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一只花瓶往地下一摜,小蠻在樓下,正在她頭頂上豁朗爆炸開來,她蹙額向上面望了一望。她一個人在客室裏玩,也沒人管她。傭人全都不見了,可是隨時可以沖出來搶救,如果有慘劇發生。全宅靜悄悄的,小蠻仿佛有點反抗地吹起笛子來了。她只會吹那一個腔,"嗚哩嗚哩嗚!"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聲音。她好像不過是巢居在夏家簾下的一只鳥,漠不關心似的。

家茵來教書,一進門就聽見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給她買這根笛子,宗豫曾經說:"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那天是小蠻病好了第一次出門,宗豫和她帶著小蠻一同出去,太像一個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後面叫:"先生!太太!太太!您修子修孫,一錢不落虛空地……"她當時聽了非常窘,回想起來卻不免微笑著。她走進客室,笑向小蠻道:"你今天很高興啊?"小蠻搖了搖頭,將笛子一拋。家茵一看她的臉色陰沈沈的,驚道:"怎麼了?"小蠻道:"娘到上海來了。"家茵不覺楞了一楞,強笑著牽著她的手道:"娘來了應當高興啊,怎麼反而不高興呢?"

小蠻道:"昨兒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側耳聽著,樓上仿佛把房門大開了,家茵可以聽得出宗豫的憤激的聲音,還有個女人在哭。然後,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門砰的一聲帶上了,接著較輕微的砰的一聲,關上了汽車門。家茵不由自主地跑到窗口去,正來得及看見汽車開走。樓上的女人還在那裏嗚嗚哭著。

家茵那天教了書回來,一開門,黃昏的房間裏有一個人說:"我在這兒,你別嚇一跳!"家茵還是叫出聲來道:"咦?你來了?"宗豫道:"我來了有一會了。"大約因為沈默了許久而且有點口幹,他聲音都沙啞了。家茵開電燈,啪嗒一響,並不亮。宗豫道:"噯呀,壞了麼?"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為我們這個月的電燈快用到限度了,這兩天二房東把電門關了,要到七點鐘才開呢。我來點根蠟燭。"宗豫道:"我這兒有洋火。"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蠟燭點上了,照見碟子上有許多煙灰與香煙頭。宗豫笑道:"對不起。我拿它做了煙灰盤子。"家茵驚道:"噯呀,你一個人在這兒抽了那麼許多香煙麼?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沒有別的可談的人。"家茵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倒出兩杯茶,她坐下來,兩手籠在玻璃杯上擱著。燭光怯怯的創出一個世界。男女兩個人在幽暗中只現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傑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難說。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說道:"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也不知聽見人家造的什麼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總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場。"他又頓住了沒說下去,拈起碟子裏一只燒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劃來劃去,然而太用勁了,那火柴梗子馬上斷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來就沒有。她完全是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她有病,脾氣也古怪,不見面還罷,一見面總不對。這些話我從來也不對人說,就連對你我也沒說過——從前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來一直就想著要離婚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家茵聽著仿佛很覺意外,她輕聲道:"啊,真的嗎?"宗豫道:"是的。可是自從認識了你,我是更堅決了。"

家茵站起來走到窗前立了一會,心煩意亂,低著頭拿著勾窗子的一只小鐵鉤子在粉墻上一下一下鑿著,宗豫又怕自己說錯了話,也跟了過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離婚的!"家茵道:"可是我還是……我真是覺得難受……"宗豫道:"我也難受的。可是因為我的緣故叫你也難受,我——我真的——"然而盡管兩個人都是很痛苦,蠟燭的嫣紅的火苗卻因為歡喜的緣故顫抖著。家茵喃喃地道:"自從那時候……又碰見了,我就……很難過。你都不知道!"宗豫道:"我怎麼不知道?我一直從頭起就知道的。不過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對。現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興!你別哭了!"房間裏的電燈忽然亮了,他叫了聲"咦?"看了看表,不覺微笑道:"二房東的時間倒是準,啊——你看,電燈亮了!剛巧這時候!可見我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應當高興呀!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絹子來幫著她揩眼淚,她卻一味躲閃著。他說:"就拿我這個擦擦有什麼要緊?"然而她還是借著找手絹子跑開了。

她有幾只梨堆在一只盤子裏,她看見了便想起來說:"你要不要吃梨?"他說。"好。"她削著梨,他坐在對面望著她,忽然說:"家茵。"家茵微笑著道:"嗯?"宗豫又道:"家茵。"他仿佛有什麼話說不出口,家茵反倒把頭更低了一低,專心削著梨,道:"嗯?"他又說:"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怎麼?"宗豫笑道:"沒什麼。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為什麼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裏常常這樣叫你的。"家茵輕聲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遞給他,他吃著,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來給她,道:"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兩口,又讓她,說:"挺甜的,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罷。"宗豫笑道:"幹什麼這麼堅決?"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麼?迷信?講給我聽聽。"家茵倒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因為……不可以分——梨。"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們決不會分離的!"家茵用刀撥著蜿蜒的梨皮,低聲道:"那將來的事情也說不定。"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麼會說不定?你手上沒有螺,愛砸東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緊了決不撒手的。"

樓下有一只鐘嗆嗆嗆敲起來了,宗豫看了看手表道:"噯喲,到八點了!"他自言自語道:"還有一個應酬。我不去了。"家茵道:"你還是去罷。"宗豫笑道:"現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會人家等你呢?"宗豫躊躇地道:"倒也是。我倒是答應他們要去的,因為廠裏有點事要談一談……"他說走就走,不給自己一個留戀的機會,在門口只和她說了聲:"明天再來看你。"她微笑著,沒說什麼,一關門,卻軟靠在門上,低聲叫道:"宗豫!"灩灩的笑,不停地從眼睛裏漫出來,必須狹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蠟燭說道:"宗豫!宗豫!"燭火因為她口中的氣而蕩漾著了。

這時候她父親忽然推門走進來,家茵惘惘地望著他簡直像見了鬼似的,說不出話來。虞老先生笑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了,看見他汽車在這兒,我就沒進來。讓你們多談一會兒。嗨嗨!你爸爸是過來人哪!"家茵也不做聲,只把蠟燭吹滅了。虞老先生坐下來,便向她招手道:"你來你來,我有話跟你說。你別那麼糊裏糊塗的啊。他那個大老婆現在來了。你還是孩子氣,這時候我做爸爸的不來替你出出主意,還有誰呀?"家茵走過來道:"噯呀爸爸,你說些什麼?虞老先生拉著她的手,道:"你現在還跑去教他那個孩子做什麼?孩子到底是她養的。你趁這時候先去好好找兩間房子。夏先生他現在回去,他大老婆總跟他吵吵鬧鬧的,他哪兒會愛在家呆著。你有了地方,他還不上你這兒來了?頂要緊要抓幾個錢。人也在你這兒,你錢也有了,你還怕她做什麼呢?"家茵實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訴你罷,夏先生倒是跟我說過了,他跟他太太本來是舊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預備離婚了,不過是為了這小孩子。現在……他決定離了。他剛才跟我說來著,等他離過婚之後……再提。"虞老先生怔了一怔,道:"哎!你不早告訴我。早告訴我也不著急了!能這樣當然更好?家茵才說了就又懊悔起來,道:"不過爸爸,你就別夾在中間說話罷!就是我現在這些話,你也別跟人說好不好?"虞老先生道:"好!好!"

樓下的鐘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時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該回去了罷?"虞老先生道:"呃,我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別的,因為這兒的房東太太老說,天黑了大門開出開進的,不謹慎。她常常鬧東西丟了。說起來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料,"她把一只抽屜拖開了,無聊地重新翻過一遍,道:"我記得我放在這兒的——就找不著了!昨天我看見房東太太穿著新做來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丟了的那件一樣。我也不能疑心她偷的,不過我倒是有點兒悶得慌——怎那麼巧!趕明兒倒去問問她是哪兒買的!"虞老先生喝著茶,忽然大嗆起來,急急地搖手道:"咳,你不問我也就不說了:是我替你送給她的。"家茵十分詫異,道:"嗯?"虞老先生嘆道:"哎!你不想,你現在弄了這個夏先生常常跑來,鬧到挺晚才走,給人家瞧著不要說閑話啊?所以我呀,給你做了個人情,就把你這衣料拿著送給她了。不是我說你——做人,也得學學!"家茵氣得跺腳道:"爸爸你真是!"

夏宗麟有一天對他太太說:"真糟極了,這虞老頭兒,今天廠裏鬧得沸沸騰騰,宗豫知道要氣死了?秀娟道:"怎麼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筆款子,要買藥給一個廣德醫院,是個慈善性質的醫院。不知怎麼,這一筆款子會落到這老頭兒手裏。他老先生不言語,就給花了。"秀娟驚道:"真的啊?有多少錢哪?"宗麟道:"錢數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處處簡直就是丈人的身份,問他他還鬧脾氣!"秀娟道:"那他現在人呢?跑啦?"宗麟道:"他真不跑了!腆著個臉若無其事的照樣的來!"秀娟愕然道:"怎麼這樣!"宗麟道:"就這一點宗豫聽見了已經要生氣了,何況這是捐款,我們廠裏信用很受打擊的。"秀娟便道:"噯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聽見了也要氣死的!"

才這麼說著,不料女傭就進來報道:"大爺來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臉色不很自然,她搭訕著把無線電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開去。宗豫立刻就開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頭發,苦笑道:"可不是嗎?這件事真糟極了!"宗豫疲倦地坐下來道:"當初怎麼也就沒有一個人跟我說一聲呢?"宗麟道:"他們也是不好,其實也應當告訴你的。不過——"宗豫道:"怎麼?"宗麟微帶著尷尬的笑容,道:"也難怪他們。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亂蓋的,弄得別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個什麼關系。"宗豫紅了臉,道:"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說一說。我現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這兒來也好。"宗豫倒又楞了一楞,但還是點點頭,立起身來道:"我就叫汽車去接他。"宗麟又道:"待會兒我走開你跟他說好了,當著我難為情。"宗豫又點了點頭。打發了車夫去接,他們等著,先還尋出些話來說,漸漸就默然了。無線電裏的音樂節目完了,也沒有換一家電台,也忘了關,只剩了耿耿的一只燈,守著無線電裏的沈沈長夜。

一聽見門外汽車喇叭聲,宗麟就走開了。虞老先生一路嚷進來道:"夏先生真太客氣,還叫車子來接!差人給我個信我不就來了嗎?"宗豫沈重地站起身來,虞老先生就吃了一驚。宗豫兩手插在褲袋裏踱來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點很嚴重的事要跟你說。有一筆捐給廣德醫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給你的手裏的——"虞老先生賠笑道:"是的,是我拿的,剛巧我有一筆用項。我就忘了跟你說一聲——"宗豫道:"你知道我們廠裏頂要緊是保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時疏忽——"宗豫把眉毛擰得緊緊的道:"虞先生,你不知道這事對於我們生意人是多麼嚴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沒想到。我想著這一點數目,我們還不是一家人一樣嗎?還分什麼彼此?"這話宗像聽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了看住他,道:"像這樣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後請你不要到廠裏去了?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麼?我下回當心點,不忘了好了!"宗豫道:"請你不必多說了。為我們大家的面子,你從明天起不必來了,我叫他們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過來。"

虞老先生認為他一味的打官話,使人不耐煩而又無可奈何,因道:"唉呀,我們打開蓋子說亮話罷!我女兒也全告訴我了。我們還不就是自己人麼?"家茵如果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父親,雖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為什麼覺得心裏很不是味。他很僵硬地道:"我跟虞小姐的友誼,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狀況我也稍微知道一點,我也很能同情。不過無論如何你老先生這種行為總不能夠這樣下去的?虞老先生見他聲色俱厲,方始著慌起來,道:"噯,夏先生,你叫我失了業怎麼活著呢?你就看我女兒面上你也不能待我這樣呀!"宗豫厭惡地走開了,道:"我請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兒了!"虞老先生越發荒了,道:"噯呀,難不成你連我的女兒也不要了麼?也難怪你心裏不痛快——家裏鬧別扭!可不是糟心嗎?"他跟在宗豫背後,親切地道:"我這兒有個極好的辦法呢!我的女兒她跟你的感情這樣好,她還爭什麼名分呢?你夏先生這樣的身份,來個三妻四妾又算什麼呢?"宗豫轉過身來瞪眼望著他,一時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不必跟您太太鬧,就叫我的女兒過門去好了!大家和和氣氣,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兒從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說一句話,她決沒有什麼不願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這叫什麼話?我簡直聽也不要聽。憑你這些話,我以後永遠不要再看見你了!至於你的女兒,她已經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著你管!"虞老先生倒退兩步,囁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簡直像要動手打人,道:"你現在立刻走罷。以後連我家裏你也不要來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著宗豫那時候不在家,就上夏家來了。姚媽上樓報說:"那個虞老頭兒說是要來見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見我幹嗎?"姚媽道:"誰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兒鬧什麼鬼!"夏太太擁被坐著,想了一想道:"好罷,我就見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說著,便把旗袍上的鈕子多扣上了幾個,把棉被拉上些。

姚媽將虞老先生引進來,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為為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身體好?"夏太太不免有點陰陽怪氣的,淡淡地說了聲:"你坐呀。"姚媽掇過一張椅子來與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來見你,不是為別的,因為我知道為我女兒的緣故,讓您跟你們夏先生鬧了些誤會。我們做父親的不能看女兒這樣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滿腔悲憤,道:"可不是嗎?現在一天到晚嚷著要離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嗎!這話哪能說啊!我女兒也決沒有那麼糊塗。夏太太,我今天來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您大賢大德,不是那種不能容人的。您是明白人,氣量大,你們夏先生要是娶個妾,您要是身子有點兒不舒服,不正好有個人伺候您——哪兒能說什麼離婚的話?真是您讓我的小女進來,她還能爭什麼名分麼?"夏太太呆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兒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兒,這點道理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說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淚來,道:"哎!只要他不跟我離婚,我什麼都肯!"虞老先生道:"這個,夏太太,我們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寬宏大量。我這就去跟她說。不過夏太太,我有一樁很著急的事要想請您幫我一個忙,請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個債,已經人家催還,天天逼著我,我一時實在拿不出,請您可不可以通融一點。我那女兒的事總包在我身上好了?

姚媽在一邊站著,便向夏太太使了一個眼色。夏太太兀自關心地問道:"噯呀,你是欠了多少錢呢?"姚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插嘴道:"我說呀,太太,您讓老太爺先去跟虞小姐說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說好了再讓老太爺來拿罷。"夏太太道:"噯,對了,我現在暫時也沒有現錢——"姚媽道:"噯,您先去說,說了明天來——"夏太太道:"我還能夠湊幾個總湊點兒給你。"虞老先生無奈,只得點頭道:"好,好,我現在就去說,我明天來拿,連利錢要八十萬塊錢。"姚媽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門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說道:"我待會兒晚上回去跟她說罷,你別讓她知道我上這兒來的,你讓我輕輕的,自個兒走罷。"他躡手躡腳下樓去。

姚媽回房便道:"太太,您別這麼實心眼兒。這老頭子相信不得!還不是他們父女倆串通了來騙您的錢的!"夏太太嘆道:"*-!我這兩天都氣糊塗了——可不是嗎?"姚媽咬牙切齒地道:"心眼兒真黑!巴結上了老爺,還想騙您的這點東西?夏太太道:"不過,姚媽——可憐我只聽見說可以不離婚,我就昏了!你想她肯當小嗎:"姚媽道:"太太,你這麼好的人,她還能不肯嗎?"夏太太道:"真是她肯,我也就隨她去了!"姚媽道:"我說您還不如自個兒跟她說!她要是當了姨奶奶,她總得伏咱們這兒的規矩。"夏太太道:"也好。你這就叫她上來,我跟她說。"

小蠻這一天正在上課,忽然說:"先生先生,趕明兒叫娘也跟先生念書好不好?"家茵強笑道:"你又說傻話!"小蠻卻是很正經,幾乎噙著眼淚,說道:"真的,先生,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鄉下去了!先生,隨便怎麼你想想法子,這回再也別讓她再走了!"這話家茵覺得十分刺心,望著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這時候姚媽進來,帶著輕薄的微笑,說:"虞小姐,我們太太請您上去。"家茵楞了一楞,勉強鎮定著,應了一聲"噢,"便立起身來,向小蠻道:"你別鬧,自己看看書。"

她隨著姚媽上樓。臥房裏暗沈沈的,窗簾還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裏眼睜睜打量著她。也沒有人讓坐。家茵裝得很從容地問道:"夏太太,聽說您不舒服,現在好點兒罷?"夏太太酸酸地道:"噯呀,我這病還會好?你坐下,我跟你說——姚媽,你待會兒再來。"姚媽出去了,夏太太便道:"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這些時候了,可憐我老在鄉下待著,也沒有礙你們什麼事。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我們夏先生,這趟回來了他簡直多嫌我!我現在別的不說了,總算我有病——你就是要進來,只要你勸他別跟我離婚,雖然我是太太,只要這個名分,別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管好了!這總不能再說我不對了!"家茵道:"噯呀,夏太太,你說的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也別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兒,已經破了身了,再去嫁給誰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經自己來求你了,還不有面子嗎?"家茵氣得到這時候方才說出話來,道:"什麼破了身?你怎麼這麼出口傷人?"說著。聲音一高,人也隨著站了起來。夏太太道:"我還賴你麼?是你自個兒老子說的!你不信去問姚媽!"家茵道:"你知不知道這種沒有根據的話,你這麼亂說是犯法的?我不要再聽下去了!"

夏太太眼見得她就要走了,立刻軟了下來,叫道:"噯,你別走別走!就算我說錯了,就算我現在求求你,看看我要死的人,你可憐可憐我罷!我這肺病已經到了第三期了!"家茵不禁回過頭來惶惑地望著她,輕輕地自言自語著:"啊?肺病?"夏太太繼續說下去道:"——等我死了,你還不是可以扶正麼?"家茵聽了這話又有氣,頓了一頓方道:"什麼叫就算你說錯了?這話是可以說錯的嗎?"夏太太道:"咳,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可憐我,心也亂啦!請你原諒我說錯了話罷!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你要跟他結婚就結婚得了,不過我求求你等幾年,等我死了——"說著,早已嗚嗚咽咽大放悲聲。家茵道:"我們本來的計劃並沒有什麼昧良心的。你要是叫我們糊裏糊塗地等著,不是更要引起許多人的廢話來了麼?"

夏太太只管放聲痛哭,又夾著劇烈的咳嗽,喘著一團。姚媽飛奔進來道:"太太,太太,您怎麼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端痰盂。夏太太深恐家茵是新派人怕傳染,因把一只手撳著嘴,道:"姚媽,你把窗子開開,透透氣。"開了窗,風吹進來簾卷得多高的,映在人臉上,一明一暗,光彩往來,夏太太平整的臉上也仿佛有了表情。

夏太太道:"姚媽,你還是出去罷……虞小姐,本來我人都要死了,還貪圖這個名分做什麼?不過我總想著,雖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個丈夫,有個孩子,我死的時候,雖然他們不在我面前,我心裏也還好一點。要不然,給人家說起來,一個女人給人家休出去的,死了還做一個無家之鬼……"說著,又哭得失了聲。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過身來要走,道:"你生病的人,這樣的話少說點兒罷。徒然惹自己傷了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還能活幾年呢?我也不在乎這幾年的工夫!你年紀輕輕的,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呢!"家茵極力抵抗著,激惱了自己道:"你不要一來就要死要死的!你要是看開點,不慪氣——"夏太太慘笑道:"看開點!那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他——他對我這樣,我——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呵!"家茵道:"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單是我同你同他,還有我那孩子呢!孩子現在是小,不懂事——將來,你別讓她將來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雙手掩著臉,道:"你別盡著逼我呀!他——他這一生,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了,我怎麼能夠再讓他為了我傷心呢?"夏太太掙紮著要下床來,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夠答應。"

她把掩著臉的兩只手拿開,那時候她是在自己家裏,立在黃昏的窗前。映在玻璃裏,那背後隱約現出都市的夜,這一帶的燈光很稀少,她的半邊臉與頭發裏穿射著兩三星火。她臉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種幽冥的智慧。這一邊的她是這樣想:"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快點兒死!"那一邊卻暗然微笑著望著她,心裏想:"你怎麼能夠這樣地卑鄙!"那麼,"我照她說的——等著。""等著她死?""……可是,我也是為他想呀!""你為他想,你就不能夠讓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樣。"

她到底決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沈沈的玻璃窗裏是像沈在水底的珠玉,因為古時候的盟誓投到水裏去的,有一種哀艷的光。她匆匆出去,想著:"我得走了!我馬上去告訴她,叫她放心。"趕到夏家,姚媽一開門便道:"你怎麼又來了?"家茵道:"我要見太太。"姚媽憤憤地道:"你再要見太太幹嗎?你還怕她死不透呀?你現在稱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剛才吐了幾口血,現在上醫院去了。"家茵驚道:"噯呀,怎麼這樣快?"不禁滾下淚來。姚媽道:"這時候還裝腔作調幹嗎?還不回家去樂去?我們老爺哪門子楣氣,碰見這些烏龜婊子的!"說罷,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家茵揩著眼睛,惘然地回來了。然而又不免有這樣的想法:"現在可以放心等著了。等不長了!——她就要死了!——可是,正因為這樣,你更應當走,快點兒走,她聽見了,也許還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門進來,叫了聲"家茵!"家茵正是心驚肉跳的,急忙轉過身來道:"噯呀,你來了?你們太太好點兒沒有?"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從你們家剛回來。"宗豫道:"好點兒了,現在不要緊了。我趕來有幾句話跟你說,我只有幾分鐘的工夫。就是因為你們老太爺,他鬧出一點事來,我跟他說了幾句很重的話,我讓他以後不要去辦事了。"家茵只空洞地說了聲:"噢。"宗豫道:"我以後再仔細地講給你聽。我怕你誤會。"家茵勉強笑道:"你也太細心了!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家的為人!"宗豫道:"我想對於他,以後再另外給他想辦法。情願每個月貼他幾個錢得了。"他看了看表道:"現在還要趕到廠裏去,有工夫再來看你。"他走到門口,忽然覺得她有點楞楞的,便又站住了望著她道:"你別是有點兒生氣罷?我匆匆忙忙的也許說錯了話……"家茵微笑道:"沒生氣。幹嗎生氣?"他仍舊有點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聲道:"我怎麼會跟你生氣呢?"宗豫也一笑,又躊躇了一會自言自語道:"嗯,這樣罷——我大概七點半可以離開廠裏。我上這兒來吃晚飯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會兒見。"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來。然後她父親來了,說?呦!你幹嗎的?我這兒想來勸勸你呢!我想,他們太太也怪可憐的!那孩子到底是她的,何苦去跟她爭那個名分呢?一定要這個名分幹什麼事呢?現在他們家的人對我們不也挺巴結的?我去了總是老太爺老太爺的!這世界,別那麼認真!"家茵只是哭,並不理睬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過來坐在她身旁,說道:"你聽你爸爸的話總沒錯的。爸爸是為你好!她這麼病著在那兒,待會兒有個三長兩短,不怕雷打麼?她那個孩子不該恨你一輩子麼?"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來要跑開,又被她父親拉住她的手不放,顫巍巍地道:"孩子!想當初,都是因為我後來娶的那個,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結婚,鬧得我沒辦法,把你娘硬給離掉了,害你們受苦這些年——你想!"家茵掙紮脫了手,跑了去倒在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過去坐在床上,道:"哪個男人不喜歡姨太太!哪個男人是喜歡太太的!我是男人我還不知道麼?就是我後來娶的那個,我要是沒跟她正式結婚,也許我現在還喜歡她呢!"

家茵突然叫出聲來道:"你少說點兒罷!你自己做點子什麼事情,我的人都給你丟盡了!"虞老先生吃了一驚道:"誰告訴你的?"家茵道:"宗豫剛才告訴我的。你叫我拿什麼臉對他?"虞老先生搖頭道:"哎!真是!男人真沒有良心!他怎麼該來對你說這些話呢?他——他怎麼說的?"家茵又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虞老先生便俯身湊到她面前拍著哄著,道:"好孩子別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隨便別人怎麼對你,我爸爸總疼你的!只要有一口氣,我總不會丟開你的!"家茵忽然撐起半身向他凝視著,她看到她將來的命運。她眼睛裏有這樣的大悲憤與恐懼,連他都感到恐懼了。她說:"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竟很聽話地站了起來。家茵又道:"現在無論怎麼樣,請你走罷。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逡巡了一會,道:"我說的話是好話。你仔細想想罷。"就走了。

家茵隨即也從床上爬起來,扶著門框立了一會,便下樓去打電話,定了一張上廈門的船票。然後她又撥了個號碼,她心慌意亂的,那邊接的人的聲音也分辨不出,先說?餵,秀娟是罷?"又道:"……哦,請你們太太聽電話。"才說到這裏,宗豫來了。家茵握著聽筒向他點頭微笑,宗豫夾著紙包很高興地上樓去了,道:"我先上去等著你。"家茵繼續向電話裏道:"餵,你是秀娟啊?……我好,不過我這會兒心裏亂得很,我明天就要離開上海了……"她向樓下看了看,又把聲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兒去呀?秀娟,我告訴你,可是我要請你一個人也別告訴……我到了那兒再寫信來解釋給你聽……到廈門去……去做事……是我看了報去應征的……大概不錯罷?她淡笑一聲。

宗豫獨自在房裏,把紙包打開來,露出一個長方的織錦盒子,裏面嵌著一對細瓷飯碗,盤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賞著,見家茵進來了,便道:"瞧我買了什麼來了!以後你要把飯多煮一點兒,我常常要留自己在這兒吃飯的!"家茵苦笑道:"可惜現在用不著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兒去?"家茵有一只打開的皮箱擱在床上,她走去繼續理東西,道:"回鄉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後,微笑著吸著煙,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訴你母親……關於我們?"家茵隔了一會兒才搖搖頭,道:"我預備去跟我表哥結婚了。"

宗豫倒還鎮靜,只說:"你表哥?怎麼你從來沒提起過?"家茵道:"我母親本來有這個意思。"宗像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麼?"家茵又搖了搖頭,道:"可是,感情是漸漸地生出來的。到後來總有感情的,不能先存著個成見。"宗豫怔了一會,道:"那也要看跟什麼人在一起呀!"冢茵道:"是,可是——譬如你太太。你從前要是沒有成見,一直跟她是好的,那她也不至於到這樣。就是病,也是慢慢的造成的。"宗豫默然了一會,忽然爆發了起來道:"家茵,你是不是在哪兒聽見了什麼話了?"家茵只管平板地說下去道:"還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後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好了,給他錢也是瞎花了。不要想著他是我父親。"她羅裏羅唆地囑咐著,宗豫惶駭地望著她道:"我不懂得你。可是我要是不懂得你,我還懂得什麼人呢?——忽然的好像什麼人什麼事情都不能夠明白了,簡直……要發瘋……"家茵只顧低著頭理東西,宗豫又道:"家茵!難道我們的事情這麼容易就——全都不算了麼?"他看看那燈光下的房間,難道他們的事情,就只能永遠在這個房裏轉來轉去,像在一個昏暗的夢裏。夢裏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的。他冷冷地道:"你自己的心大約只有你自己明了。"家茵想道:"噯,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了。"

她從抽屜裏翻東西出來,往箱子裏搬,裏面有一球絨線與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時忍不住,就把手套拿起來拆了,絨線紛紛地堆在地上。宗豫看看香煙頭上的一縷煙霧,也不說什麼。家茵把地下的絨線揀起來放在桌上,仍舊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這麼走了,小蠻要鬧死了。"家茵道:"不過到底小孩,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宗豫緩緩地道:"是的,小孩是……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家茵不覺淒然望著他,然而立刻就又移開了目光,望到那圓形的大鏡子去。鏡子裏也映著他。她不能夠多留他一會兒在這月洞門裏。那鏡子不久就要如月亮裏一般的荒涼了。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麼?"家茵道:"噯。"宗豫在茶碟子裏把香煙撳滅了,見到桌上陳列著的一盒碗匙,便用原來的包紙把它蓋沒了,紙張嗦嗦有聲。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剪裁地說:"好,那麼——"立刻出去了,帶上了門。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卷曲的絨線,"剪不斷,理還亂"。

第二天宗豫還是來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經走了。那房間裏面仿佛關閉著很響的音樂似的,一開門便爆發開來了,他一只手按在門鈕上,看到那沒有被褥的小鐵床。露出鋼絲繃子,鏡子洋油爐子,五鬥櫥的抽屜拉出來參差不齊。墊抽屜的報紙團皺了掉在地下。一只碟子裏還粘著小半截蠟燭。絨線仍舊亂堆在桌上。裝碗的鐵錦盒子也還擱在那裏沒動。宗豫掏出手絹子來擦眼睛,忽然聞到手帕上的香氣,於是又看見她窗台上的一只破香水瓶,瓶中插著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來,推開窗子擲出去。窗外有許多房屋與屋脊。隔著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動著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著,淒清的一兩聲。

──完──

(一九四七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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