,我們原先就與它們結下了仇怨,現在又用卑劣的手段劫持它們的首領,要挾它們,這不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嗎?
我把我的顧慮一說,強巴也啞口無言了。
“唉,要是有這樣的機會就好了。它們捕獵時,遇到困難了,比如碰到鬃毛如披風、獠牙翻卷的野豬,或者遇到很難對付的狗熊,或者與狼群爭奪地盤什麽的,我們突然出現,幫它們解了圍。之後,它們對我倆感激涕零,自然也就樂意與我們親密接觸。這樣,我們就可以設法讓它們跟我們一起回尕瑪爾草原了。”強巴說。
“這主意當然不錯,但願機會別讓我們等得太久。”我說。


【16 黃蜂像無數瘋狂的小精靈,緊緊追趕潰逃的豺群】


沒想到,果真等來了幫豺群解圍的機會。

這天下午,我和強巴在離怒江邊不遠的一片老林子裏又看見了這群金背豺。當豺群走到一棵有“活化石”之稱的銀杏樹下時,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歪嘴巴母豺,突然兩條前肢騰空,身體筆直地站了起來,嘴巴伸向空中,嗚哦嗚哦地發出一串嘯叫。歪嘴巴母豺的嘴歪得合不攏,叫聲就像破喇叭,嘶啞難聽。聽見它的叫聲,跟隨在後面的刀疤豺母蹲坐下來,側著臉、乜斜眼睛、朝向天空,突然,屁股上就像裝了彈簧似的跳了起來,齜牙咧嘴地咆哮著,在空中做撕咬狀,好像天空中有個隱形的怪物在威脅豺群。
我急忙掏出望遠鏡,朝銀杏樹的樹冠望去。哦,樹冠上有兩只淘氣的長臂猿,正在用樹棍鼓搗懸掛在枝丫間的一個蜂巢。這是雲南西北部特有的白掌長臂猿。它們有金黃的體毛和雪白的手掌,善於在大樹上攀跳,動作輕盈優美,疾如飛鳥。此時在銀杏樹上的兩只長臂猿,估計是一對小夫妻,正親昵地玩耍著。其中一只長臂猿用腳爪勾住一根柔軟、有彈性的樹枝,用長長的手臂用力搖晃樹冠,銀杏樹翠綠的枝葉嘩嘩地顫抖;另一只長臂猿手握一根手腕粗細的樹棍,敲打那個深褐色的碩大蜂巢。從蜂巢的顏色和形狀判斷,這是黃蜂巢。黃蜂會釀蜜,蜜汁金黃透明,芬芳香甜。這對長臂猿想將蜂巢打落在地,然後吃裏頭的蜂蜜。
刀疤豺母在樹下咆哮,用意很明顯,想要阻止長臂猿胡鬧。
黃蜂是一種報覆性很強的昆蟲。一旦巢穴遭到破壞,黃蜂會全部出動,用有毒的尾刺去蜇侵犯者。豺群正從銀杏樹下穿過,假如這個時候長臂猿將蜂巢打落下來,後果將不堪設想。
我的藏族向導強巴告訴過我,他父親年輕時喜歡打獵。有一次,他父親帶著獵狗,到高黎貢山西麓的一個名叫石籃子的地方去打野鴨,不幸遇到了狼群。他父親在獵狗的掩護下匆忙爬上一棵大樹,可憐的獵狗被狼群撕成了碎片。他父親在樹上開槍射擊,擊斃了七匹野狼。但狼群仍不肯退卻,將那棵大樹團團圍住。他父親的子彈打光了,孤身一人被圍困在荒山野嶺,情形萬分急。就在這時,他發現樹杈上吊著一只黃蜂巢。於是,他拔出長刀,奮力砍去,蜂巢像炸彈一樣從樹上落下去,在狼群中間炸開。頓時,數以萬計的黃蜂奮不顧身地撲向狼群。狼奔跑的速度不如黃蜂飛行的速度快,狼被黃蜂蜇得渾身是包,倒在地上不停地打滾。半個小時後,一群狼和一窩蜂便同歸於盡了。這樣,強巴的父親不僅救了自己的性命,還得到幾十張狼皮和幾十千克上等的蜂蜜。
此時,刀疤豺母氣勢洶洶地朝上面撲咬、嘯叫,豺群大概明白了怎麽回事,便加快腳步從銀杏樹下穿過。
長臂猿屬於猿類動物,是人類的近親。相比於其他動物的大腦,長臂猿的大腦要發達得多。它們會察言觀色,進行判斷分析。攀在樹枝上的兩只長臂猿聽到豺嘯聲,低頭朝樹下瞥了一眼,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它們不僅沒有被刀疤豺母的咆哮嚇到,反而更用勁地去捅蜂巢。兩只長臂猿肯定知道,豺不會爬樹,也不是什麽跳高健將,不可能躥到樹冠上來傷害自己,所以它們有恃無恐,“哼,你不叫老子捅蜂巢,老子偏要捅,看你能把老子怎麽樣!”
嗬,動物界也有地痞無賴,也有搗蛋鬼。
碩大的蜂巢搖搖欲墜,一些黃蜂從巢內飛了出來,嚶嚶嗡嗡地漫天起舞。刀疤豺母一面繼續踮著兩條後腿朝樹冠嘯叫,一面向豺群發出逃命的指令。豺們急急忙忙地向江邊奔去,想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但為時己晚。樹冠上的長臂猿將樹棍用力一戳,深褐色的蜂巢就像熟透的漿果,從枝丫間掉了下來。不等蜂巢著地,兩只長臂猿便蕩秋千似的抓住柔軟的樹枝,後腿在樹幹上猛力一蹬,流星似的彈了出去,一眨眼便落到對面那棵大樹。然後,它們三躥兩跳,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兩只長臂猿,先逃離黃蜂的追擊,躲在某個安全的角落,等蜂豺大戰結束,硝煙散盡後,才會回到這裏,撿食飄散著花香的蜂蜜。
那個蜂巢在一團黃蜂的簇擁下,從樹梢掉了下來。刀疤豺母負傷似的慘嘯一聲,逃離了銀杏樹。而蜂巢不偏不倚地砸在銀杏樹下的一塊大青石上,像引爆了一顆微型原子彈,碎土、泥屑爆出蘑菇狀的塵團。數不清的黃蜂從蘑菇狀的塵團中升騰開來,像無數瘋狂的小精靈,尋找著毀家滅族的仇敵。豺群在樹叢間奔躥,弄得藤蔓、草莖搖曳作響,活像一群作案在逃的罪犯。
憤怒的黃蜂緊緊地追趕著潰逃的豺群。
一般來說,會飛的動物要比靠四條腿奔走的動物速度快,就像飛得再慢的飛機也要比汽車的速度快一樣。蜂群很快追上了豺群。每只豺的頭頂上都有黑壓壓的一群黃蜂。黃蜂稱得上是世界上最勇敢的昆蟲。它們的尾刺一旦刺入仇敵的身體,過不了多久自己就會死去。可以這麽說,黃蜂的每一次攻擊都是名副其實的自殺行為,即便這樣,它們仍爭先恐後地叮蜇疲於奔命的豺。
金背豺雖然是尖爪利牙的兇猛食肉獸,但面對黃蜂這樣的小小昆蟲,卻像高射炮打跳蚤——英雄無用武之地,它們完全處在被動挨打的悲慘境地。歪嘴巴母豺大概被看得見卻摸不著的幽靈似的黃蜂惹惱了,憤怒地朝空中胡亂咬著。它還真咬著了幾只黃蜂。可這些黃蜂即使遭到豺牙的腰斬,也忘不了臨終前將有毒的尾刺刺進豺的嘴唇和舌頭裏。歪嘴巴母豺的嘴歪得更厲害了,它只好放棄徒勞的搏鬥,逃跑了。紫金公豺舉起豺爪,拍打眼前飛來飛去的黃蜂,結果,不僅沒拍死這些討厭的黃蜂,反而引來更多的黃蜂圍著它團團飛舞,嚇得它趕緊往灌木叢裏鉆。胸毛已掉光的老豺逃到亂石灘,一頭鉆進一條狹窄的石縫;它以為鉆進石縫就沒事了,誰知即使再小的縫,黃蜂也能鉆進去,並且輪番朝石縫進攻;活動靶變成固定靶,兩分鐘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便慘叫一聲,跌跌撞撞地退出了石縫……
我用望遠鏡在潰逃的豺群中尋找刀疤豺母。哦,它正和綠眉母豺一起掩護兩只幼豺。黃蜂兇時,它們就將自己的身體罩在幼豺身上;黃蜂怠惰時,它們就將幼豺夾在中間奔逃。
豺群就像被趕進了屠宰場,哀傷地嚎叫著,淒淒慘慘、悲悲戚戚。
這群金背豺不僅身體備受折磨,精神也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它們並沒有招惹這些黃蜂,相反,它們還企圖阻止長臂猿搗毀蜂巢。可好心卻沒有好報,它們被黃蜂視為了毀巢仇敵。
自然界沒有主持公道的法庭。白貓偷魚、黑貓挨打的事,在自然界裏經常發生。動物有苦無處訴,有冤無處申。
黃蜂軍團好像還挺懂戰爭藝術的。大軍團分成若幹個小群體,穿插分割,將豺群打亂了。黃蜂或迎頭痛擊、或尾隨追攆、或集群攔截,將暈頭轉向的豺圍困在離江邊約二百米左右的老林子裏。豺群潰不成軍,像群無頭蒼蠅,到處亂撞,一會兒被黃蜂攆到東,一會兒又被黃蜂趕到西。
強巴低聲說:“這樣下去,這群金背豺都會被黃蜂叮死的。
在各類野蜂中,黃蜂並不是最厲害的。有一種黑胡蜂和另一種大黃蜂,它們的尾刺的堅硬度和毒性都要比黃蜂強好幾倍。黑胡蜂的尾刺有半寸長,能穿透堅韌的老熊皮;大黃蜂的尾刺能將健壯的牦牛蜇得四肢痙攣,倒地身亡。而黃蜂毒性較弱,因此動物被黃蜂叮蜇後,皮膚會腫脹疼癢,不至於送命,但若被叮蜇得多了,也會出現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中毒癥狀。
豺群被黃蜂叮蜇得幾乎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即使這群豺頭腦清醒,也很難躲避蜂群的追逐。對許多獸類來說,各類野蜂是最不好惹的對手。
人若遭遇黃蜂,可以逃進房屋,關閉門窗,以求平安。倘若在野外,人可以摘一根空心蘆葦桿,將身體浸泡到水裏,口含蘆葦桿呼吸,從而逃避被蜇的危險。要是附近沒有水塘也沒有江河,人還可以找個樹洞或山洞鉆進去,脫下衣服堵住洞口,也能保住性命。假如連樹洞或山洞都找不到的話,人幹脆生一堆火,火可抵擋蜂群的攻擊。如果身邊連火也沒有,還可折一根樹枝,狂舞亂拍,阻止蜂群的進攻。


人的種種防禦措施,豺都不會。因此,在蜂群面前,豺毫無招架之力。
“快想想辦法,我們要救金背豺!”我對強巴說。
“這……挺危險的……思,這些小東西可不好惹啊。”強巴猶猶豫豫地嘟囔著。
“我們現在出手相救,刀疤豺母一定會感激我們。這樣,我們才有可能將豺群請回尕瑪爾草原。”我說。
我說的是實話。假如我們見死不救,金背豺極有可能被黃蜂叮蜇得無處逃生,紛紛中毒倒斃。這樣,我們自然不可能將豺群引回尕瑪爾草原,可怕的兔災也就沒辦法撲滅。從這個意義上說,拯救這群金背豺,就是在拯救尕瑪爾草原,就是在拯救卡紮寨的牧民。但這是極具風險的任務。因為我們躲藏在隱秘的樹叢中,蜂群沒有發現我們;如果我們站起來活動,覆仇心切的黃蜂就會不問青紅皂白地朝我們撲過來。但不管怎麽說,這是個爭取豺群信任的絕好機會!
強巴擰起眉心,閉目沈思了幾秒鐘,然後睜開眼掃視了一下四周的地形,指著200米開外的怒江,咬著牙說:“把豺群帶到我們住的地窩子裏去,我們在地窩子前燒一堆火,這樣就不怕黃蜂了。”
為了方便跟蹤這群金背豺,我和強巴在怒江邊的沙壁上挖了個洞,俗稱地窩子,我們晚上就鉆進沙洞裏過夜。雖然是夏季,但由於海拔高,夜晚仍是寒風陣陣。我倆昨天撿了不少枯枝、幹柴,堆放在地窩子前,用來烤火取暖,生火做飯。這堆柴火可是現存的唯一火源啊。
強巴不愧是闖蕩山林的獵手,有著豐富的野外生存經驗,這主意不錯。我說:“好的,就按你說的辦。嗯,我倆分分工。你先去江邊的地窩子點火,我設法將豺群引過去。”
到江邊的地窩子需要經過囂張猖狂的蜂群和正在受苦受難的豺群。我和強巴將外衣脫下來包住腦袋,從隱秘的樹旮旯兒裏跳出來。誠如我所料,我倆剛剛起身,便有黃蜂劈頭蓋臉地撲上來。我和強巴用外衣裹緊腦袋,一路飛奔。強巴徑直往江邊的地窩子奔去;我拐了個彎兒,沖著刀疤豺母跑去。
金背豺是一種群居性動物,紀律性很強,一切行動都服從首領的指揮。只有刀疤豺母先去江邊,其他豺才會跟過來。
由於護衛著兩只幼豺,刀疤豺母跑跑停停,前進緩慢。我很快就追上了它。我一面用小樹枝驅趕在它頭頂飛舞的黃蜂,一面在它耳畔大聲喊道:“快跟我走,到江邊去!”可惜,它是豺,聽不懂我的話,也無法領會我的意圖。它仍悶著頭在樹叢裏亂躥,只是對我替它揮掃頭頂的黃蜂投來感激的一瞥。我抓它的後頸皮,想把它強行拖到江邊去,可它仍未喪失警惕。我的手剛觸碰到它的脖頸,它就敏捷地跳開了,還扭頭朝我嘯叫兩聲,好像在說:“我已經夠倒黴的了,你可別趁火打劫呀!”
我的手背和腳後跟已遭到了黃蜂的蜇咬。我堅持不了多久了,不能再和刀疤豺母打啞謎、捉迷藏了。我必須盡快將它和它的臣民們引往江邊的地窩子。
這時,我的視線落在了兩只幼豺身上。一只幼豺是公的,鼻間有一撮棕毛,就像留著的仁丹胡子,姑且稱它為仁丹公豺;另一只幼豺是母的,眼睛特別清亮,就像兩泓秋水,姑且稱它為秋水姑娘。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寧肯自己被黃蜂狂蜇亂叮,也要竭盡全力保護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所以,這兩只幼豺可能是綠眉母豺的兒女,也就是刀疤豺母的外孫子和外孫女。這時,我靈機一動,被黃蜂攪得稀裏糊塗的腦袋瓜閃出一道智慧的光亮:要是我抱走這對幼豺,刀疤豺母肯定不會撒手不管,它放心不下這對幼豺,必然會追隨在我身後,這樣,整個豺群就會跟隨我去江邊的地窩子了。當然,當著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的面去搶兩只幼豺,好比拔老虎的胡子,是極危險的舉動。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此時,我就像賭徒輸急了會孤註一擲一樣,決心就這麽賭一把了。
當黃蜂進攻節奏放慢時,刀疤豺母試探著想拐進一條石溝,我趁此機會扔掉拍打黃蜂的樹枝,一伸手,抱起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然後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朝江邊狂奔。接著,我的背後傳來了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氣急敗壞的嘯叫聲。
我就像馬路上搶小孩的歹徒,綠眉母豺和刀疤豺母就像在後面緊緊追趕的母親和外祖母。
當快跑出樹林時,我突然感覺到肩上有一件東西沈甸甸地壓下來。不用回頭,我也知道,肯定是綠眉母豺從背後撲到我身上來了。我不敢扭頭,扭頭的話,臭乎乎的豺嘴肯定會咬破我的喉管。我將兩只幼豺往肩上一搭,像女孩子裹圍巾似的包住後腦勺和脖頸。你要咬,就咬你的親生兒女好了。綠眉母豺當然舍不得咬自己的孩子,但它也不肯從我背上跳下來,只是在我耳邊不停地嘯叫著,叫得我腦袋嗡嗡發暈。我抱著兩只幼豺,肩上還搭著一只綠眉母豺,如此負重,使我的兩條腿像灌滿了鉛一樣沈重。這時候,刀疤豺母從我胯下躥過,用脖子絆住了我的左腿,用豺尾勾住了我的右腿。我撲通一下,跪倒在地。而我背上的綠眉母豺則順著慣性從我頭頂騰空翻出去,像表演藝術體操似的做了個180度的大回轉,最後穩穩地落在我的面前。它的眼睛裏透出一股殺氣,血紅的舌頭舔著尖利的豺牙。我想用抱在手裏的兩只幼豺作抵擋,可刀疤豺母一口咬住我的胳膊,使我的手沒法動彈。綠眉母豺將白森森的豺牙對準我頸側的動脈血管……
我嚇出一身冷汗。我的脖頸哪能經得起鋸齒般的豺牙的啃咬。綠眉母豺只要輕輕一咬,我就可以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躲是躲不開了,我還是以牙還牙吧,但人的牙齒哪有豺牙尖利啊!綠眉母豺咬一口,我則小命休矣;而我咬它十口,它最多掉幾撮豺毛罷了。我要真是被這只不講道理的豺咬斷了脖子,那可就成了一樁世界上最悲慘、最滑稽的冤案了。我再一次趴在地上,將柔嫩的脖頸暴露出來。這個模仿豺乞降的動作我已做過多次,每次都能有效地化解豺的攻擊,可以說是屢試不爽了。在這次危急關頭,我又當作保命絕招使了出來。嘿,還真管用,綠眉母豺突然不動了,眼睛裏透出一片迷惘,刀疤豺母則松開咬住我胳膊的嘴。
雖說我的脖頸避免了豺牙啃咬,但屁股卻遭了殃。我穿著厚厚的牛仔褲,奔跑時褲腿飄蕩,整個腿部和屁股沒被黃蜂叮蜇;而當我趴在地上模仿豺的乞降動作時,屁股撅得老高,褲襠繃得像鼓面似的,黃蜂的尾刺便穿透牛仔褲,叮進屁股了。那感覺就像好幾根針頭同時在給我做肌肉註射,我忍不住大叫一聲。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被我突然爆發出的慘叫聲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我趕緊爬起來。刀疤豺母大概以為我又想趁機拐走兩只幼豺,它便倏地躥了上來,一面聲嘶力竭地嘯叫著,一面用爪子扒我懷裏的幼豺。它的意思很明確:我繳出兩只幼豺,就可享有不被咬斷脖子的權利。我快急哭了,用哀求的聲調對刀疤豺母說:“行行好吧,請相信我,我不會像人販子拐騙小孩那樣拐走你們的寶貝的。我是來救你們的,快跟我走吧,我求求你們了。”
為了進一步表明誠意,我忍著痛苦,伸出舌頭去舔吻兩只幼豺的臉。在豺的世界裏,舔吻是最高的禮儀,象征著尊敬、慈愛、關懷和持久的友誼。我盡量舔得深情,以證明自己是如何疼愛兩只幼豺的。與豺親吻真是活受罪。豺臉毛茸茸的,親上去就像在親鞋刷。秋水姑娘的鼻子上有黏液,也不曉得是不是鼻涕,被我不小心咽到肚子裏去了;仁丹公豺的嘴腔有一股酸腐的氣味,熏得我想嘔吐。
或許是我杜鵑泣血般的苦苦哀求觸動了它們,或許是我情侶般地舔吻感動了它們,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不再窮兇極惡地沖我嘯叫了,充滿殺機的眼神中也似乎有了一絲溫柔。我趁機拔腿往江邊跑,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生怕幼豺丟失,寸步不離地緊跟在我身後。我估計它們已領會了我的好意。因為我一路朝江邊奔跑時,它們不再從背後撲到我的身上,也不再用豺尾絆我的腿了。
接著,其他的豺也都跟著首領刀疤豺母趕來。
我終於把豺群引到了怒江邊。這兒靠近白龍峽,地勢陡峭,水流湍急,濤聲如雷。強巴已在地窩子前燃起了一堆篝火。濃煙滾滾,冷風朝我和豺群吹過來。有一句俗話說,湯澆蟻穴,火燎蜂房。黃蜂最怕的就是火。濃煙迎面熏烤,蜂群囂張的氣焰便有所收斂,不再肆無忌憚地俯沖下來叮咬了。我一頭鉆進濃煙,將兩只幼豺抱進地窩子,轉身又跑出來,一面招手一面喊道:“快進來,我們用火燒,黃蜂就不敢再蜇你們了!”
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面面相覷,不僅沒跟我跨進地窩子,而且還向後退了數步。刀疤豺母凝望著熊熊燃燒的火焰,渾身豺毛豎立,發出驚叫。所有的豺臉上都露出恐懼的表情。我明白,所有的野獸都怕火,金背豺也不例外。在山野闖蕩的獵人都有這樣的經驗,遭遇豺狼虎豹時,只要點起一堆火,野獸就會逃之夭夭。

這時候,風勢小了,風向也有點變化,彌漫在豺群頭頂上空的濃煙漸漸飄散。黃蜂又聚攏過來,大概因為它們剛才被煙熏得惱羞成怒了,所以現在變本加厲地盯著豺群蜇咬。豺群無奈,只好又往前移動,靠近火堆。而豺一靠近火堆,黃蜂的攻勢就立刻減弱了許多。這麽幾個來回後,我相信,聰明的豺一定能明白我和強巴之所以要燃起一堆火,不是為了嚇唬它們,而是為了幫它們躲過眼前的這場蜂災。
然而,我的嗓子都叫啞了,刀疤豺母還是不肯穿過濃煙,從火堆旁跨進地窩子。豺對熊熊燃燒的火有一種天生的恐懼,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克服。沒辦法,我只好一個箭步躥過去,迅速抱住刀疤豺母的腰,把它往地窩子裏拖。只要把刀疤豺母拖進地窩子,豺群就會跟著魚貫而入的。但刀疤豺母拼命往後掙紮。它的力氣比我想象的大許多。我使出吃奶的勁,也拖不動它。不過刀疤豺母沒朝我咆哮,也沒張嘴咬我。這表明,它知道我的動機是好的,只是它無法克服對火的恐懼,不敢接近燃燒的火焰。這時,我突然想起孩提時與小夥伴打架,用足力氣也無法將對方摔倒時,往往會使用殺手鐧——抓撓對方的胳肢窩,俗稱撓癢癢。對方被撓癢後,則哈哈一笑,力氣頓消,我便可以輕松地將對方摔倒了。不知道豺怕不怕癢,我先試試再說。我扳住刀疤豺母的前腿,騰出兩根手指,在它胳肢窩裏輕撓數下。想不到這孩子氣的辦法還挺管用。頓時,刀疤豺母扭頸、縮腰、甩尾,一副癢得受不了的神態,身體變得軟綿綿的。我趁機一用力,將它拖到地窩子口了,眼看大功即將告成。突然,一根正在燃燒的柴火不知什麽原因爆裂開來,噗的一聲,迸濺出幾片橘紅色的火焰,落到我和刀疤豺母的身上。吱吱——我的衣裳被燒破兩個洞;噝噝——刀疤豺母的背毛被灼焦了一塊。刀疤豺母驚嘯一聲,從我手中掙脫出去,又逃回地窩子外的豺群中去了。
就在這時,被我先前抱進地窩子的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從裏面爬到窩口,探頭探腦地叫著。綠眉母豺透過濃煙看見自己的心肝寶貝,也呦哦呦哦地叫著。它往前沖三步,又往後退兩步,在火堆前徘徊猶豫。顯然,它想沖進地窩子到兩只幼豺身邊,卻又沒有膽量穿過濃煙。
這時,我想到了一個逼迫綠眉母豺鉆進地窩子的好辦法!
我穿過濃煙,進到地窩子,舉起巴掌,不輕不重地摑兩只幼豺的耳光。兩只幼豺被我打得嗷嗷直叫,好像在油鍋裏受煎熬。我與綠眉母豺相距不過十來步,雖有濃煙遮擋,但它還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子女受酷刑,母親當觀眾,這滋味絕對不好受。俗話說,打在兒身,疼在娘心。綠眉母豺在火堆前上躥下跳,惡聲惡氣地嘯叫著,眼裏閃爍著仇恨的火焰,恨不得立即撲上來把我撕成碎片。我知道,綠眉母豺出於對火的恐懼,不敢鉆進地窩子,但它又很想撲進地窩子解救幼豺。保命的本能與強烈的母愛正在發生激烈的沖突。
接著,我在仁丹公豺的背上拔蘿卜般拔下一撮毛來,又在秋水姑娘的頸上揪葡萄般揪下一綹毛來,這些毛足以制作一支豺毫大楷筆了。兩只幼豺疼得在地上打滾。綠眉母豺臉上的表情急劇變化著,然後怪叫一聲,朝我撲了過來。救子心切,母性終於戰勝了對火的恐懼。許多育兒期的母獸,在子女遭遇危險時,都會表現出為子女上刀山下火海的偉大母愛。
其實,綠眉母豺所冒的風險並不大。雖然熊熊燃燒的火堆看起來挺嚇人,但火堆與沙壁間有一個寬約三米的豁口,是專門留給豺群進入地窩子的安全通道。豺只要貼著沙壁,快速躥過,是不會被火焰灼傷的。對豺來說,最重要的是克服對火的畏懼心理。
綠眉母豺猛地一下躥進地窩子,連豺毛都沒燒焦一根。
我趕緊將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塞到綠眉母豺懷裏。綠眉母豺忙著安撫自己的寶貝,我則趁機跑出地窩子,以免遭到它的撕咬。
地窩子十分安全,沒有黃蜂,沒有火焰,也沒有濃煙,是目前最佳的避難所。聰明的綠眉母豺很快明白了這一點,沖著地窩子外的刀疤豺母不斷發出柔和的叫聲。我想,它是在告訴刀疤豺母,進地窩子來躲避黃蜂的襲擊。刀疤豺母聽到綠眉母豺的叫聲後,幾次試探著往火堆前靠近,想要帶領豺群鉆進地窩子。
就在這時,發生了意外。那只歪嘴巴母豺被黃蜂蜇得受不了了,不斷地往火堆前靠。火堆裏飛出一些火炭,散落在四周的沙地裏。歪嘴巴母豺笨頭笨腦地踩在一塊通紅的火炭上,大叫一聲,轉身往後奔躥,遠遠逃離了豺群,逃離濃煙遮蔽的地帶。一群憤怒的黃蜂抓住這個好機會,鋪天蓋地從空中俯沖下來。短短幾秒鐘的時間,歪嘴巴母豺的身上就落滿了蠕動的黃蜂,連兩只眼都被黃蜂罩住了。歪嘴巴母豺淒厲地叫著,眼睛看不見東西,無從分辨方向。盲目的跳躥招惹了更多的黃蜂朝它發起攻擊。很快,蜂群就像一條厚厚的棉毯,把它緊緊裹了起來。豺群發出嘯叫,我和強巴也大聲呼喊,想用聲音引導歪嘴巴母豺往火堆靠攏,這樣或許還有獲救的希望。可歪嘴巴母豺兩只耳朵裏灌滿了黃蜂,聽不見我們的喊叫聲。它拼命朝前跑,想擺脫黃蜂瘋狂的蜇咬,但它跑錯了方向,來到了陡峭的江堤上,一腳踩空,撲通一聲,跌進了怒江。江面濺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歪嘴巴母豺和叮在它身上的黃蜂立刻被洶湧的浪濤吞沒了……
豺們面面相覷,發出悲慘的長嘯。
刀疤豺母朝天空黑鴉鴉的蜂群掃了一眼,又望望驚濤拍岸的怒江,發出三聲短促的嘯叫。接著,它縱身一躍,穿過濃煙,跳過火堆,鉆進地窩子裏去了。在豺的世界,首領的示範作用是最具權威性的。這時,根本用不著我再去催促,所有的豺爭先恐後地跟著刀疤豺母躥進地窩子裏去了。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在穿越火堆時被其他豺擠了一下,尾巴橫進火焰,被烤焦了一半,好在其他豺都安然進到地窩子裏了。
我和強巴挖的地窩子還算寬敞,能容納下這群豺。
等到豺群全部進了地窩子,我和強巴則立刻將火堆加寬,並不斷往裏添加柴火。烈焰騰空,蜂群被阻隔在火墻之外。可這些勇敢的小精靈仍不肯罷休,在空中盤旋著。當火勢稍弱些時,它們便撲飛過來,企圖撞破火墻蜇咬避難的豺群。我和強巴拼命往火堆裏扔枯枝敗葉。火苗躥出十幾丈商,點燃了黃蜂透明的翅膀,翅膀雨點似的紛紛掉落下來,黃蜂也就葬身火海了。到了傍晚,蜂群損失大半,剩下的一些黃蜂帶著壯志未酬的遺恨,被迫偃旗息鼓,飛離了怒江。
一場慘烈的蜂豺大戰終於結束了。


【17 刀疤豺母嗒的一聲卷了一口藥湯,眼睛鼻子立刻皺成一團】


蜂群飛走後,我和強巴將火堆熄滅,撲滅了那堵火墻。

每只豺都遭到了黃蜂的叮蜇。有的被蜇腫了眼皮,有的被蜇跛了腿,有的被蜇歪了嘴,有的被濃煙熏得漆黑,有的被荊棘劃得鮮血淋漓,有的趴在地上站不起來,有的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它們活像一群丟盔棄甲的殘兵敗將。
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傷勢最嚴重。雖然它們有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左右護衛著,但它們由於細皮嫩肉,所以成了蜂群叮蜇的最佳目標。仁丹公豺的頭部被黃蜂叮出七個包,秋水姑娘的身上也被黃蜂蜇了十幾口。
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守護在兩只幼豺身邊,不斷地用舌頭舔幼豺身上被黃蜂蜇咬的腫塊。唾液有消炎止痛的功能,這是豺的傳統療傷手段。但如此嚴重的蜂毒,光塗抹唾液顯然是不行的。過了好久,兩只幼豺的蜂毒癥狀不僅沒減輕,反而惡化了。秋水姑娘總是想咬自己的尾巴,扭頸轉腰,在原地像陀螺似的轉著圈;仁丹公豺渾身抽搐著,眼睛一會兒閉著,一會兒又驚恐地睜開,它伸著柔弱的脖頸,朝空中連連咬著。兩只幼豺都是典型的蜂毒發作癥狀,必須及時救治。
刀疤豺母目光淒迷,眺望著遠處漸漸西沈的紅日,哀哀地嘯叫著。
我的屁股、腳後跟、手背和臉上也鼓起了十多個包,疼得要命。強巴鉆進樹林,采摘了一大把粉紅色的綠絨蒿。它是一種罌粟科高原花卉,又叫雪參,內服外用皆宜,具有消炎、鎮痛、止血的獨特功效。強巴用綠絨蒿的根莖熬成藥湯,用鵝卵石將花朵和葉片碾成藥漿。
接下來,就是給豺群治療了。只有讓刀疤豺母作示範,其他豺才有可能服從我們。一般來說,獸醫比人醫難當。動物不明白事理,不肯服用苦藥,也不會積極與醫生配合。動物園的獸醫給動物治病時,都要采取非常措施,或將動物四肢捆綁起來,強行灌藥打針;或用麻醉槍將動物射倒,在動物失去知覺的情況下進行治療。我和強巴不可能把這群金背豺一個個捆綁起來,也不可能用麻醉槍向它們一一掃射。能否順利地為這群豺進行治療,我和強巴都沒有把握。
“要是它們不肯配合,起碼有一半豺活不到明天。”強巴說。
“先給它們塗抹藥漿,這好像容易些。”我說。
強巴跑到刀疤豺母跟前,想伸手揪住它的後頸皮,往它身上塗藥。但刀疤豺母大叫一聲,倏地一下跳開了。它不客氣地瞪了強巴一眼,似乎在警告強巴:“別動我的歪腦筋!”
“怎麽辦?要不要用捕獸網將它罩起來?”強巴問。
“不行,其他豺都會嚇跑的。”我斷然地搖了搖頭。
“難道就看著它們被毒死?”強巴說。
“你先給我塗藥,做個樣子給它們看看。”我說。
我學著豺的姿勢,趴在地上,脫下褲子,光著屁股,讓強巴往腫塊上塗抹綠絨蒿藥漿。強巴給我塗藥時,刀疤豺母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還聳動鼻翼嗅聞藥漿的氣味,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強巴在我的患處塗完藥後,我改為側躺,同時縮緊脖子,在地上蹭著,嘴裏還發出柔和的哼哼聲,即興表演解除痛苦後的舒適與愉快。
刀疤豺母看得饒有興味。它眼角吊起,鼻子聳動著,臉上浮現出羨慕的表情。
我在手掌上抹了一些藥漿,手肘著地,爬到刀疤豺母面前,伸出舌頭,做出舔吻的姿勢。在豺的世界裏,為了討好首領,豺經常會主動舔吻首領的體毛,以示尊重,當然也含有拍馬屁的意思。我的這套動作,就是請求刀疤豺母能允許我替它舔吻、梳理體毛。
刀疤豺母後肢斜躺,前肢曲蹲,頭擱在臂彎間,做出半躺半蹲的姿勢,這表明它同意讓我替它舔吻、梳理體毛。
我趁機扒開豺毛,將藥漿塗在它被黃蜂叮蜇的腫塊上。
綠絨蒿的療效極佳,塗抹在身上,患者會有清涼的感覺,脹痛緩解,非常舒服。
刀疤豺母勾起四肢,縮緊腦袋,愜意地在地上蹭動。
這時,被蜂毒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豺們熱切地望著我,想讓我用同樣的辦法替它們舔吻、梳理體毛,解除黃蜂蜇咬的痛苦。胸毛已掉光的老豺黏黏糊糊地貼到我身上,想搶先接受治療。
哦,別著急,個個都有份。對了,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中毒的癥狀最嚴重,理應最先接受治療。
就這樣,我和強巴忙碌到天黑,總算給七八十只豺的身上都塗抹了藥漿。
被黃蜂叮蜇得這麽厲害,光塗抹一層藥漿是不夠的,要想保住性命,還必須喝下濃濃的綠絨蒿藥湯。
我用竹勺舀了一點兒藥湯嘗了嘗,味道辛辣苦澀,比黃連湯好喝不了多少。人是有理性的動物,懂得良藥苦口的道理。可豺是非理性的動物,願不願意喝這藥湯呢?跟豺講道理是肯定不行的,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爭取刀疤豺母的理解與支持,然後利用刀疤豺母的絕對權威,逼迫豺們咽下這苦澀的藥湯。
不知道為什麽,我固執地相信,刀疤豺母與其他的豺不一樣,它具有豐富的閱歷和出眾的智慧,也具有低層次的理性思維。
我端著斟滿藥湯的竹碗,爬到刀疤豺母面前,將碗支在中間,人嘴和豺嘴從兩個方向頂在碗沿上。在豺的世界裏,一只豺將食物拖到另一只豺的嘴邊,意味著熱情邀請對方同自己分享。我做出這一姿態,是向刀疤豺母表明,歡迎它與我一起吞下碗裏的東西。刀疤豺母的嘴輕輕碰了碰碗沿,表示接受我的邀請。我喝了一大口藥湯,皺著眉頭咽下去。刀疤豺母的舌頭伸進碗裏,嗒的一聲卷了一口藥湯,眼睛鼻子立刻皺成一團,整張豺臉像只榨癟的脫水檸檬。刀疤豺母呼呼地吹著氣,使勁甩著腦袋,用哀怨的眼光瞪著我,似乎在責問:“你為什麽請我喝這麽苦的東西呀?”然後,它一甩豺尾,想轉身離去。我急了,趕快揪住它的後頸皮,也不管它是否聽得懂,大聲說:“求求你,把藥喝了。哦,這藥是很苦,可這藥能治療蜂毒,你要不帶頭喝的話,你的豺群就要完蛋了!”我一面說一面扳著它的臉,讓它看著我,又表演性地端起竹碗喝了一大口,然後將碗遞到它的嘴邊。刀疤豺母緊閉著嘴,沒有掙紮,而是怔怔地站著,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和竹碗裏的藥湯。
我想,刀疤豺母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不然的話,它可以使勁一蹦,把竹碗掀翻,沖我咆哮一聲,然後逃之夭夭。可它沒這樣做,這證明它在考慮是不是要學我的樣子,喝下這又苦又澀的藥湯。
我松開它的後頸皮,將手背上被黃蜂蜇咬的腫塊舉到它面前,然後指指竹碗裏的藥湯。然後,將我臉上被黃蜂蜇咬的腫塊亮給它看,又指指竹碗裏的藥湯。
它的目光在腫塊與竹碗之間來回穿梭,腦子裏也形成了一條連貫的思路。
我繼續傾斜著竹碗,藥汁滴滴嗒嗒地順著它的嘴角淌下來。突然,它張開嘴,用舌尖卷著藥湯,一口一口地吞咽起來。
這藥的味道絕對不好。豺的味覺器官很發達,能分辨出酸甜苦辣鹹等各種味道。刀疤豺母每喝一小口藥湯,身體就顫抖一下。喝了小半碗後,它再也忍不住了,退後一步,四肢趴開,哦哦地嘔吐起來,吐出一堆糊狀的黃色穢物。好不容易吐完了,它擡起淚汪汪的眼睛看著我,喉嚨深處發出一串低嚎,似乎在咒罵我:“你這狠毒的裸猴,是不是想害死我呀?”
除了讓它們喝下這又苦又澀的綠絨蒿藥湯,我沒有更好的辦法幫助這群金背豺了。每一只豺都或多或少地遭到了黃蜂的蜇咬,假如不能及時排毒清火,極有可能像強巴所說的那樣,到了明後天,它們就會接二連三地踏上不歸路。我沒有能耐將苦藥變成甜藥,也沒有力氣和膽量將它們按翻後強行灌藥。如果刀疤豺母拒絕吃藥,我就無力拯救這群金背豺的性命了。
我正在擔憂,突然,刀疤豺母走到我面前,用柔軟的脖頸在我肩頭輕輕地磨蹭著,呦嗚呦嗚地發出細“語”。我研究過豺的叫聲,能分辨出其情緒的變化。它似乎在對我說:“雖然這藥很苦,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出於好心才讓我喝這麽苦的藥。”然後,它又踱到竹碗前,吧嗒吧嗒地用舌頭喝起了藥湯。
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沒想到,刀疤豺母具有如此明辨事理的能力,其理性判斷能力不亞於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
刀疤豺母喝了兩口藥,就擡起頭來朝圍觀的豺群掃視一圈兒,然後發出一聲威嚴的叫聲,好像在進行某種示範教學。
很快,半碗的藥湯被喝完了。刀疤豺母退後一步,站在我身邊,朝豺群嘯叫著。
豺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個個郁倀猶豫。胸毛已掉光的老豺第一個走出來,學看刀疤豺母的樣子,到我跟前喝竹碗裏的藥湯。然後,綠眉母豺也走到了我的面前……
所有的成年豺都自覺地跑過來喝藥湯了。那只紫金毛斑的年輕公豺大概覺得自己被黃蜂叮蜇得不重,中毒癥狀也不明顯,不願喝這苦澀的藥湯,於是,它悄悄往後退縮,鉆進江邊的一條溝坎,打算溜走。刀疤豺母看到了它,嘯叫一聲撲了過去,咬住紫金公豺的尾巴,強行將紫金公豺拖拽到我身邊,逼迫紫金公豺喝掉了半碗藥湯。
寫到這裏,聰明的讀者也許會提出疑問:豺會主動配合服用藥湯嗎?作者是不是為了小說情節的需要在胡編亂造,就像童話作家將人類社會的生活憑空移植到動物世界裏一樣?在這裏,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讀者,我所寫的都是大森林裏真實發生的故事,沒有任何杜撰。
根據專家介紹,金背豺具有原始意義上的醫藥保健知識,這種知識是通過長輩傳授給晚輩的,較年長的豺能識別幾種可當藥材的植物。豺通常生兩類疾病:一是消化不良,如吃了腐爛的食物而鬧肚子;二是外傷,如在狩獵時被反抗的獵物弄傷。年長的豺會帶著患者到密林裏尋找可當藥材的植物,幫助患者治愈疾病。
由於刀疤豺母積極的配合,所有的金背豺都順利地服用了綠絨蒿藥湯,只有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喝藥時出了點問題。兩個小家夥嘗了一下藥湯,便緊咬牙關,再也不肯張嘴了。我和強巴只能扒開它們的嘴強行灌藥。幼豺不懂事,拼命尖叫,就好像在遭受酷刑。綠眉母豺心疼自己的兒女,沖著我和強巴齜牙咧嘴地咆哮,其他的豺也朝我倆做出意欲撲咬的姿態。我倆只好胡亂地往兩只幼豺嘴裏灌了兩勺藥湯,就將它們放了。
這時,夜已深,豺疲憊不堪,我和強巴也累得半死。之後,人和豺擠成一堆,在地窩子裏睡了起來。


【18 刀疤豺母舔著強巴的手掌,人與豺的隔閡煙消雲散】


翌日清晨,我被呦呦的豺叫聲吵醒了。豺群聚集在地窩子外的沙灘上,有的眺望天邊水紅色的朝霞,有的圍成圓圈不安地叫喚,好像出了什麽事。我趕緊推醒強巴,鉆出地窩子去看個究竟。

哦,豺群在圍著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
我扒開圍觀的豺一看,兩只幼豺正躺在綠眉母豺懷裏,眼睛半睜半閉,顯得無精打采。仁丹公豺的身體軟綿綿的,細弱的脖子似乎已無力支撐頭顱,腦袋一垂一垂的,好像在打瞌睡。秋水姑娘神志恍惚,兩眼翻白,口吐白沫,脊椎動物發生這種情況,表明已進入昏迷狀態,離休克和死亡不遠了。
兩只幼豺的抵抗力本來就弱,被黃蜂蜇咬得最厲害,昨晚又沒有喝綠絨蒿藥湯,所以蜂毒嚴重地發作了。
我註意觀察了一下豺群,除了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其他豺的蜂毒癥狀郡有所減輕,身上腫塊消下去了不少,精神也好多了。
豺們吵吵嚷嚷,不時地朝樹林嘯叫。刀疤豺母站在綠眉母豺身邊,一會兒舔舔兩只幼豺,一會兒望望躁動不安的豺群,顯得左右為難。
我明白豺群發生了什麽事。天色熹微時,刀疤豺母想帶領豺群到森林裏找吃的東西,但剛走出地窩子,兩只幼豺就病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豺們已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遭到蜂群襲擊時,它們疲於奔命,耗盡了體力;蜂毒發作時,它們抑制了饑餓感,而當蜂毒癥狀減輕後,饑餓感變得空前強烈,一個個餓得肚皮貼到脊梁骨,急於到森林裏捕捉食草獸來充饑。可刀疤豺母非常疼愛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舍不得扔下它們,而其他饑餓的豺又滋生出了不滿的情緒。
對金背豺來說,一日之計在於晨。狩獵的黃金時間就是天剛蒙蒙亮的時侯,羚羊、牦牛、獐子或野兔睡眼惺忪地從樹叢裏走出來,到開闊的草甸子啃食沾滿露珠的青草。這個時候能見度較低,食草獸警惕性不高,反應遲緩,豺群容易發現並捕獲。過了這個時間,天亮起來,能見度大大提高,豺獵食的難度就大大增加了。
“要不要把我們帶來的兩只紅毛雪兔拿出來給它們充饑?”強巴問我,“現在餵它們紅毛雪兔,它們肯定不會拒絕的。”
我想了想,搖搖頭。現在,豺群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這時候拿出紅毛雪兔,似乎為時過早。紅毛雪兔是我們手中的一張王牌,王牌應當留在最後出,不用著急。
有幾只豺大概是實在太餓了,跑到怒江邊潮濕的沙地裏,撿食爛魚、爛蝦。但現在正是漲潮的時候,擱淺的爛魚、爛蝦都被波浪卷走了。
刀疤豺母圍著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轉起圈來。看得出來,它十分擔心兩只幼豺的傷勢,內心充滿了憂慮。
豺是一種集體觀念很強的動物,狩獵時都是由首領帶隊集體出征。而現在,刀疤豺母放棄清晨獵食的最佳時機,這意味著整個豺群都要繼續挨餓。
我決定為刀疤豺母分憂解難。我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將兩只幼豺從綠眉母豺懷裏抱出來,學著豺的樣子,用下巴和頸窩輕輕磨蹭著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腦門兒。這是豺常見的動作,母豺經常用這個動作來安撫受驚的幼豺。據野外觀察者記載,母豺對幼豺做這個頗為別致的動作通常是在兩種情況下:一是母豺要外出覓食時,幼豺害怕單獨留在窩巢,焦躁不安地抱住母豺的腿,這時候母豺便會用下巴磨蹭幼豺的腦門兒;二是在暴風雨來臨之際,天空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幼豺嚇得拼命地往母豺懷裏拱,母豺便會將自己的頸窩緊貼在幼豺的腦門兒。說也奇怪,母豺用這個姿勢磨蹭一陣後,驚悸不安的幼豺便會很快地安靜下來。心理學家認為,母豺用下巴和頸窩磨蹭幼豺的腦門兒,就像人類的母親將驚哭的嬰兒貼在左胸口哄睡一樣,嬰兒諦聽母親心房有節奏的跳動,會產生心心相印的共鳴。母豺的頸窩有一根氣管,呼吸時,氣流回旋氣管會發出輕微的振動,幼豺能聽到咕嚕咕嚕的有節律的聲響,算是母子之間交流愛的心聲。我做出這個姿勢,是要告訴刀疤豺母:你就放心地帶領豺群覓食吧,別耽誤狩獵的好時機,我會像有愛心的母豺那樣照看這兩只幼豺的。
刀疤豺母對我已相當信任,明白了我的心意後,便威嚴地長嘯一聲,集合起散落在江邊的豺群,踏著殘夜的陰影,向遠方一片茂密的森林疾馳而去。
綠眉母豺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它顯然不太放心將兩只幼豺交給我和強巴照看。它瞪起一雙充滿疑慮的豺眼,沖我發出幾聲短促尖銳的嘯叫,似乎在警告我:“別耍什麽鬼花樣,要是我回來後,發現我的寶貝不見了,我跟你們沒完!”
我始終用下巴和頸窩磨蹭著兩只幼豺的腦門兒。我知道,這是最有力的語言,好比人類在用鮮血書寫誓言一樣。
綠眉母豺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我們,一步三回頭地追趕豺群去了。
在豺的世界裏,哪怕是剛產下幼豺的母豺,也要跟隨群體一起外出狩獵。它們沒有產假的概念,也沒有吃白食的習慣。
豺群一離開,我就立刻準備給兩只幼豺動手術。我們搞動物研究的,長年累月在野外工作,必須懂點醫學,必要時可給自己或動物治病。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瘡口腫得像爛桃子,病情惡劣,現在唯一能救它們的辦法,就是切口引流,將蜂毒從瘡口擠出去,然後服用抗菌素,防止進一步感染。
我和強巴用捕獸網將兩只幼豺包裹起來,使它們無法動彈,然後用小手術刀切開被黃蜂蜇咬的腫塊。
沒有麻醉藥,手術肯定很疼,小家夥慘烈地叫著,連嗓子都叫啞了。幸虧豺群已經走遠,要不然的話,綠眉母豺肯定以為我們在謀害它的小寶貝,然後不問青紅皂白地撲上來與我們拼命。
“你這樣做太冒險了。”強巴一面按我的吩咐擠掉幼豺瘡口裏的膿血,一面擔心地說,“萬一手術失敗,兩只幼豺死了,等豺群回來我們如何向它們交待呀?”
“別擔心,我有把握救活這兩只幼豺。”我說,“哦,你去打只野鴿或斑鳩什麽的,熬點肉粥給它們吃。”
強巴鉆進林子,很快提著一只斑鳩回來了。當香噴噴的肉粥熬好後,我也順利完成了手術。
豺的生命力十分頑強。手術後,僅半個小時,兩只幼豺就能站起來蹣跚走路了。
這時,已近中午,仍不見豺群回來。我、強巴和兩只幼豺一起分享一小鍋肉粥。兩個小家夥餓壞了,狼吞虎咽地喝下了半鍋肉粥。
下午,豺群依然沒有回來。這時,天氣轉陰,江風吹來,有點涼意。強巴在地窩子裏燃起一堆篝火,我倆坐在地上烤火。也許是氣溫偏低的緣故,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一個勁兒地往火堆前靠。強巴擔心火苗燙傷它們的皮毛,又不忍心看著它們被風吹得瑟瑟發抖,於是就幹脆將它們抱起來,裹在羊皮藏袍裏,貼在自己的心窩上。兩只幼豺被蜂毒折磨了整整一夜,估計整夜都沒有睡好,手術時又被折騰得精疲力盡,現在病痛解除,肚子又吃得飽飽的,於是它們鉆進強巴溫暖的懷裏,打了兩個哈欠,便呼呼地酣睡起來。
我和強巴也昏昏欲睡,靠在沙壁上漸入夢境。
突然,我被兇猛的豺叫聲嚇醒了。我睜眼一看,綠眉母豺、刀疤豺母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在地窩子口朝我和強巴齜牙咧嘴地咆哮著。哦,豺群回來了。瞧它們氣勢洶洶的樣子,肯定是沒找到兩只幼豺,在責問我們,向我們索要。
強巴也被吵醒了,見勢不妙,趕緊解開羊皮藏袍,將兩只幼豺抱出來,放在地上。
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在柔軟溫暖的藏袍裏睡了一大覺,養足了精神,身體恢覆得很好,打了個甜甜的哈欠,揉了揉眼皮,瞪起清亮的眼珠子,歡叫一聲,撲到了綠眉母豺的懷裏。
豺群清晨離去時,兩只幼豺已被蜂毒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它們傍晚回來時,兩只幼豺已變得生氣勃勃。我想,每一只豺都能感受到發生在兩只幼豺身上的顯著的變化,能感受到我和強巴的好意與善心。
綠眉母豺激動地嗚咽一聲,不斷舔吻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從耳朵一直舔到尾尖。濃濃的母愛,仿佛要融化在兩只幼豺身上。
刀疤豺母平舉的尾巴耷落在地,收回充滿敵意的目光,四膝一曲,趴了下來,朝我和強巴發出柔和平緩的叫聲。這時,它的眼睛裏似乎有一種晶亮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不是淚水。說不清為什麽,我心裏一陣感動,覺得刀疤豺母的這個姿勢、這副表情、這種聲調,是在向我和強巴表達它的內疚與羞愧,是在向我們道歉,是在乞求我們的諒解。
刀疤豺母用膝部支撐著地,慢慢地向強巴靠攏。它將長長的豺舌伸了出來,蓋住下顎尖利的豺牙,表明此時此刻沒有歹意。
強巴缺乏動物行為學的知識,見刀疤豺母向自己逼近,一下坐直了,一手捏緊拳頭護衛在胸口,另一只手去摸佩掛在腰間的藏刀,擺出準備應付撲咬的姿勢來。
我正想對強巴解釋,刀疤豺母突然側轉身體,斜躺在地,扭挺脖頸,露出頸側的動脈血管。這是我和強巴都非常熟悉的姿勢,這意味著弱者向強者乞降,含有任憑處置的意思。
“這是怎麽回事?它想幹嗎?”強巴瞪著充滿疑惑的眼睛問我。
“我想,它這是在向你表明它對你沒有敵意。”我又微笑著說,“它剛才誤會你了,以為你傷害了兩只幼豺,現在卻發現你把兩只幼豺捂在心窩上,它知道錯怪了你,在向你賠禮道歉呢!”
“該我向它們賠禮道歉,是我嫌棄、憎惡它們,把它們趕出尕瑪爾草原的,該請它們原諒我才對啊。”強巴捏著刀柄的手松開了,青筋暴突的拳頭也松開了。他說的是肺腑之言,血性漢子也動了感情。強巴伸出手掌,撫摸刀疤豺母的腦門兒。
刀疤豺母沒有躲避,用舌頭迎接強巴的手掌,虔誠地舔吻著,同時還用柔軟的頸窩磨蹭強巴的手臂,如同一只對主人表示忠心的狗。
綠眉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也走上前來,舔吻強巴的褲腿和鞋。
“嘿嘿!”強巴憨憨地笑著,臉紅得像喝多了酒。
哦,人與豺形成的隔閡終於煙消雲散了。
仇恨是堅冰,感情是太陽。在暖融融的陽光的照耀下,再厚的冰層也會融解,化作一江春水。
就在這時,地窩子外傳來了豺急切的叫聲,好像出了什麽事。刀疤豺母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倏地躥了出去。我和強巴也趕緊跑出去。只見許多豺聚集在怒江邊,朝著波濤洶湧的江面嘯叫。我和強巴跑過去一看,那只年輕的紫金公豺,正在浪花間掙紮,拼命想遊上岸來。現在正值退潮,紫金公豺好不容易登上了岸,但緊接著又被一排浪頭卷下水去。它顯得精疲力盡,發出聲嘶力竭的叫聲。假如得不到援救,用不了多長時間,它就會被潮水推到江心,然後被無情的漩渦吞噬掉。
強巴脫了鞋,踩著沒過膝蓋的水,將紫金公豺拉上岸來。
紫金公豺躺在江邊的沙灘上,吐出幾口濁黃的江水。
圍觀的豺呦呦地叫著,叫得很傷心,很淒涼。
豺是典型的陸地猛獸,雖然會遊泳,但水性一般,它們不會像水獺、水牛、水豚或河馬那樣跳到水裏去玩耍。紫金公豺之所以泡在怒江裏,一定是有原因的。我註意觀察四周的豺,肚子比清晨離開時更癟了,眼睛比清晨離開時更綠了,換句話說,它們比清晨離開時更饑餓了。紫金公豺肯定是發現江邊漂浮著一條死魚,想撈上來充饑,但因那死魚被浪花推搡著,它抓了兩次也沒抓到,不慎失足滑進了深水區。唉,死魚沒吃到,卻灌了一肚子江水。
毋庸置疑,豺群外出狩獵一無所獲,白白忙乎了大半天。
豺群沒能捕獲獵物,這在我的意料之中。它們遭受了黃蜂的襲擊,雖然經過我和強巴敷藥、灌湯,蜂毒癥狀有所減輕,但並沒有痊愈,這嚴重影響了它們獰獵技能的發揮。眼皮被蜇腫了,視力必定不佳,難以發現獵物。即使發現了目標,不少豺的腿被蜇跛,奔跑的速度必定遲緩,難以追上奔逃的獵物。最關鍵的是,它們在遭到黃蜂襲擊時,出於自衛的本能,用嘴去咬自己身上的黃蜂,從而被蜇傷了嘴,所以現在即使追上了獵物,它們也無法將獵物咬倒或咬死。
豺們散落在沙灘上,有的用爪子刨刨抓沙礫,尋找蚯蚓或地狗子充饑;有的凝視江水泛起的白浪,期盼有條魚擱淺在沙灘上;有的朝對面山峰上那輪火紅的夕陽呦呦地嘯叫著,大概是希望太陽變成一只大餡餅掉下來給它們充饑。
許多跡象表明,這群金背豺已經餓到極限。假如今天晚上仍吃不到東西,一些年老體弱的豺明早起來很可能就變成了荒原餓殍。
“我看,該是餵它們紅毛雪兔的時候了。”強巴說。
我也覺得時機已經成熟,該亮出我們手上的王牌了。
強巴從地窩子裏取出兩只風幹的紅毛雪兔,高高地舉在手中,就像舉著光芒四射的寶石,所有豺的視線都立即聚集在紅毛雪兔身上,眼睛裏閃爍著驚喜、貪婪的光。
這不僅僅是救命的食物,還是來自家鄉的禮物!
強巴將紅毛雪兔拋進豺群。豺們饞涎欲滴,個個擺出撲躥的姿勢,卻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動不動,望著刀疤豺母。
我明白,豺是一種記性不錯的動物,它們還記得半個月前我和強巴給它們拋擲紅毛雪兔時,遭到首領的阻止,它們害怕刀疤豺母會像上次那樣禁止它們搶食這兩只紅毛雪兔。
我也有類似的擔心,所以就特別註意刀疤豺母的反應。
不知強巴是有意還是無意,紅毛雪兔剛好落在刀疤豺母身旁。刀疤豺母本能地向後退一步,隨即緊緊地盯住紅毛雪兔。紅毛雪兔肯定勾起了它的回憶。它的眼神中有驚訝和迷惘,臉上的表情也變化不定,好像拿不定主意該如何處置我們饋贈的特殊禮品。
沙灘上一片寂靜,只有排浪沖刷沙岸的聲音。
紫金公豺嗚咽一聲,大概是在訴說專自己已經饑餓難忍。
刀疤豺母望望面前的紅工毛雪兔,又扭頭看看饞涎欲滴的眾豺,接著,擡頭看著我和強巴,負傷似的哀叫一聲,斜著躥了出去。
這無疑是默許豺群可以撕食的信號。
眾豺發出一陣歡叫,蜂擁而上,搶奪撕扯紅毛雪兔。
僅三分鐘的時間,兩只紅毛雪兔便被撕成碎片。綠眉母豺搶得一只兔頭,叼到刀疤豺母面前,意欲同食。刀疤豺母嗅了幾遍兔頭,終於忍受不了饑餓的折磨和美食的誘惑,大口地啃咬起來。
我和強巴相視而笑。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這句話在動物界也同樣適用。刀疤豺母既然吃了我們饋贈的紅毛雪兔,便不會拒絕跟我們回尕瑪爾草原。
五分鐘後,兩只紅毛雪兔被豺群吃得幹幹凈凈,連皮和骨頭都沒剩。輕盈的兔毛,像蒲公英一樣,在晚風中飄散。
僧多粥少,豺多肉少。區區兩只紅毛雪兔,當然不夠七八十只金背豺食用,只夠它們勉強充饑。
豺們蹲坐在沙灘上,意猶未盡地舔著嘴角。也不知是誰帶的頭,它們向著怒江的下遊,向著遙遠的日曲卡雪峰,齊聲嘯叫。
呦歐——呦歐——豺嘯聲在峽谷中發出陣陣回響。
那是對過去美好時光的回憶,也是發自內心的向往。
強巴收拾好簡單的行囊,抱起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向高黎貢山的方向走去。刀疤豺母率領豺群緊跟在我們身後。
這兒土地貧瘠,食源短缺,本來就不適合金背豺生活,強巴用自己的行動向豺群表明,居住在尕瑪爾草原的人類消除了對豺的誤解與憎惡,歡迎它們重返家園。既然如此,豺群當然就義無反顧地隨我們踏上了回鄉之跆。
離鄉背井的苦日子一去不覆返了,豺們興奮地一路引吭高歌。


【19 金背豺一出現,紅毛雪兔就魂飛魄散】


渡江河、翻雪山、過荒原,五天後,我和強巴將豺群平安地帶回了日曲卡雪峰。翻過雪山埡口後,豺群飛快地撲向山腳下的尕瑪爾草原,就像遊子撲向日思夜想的母親的懷抱。

誠如我所料,金背豺一出現在尕瑪爾草原,紅毛雪兔囂張的氣焰便得到了有效的遏制。金背豺確確實實是紅毛雪兔的克星。聞到豺的氣味,看到豺的身影,聽到豺的嘯叫,紅毛雪兔便心,心驚肉跳,魂飛魄散,繁殖速度也明顯降低了。迷宮似的珊瑚礁洞穴也幫不了紅毛雪兔的忙,紅毛雪兔能鉆進去的地方,金背豺也能追攆進去。金背豺特別愛吃剛出生的兔仔,常鉆進地下的洞穴將整窩兔仔洗劫一空,這就直接破壞了紅毛雪兔惡性膨脹的繁殖機制。僅僅三個月,紅毛雪兔的數量便驟減了2/3,尕瑪爾草原的生態逐漸恢覆平衡。
已荒蕪一年多的尕瑪爾草原泛起了一片久違的綠意。夏末,一場大雨過後,幹枯的土地得到雨露滋潤,草莖拔節,野花綻放,尕瑪爾草原就像一位久病初愈的姑娘,變得豐盈美麗。放眼望去,一片片濃濃的綠草,一朵朵姹紫嫣紅的花,大地恢覆了生機。
瘦骨嶙峋的牛羊逐漸變得膘肥體壯,卡紮寨牧民的臉上又漾起了笑容。
現在,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村民們把金背豺視為神獸,每逢初一或十五,便燒香拜佛,朝著日曲卡雪峰跪拜,感謝蒼天神山的厚愛,派神獸下凡為黎民百姓消災祛禍。在草原遭遇豺時,人們不僅不敢開槍獵殺,而且還雙手合十,誦經念佛,恭敬地給豺讓路。有一次,紫金公豺同幾只膽大妄為的公豺襲擊了一只落單的山羊。山羊的主人看見了,不僅沒有上前阻止,還說這是神獸看得起他,所以才叼食了他的羊。於是一種荒謬的說法便在村子裏流傳開來:用羊祭祀神獸,會得到神的保佑,天神和山神會賜福給他。
這種迷信的說法一經流傳,便有村民在祭神的日子牽一只羊去到尕瑪爾草原,將羊綁在樹樁上,有意讓豺來撕食,說這是敬神的貢品。
牧羊人害怕狗追攆覬覦羊群的豺,得罪了神,紛紛將牧羊犬拴在家裏當看家狗。
羊群沒了牧羊犬的保護,便成了可供野獸肆意掠奪的獵物。
野獸中不乏得意忘形之徒,紫金公豺就是典型的例子。由於人們對它敬之若神,這家夥的賊膽就變得越來越大,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沖進羊群叼食可憐的羊羔。羊的主人氣憤地吆喝了幾聲,它竟然沖著人咆哮,簡直如人無人之境。
紫金公豺猖狂到了極點。
不過,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刀疤豺母始終沒參與過獵殺家畜的活動。我曾躲在茂密的草叢中用望遠鏡觀察過,刀疤豺母不僅自己不去傷害牧民飼養的山羊和牦牛,還利用首領的權威,禁止手下的豺胡作非為。有一次,豺群剛好與羊群迎面相遇。豺群中有幾個年輕的好事之徒躍躍欲試,刀疤豺母季威嚴地長嘯數聲,勸制止止了這些豺的胡鬧。還有一次,紫金公豺趁豺群在溪流邊飲水之際,帶著幾只年齡相仿的豺溜出豺群,跑到尕瑪爾草原,闖進牦牛群,圍攻一頭牦牛犢。母牦牛在一旁憤怒地眸叫,刀疤豺母聽到叫聲後,火速趕到草原,但已經遲了,紫金公豺已跳到牛背上,將牛腸子扯了出來。牦牛犢癱倒在地,成了一堆等待宰割的牛肉。紫金公豺得意地叫著,撕吃還在哞哞哀叫的牦牛犢。刀疤豺母沖上去,跳到紫金公豺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將紫金公豺連同那幾只年輕豺從牦牛犢身旁趕走了。
然而,紫金公豺並沒因為受到刀疤豺母的懲罰而有所收斂,仍一意孤行,與七八只年齡相仿的年輕脫離刀疤豺母率領的大豺群,組成了一個小豺群,自立為王,專門襲擊牧民的羊群和牛群。
牧民的損失一天天加重,但出於對神的敬畏,大家敢怒而不敢言。
我很難過。當初為了能得到牧民的支持,請回豺群,撲滅兔災,我與強巴才不得已謊稱山神托夢,說金背豺是神獸。把豺視為十惡不赦的害獸是不對的,但現在人們把豺視為應頂禮膜拜的神獸,同樣是荒唐的。我想,我有這個責任和義務,幫助當地牧民消除迷信,讓大家用科學合理的態度對待豺。
解鈴還須系鈴人。我與強巴商量,決定擒賊先擒——將紫金公豺捕獲,這樣可以一箭雙雕,既能使廣大牧民重新認識金背豺,還能驅散作惡多端的小豺群。我想,刀疤豺母假如知道我們的意圖,一定會投讚成票的。它肯定也痛恨紫金公豺拉幫結夥的分裂行為,也不會願看到豺襲擊傷害人類飼養的家畜。
我從省動物研究所借來一支麻醉槍,和強巴一起,趕著一群羊到尕瑪爾草原放牧。羊群裏有好幾只活蹦亂跳的羊羔,是引誘紫金公豺的絕好食餌。太陽爬上山坡時,紫金公豺果然帶著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豺,從地下的洞窟裏鉆了出來。當紫金公豺撲到羊背上時,強巴瞄準紫金公豺的屁股,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帶著針頭的麻醉藥瓶像飛鏢一樣刺進紫金公豺的體內。紫金公豺哀嚎一聲,倉皇逃命。它才躥出去十多米,藥性便發作了,它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又走了幾步,便倒在地上昏死過去。其他幾只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我相信,這幾只年輕豺一定會從紫金公豺的身上吸取教訓,這輩子再也不敢襲擊家畜了。首領被擒,小團體土崩瓦解。那幾只年輕豺躲藏幾日後,一定會改邪歸正,重新回到由刀疤豺母率領的大豺群裏去的。
我和強巴將紫金公豺關進事先準備好的鐵籠子裏,把它拖回卡紮寨,放在打谷場上展覽。村民都圍上來看熱鬧。幾位須眉花白的老人對我們冒犯神獸的行為頗有微詞,說山神會懲罰我們的。這時,紫金公豺已經蘇醒過來,在鐵籠子裏上躥下跳。強巴用竹棍捅它的屁股,這是為了打破籠罩在金背豺身上的神獸的光環。紫金公豺呦呦地哀叫著,在鐵籠子裏打滾。神獸不神,和一條普通的狼狗差不了多少。一位吃齋念佛的老太太掐著佛珠說:“罪過,罪過!”強巴登上土台,勇敢地向鄉親們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說當時為了消除紅毛雪兔過量繁殖引發的災害,才編出山神托夢說豺是神獸這套鬼話,希望能得到鄉親們的原諒。強巴講完後,我也跳上土台,宣傳科學知識,講大自然是一個生命互相依存的系統,講金背豺在生態平衡中的地位及作用,講保護生物多樣性從本質上說就是保護我們人類自己。
我講得深入淺出,鄉親們聽得津津有味。
生動別致的科普教育,使卡紮寨的牧民們提高了科學意識,不再把金背豺當作神獸頂禮膜拜,也不再把金背豺當作害獸狂捕濫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尕瑪爾草原變得越來越豐饒,越來越美麗。
至於紫金公豺,我要把它送到昆明市動物園,作為珍禽異獸供遊人觀看。它將在動物園的大鐵籠裏終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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