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下午的陽光照到一座紅磚老式洋樓上。一只黃蜂被太陽照成金黃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飛過。一切寂靜無聲。
這種老式房子,房間裏面向來是光線很陰暗的。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著一面腰圓大鏡,對著鏡子在那裏剪前劉海。那時候還流行那種人字形的兩撇前劉海,兩邊很不容易剪得齊,需要用一種特別長的剪刀,她這一把還是特地從杭州買來的。
她忽然把前劉海一把擄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劉海是什麼樣子。五太太明年就三十了,在當時的“女界”仿佛有一種不成文法,一到三十歲,就得把前劉海撩上去了,過了三十歲還打前劉海,要給人批評的。五太太在鏡子裏端詳著自己的臉。胖胖的同字臉,容貌很平常,但是,都說她福相,也還有人說她長得很甜凈。無論如何,是一點也不帶薄命相,然而……卻生就了很奇異的命運。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遺下一子一女。五老爺年紀輕輕的,倒已經有了三房姬妾,後來因為要續弦,把她們都打發了,單留下一個三姨太太,這五老爺在他們兄弟間很是一個人才,談吐又漂亮,心計又深,老輩的親戚們說起來,都說只有他一個人最有出息,頗有重振家聲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過兩任官,很會弄錢。可惜更會花錢。揮霍起來,手面大得驚人。
他們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來是老親,五老爺的荒唐,那邊也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五太太出閣之前,她家裏人就再三地叮囑,要她小心,不要給人家壓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得寵的,得要給她一個下馬威。五太太過門後的第二天,三姨太太來見禮,給她磕頭,據說是五太太的態度非常倨傲。
其實也並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兩個陪房的老媽子都是家裏預先囑咐過的,一邊一個攙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緊了,連腰都不能彎一彎。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後不免加油加醬向五老爺哭訴,五老爺十分生氣,大概對太太發了話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鬧了兩回,大家都傳為笑談,說這新娘子脾氣好大。五老爺也並不和她爭吵,只是從此以後就不理睬她了。他本來在北京弄了個差使,沒等滿月就帶著姨太太上任去了。
這時候已經是辛亥革命以後,像席五老爺這樣,以一個遺少的身份在民國時代出仕,一般人議論起來,已經要罵他變節了,何況他本身還做過清朝的官。大家都覺得他這時候再出去,很犯不著。但是五老爺一半也是由於負氣,因為他揮霍得太厲害了,屢次鬧虧空,總是由家裏拿出錢來替他清了債務,弟兄們自然對他非常不滿,他覺得他在家裏很受歧視,他哪裏受得了這個氣,所以寧可出外另謀發展。五太太為了這緣故,一直恨著她那幾個大伯。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著一塊兒去,三恨他們兄弟們,都是他們那種冷淡的態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麼,恨來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爺到了北京,起初兩年甚是得意,著實大闊了一陣。
後來也是因為浪費過分,大筆的挪用公款,不知怎麼又給鬧穿了,幸而有人從中斡旋,才沒有出事,結果依舊是由家裏拿出錢去彌縫,他不久也就回來了。三姨太太這幾年在北方獨當一面,散誕慣了,嫌老公館裏規矩大,不願意回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對老太太只說她留在北京沒有一同回來。老太太裝糊塗,也不去深究。五老爺也住在外面,有時候到老公館裏來一趟,也只在書房裏坐坐,老太太房裏坐坐。
時間一年年的過去,在這家庭裏面,五太太又像棄婦又像寡婦的一種很不確定的身份已經確定了。小姑和侄女們常常到她房裏來玩,一天到晚串出串進,因為她這裏沒有男人,不必有什麼顧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人來了她總是很歡迎,成天嘻嘻哈哈,熱熱鬧鬧的,人都說她沒心眼兒。
這一天她正半閉著眼睛在那裏剪前劉海,免得短頭發落到眼睛裏去,她的一個小姑婉小姐在外面叫了聲“五嫂,你在幹什麼呢?”便一掀簾子走了進來。五太太笑道:“沒有事情做。這兩天天越過越長了,悶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嗎!”一面伸著懶腰,就在一張楊妃榻上坐了下來,隨手摸了摸榻上蟠著的一只大貍花貓,又道:“可有什麼吃的沒有?上回那糖還有吧?”說著,便去開那只洋鐵筒,向裏面張了一張,便鼓著嘴撒起嬌來道:“五嫂!那松子糖沒有了!”五太太道:
懊鞫再去買去。剛才我叫陶媽去買枇杷去了,等著吃枇杷吧。”五太太對於吃零食最感興趣,平常總是她領看頭想吃這個,想吃那個,買了來大家一塊兒吃,所以她每月貼在這上面的錢為數很可觀。那些妯娌們其實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後卻常常批評,說大家同時拿這一點月費,只有她一個人又沒有小孩,又沒有什麼別的負擔,全給她瞎花了。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劉海,又和婉小姐說:“你那劉海兒也長了,我來給你絞絞。”因把一張椅子挪了過來,兩人臉對臉坐著。五太太一面剪著,婉小姐閉著眼睛說道:“你看我這臉,反而比從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瞇縫著眼睛向她臉上端詳著。她們前一向因為看見報上有一種西洋藥品的廣告,說是搽在臉上可以褪掉一層皮、使皮層變為白嫩,就去買了來嘗試。一搽,果然臉上整大塊的皮褪下來,只好躲在房裏裝病不見人,等到褪完了,也確實又白又嫩。白了總有十幾天,那嫩皮膚大概是特別敏感,並沒有經過風吹日曬,倒已經變黑了,以前倒還沒有那樣黑。大家都十分氣憤。
那女傭陶媽買了一簍子枇杷回來,正遇見老姨太也到她們這裏來,便叫了聲“老姨太”,替她打起簾子。這老姨太年紀其實也並不大,不過三十來歲模樣,也還很有幾分風韻,穿著一件月白紗衫,黑華絲葛褲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紗衫褲。
五太太最羨慕的就是像她們那種瘦怯怯的身材,袖管裏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著她們的手,說不出來的又愛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媽送了茶進來,五太太笑道:“姨,我們正是三缺一。”
她們常常瞞著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興致比誰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著微笑輕聲問著:“來不來?來來?”
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沒有。”那陶媽一聽見說打牌就很高興,因為可以有進賬,所以老在旁邊逗留著沒有走開。五太太對於這陶媽卻有幾分畏懼,她原來的那兩個陪房的老媽子已經走了,換了這個陶媽,但是五太太還是一樣地怕她,和她說起話來總是小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麼事的時候,也總是笑嘻嘻的,用一種攛掇的口吻。當時五太太便悄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沒有!”陶媽一走,這裏就忙著叫另一個女傭劉媽把桌子擺起來,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幫著,把桌布紮起來,桌布底下再墊上一床毯子,打起牌來可以沒有聲音,怕給老太太聽見了。同時陶媽已經把三太太請了來,他們家是三太太當家,她本來就比較忙,這兩天快過節了,自然更忙一點。一走進來,看見大家在那裏數籌碼,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還當是什麼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要來裝腔作勢的!”三太太笑道:“待會兒人家說婉妹妹全給我們帶壞了。”一面說著,已經坐了下來。
五太太讓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剝了一顆,把那枇杷皮剝成一朵倒垂蓮模樣,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著送了過來。老姨太從前是堂子裏出身,這種應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太在旁說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沒有買著一回甜的。”三太太道:“今天田上來了人,帶了好些枇杷來,不知道比這兒買的可好些。還帶了些糯米來。哦,那兩個丫頭也買來了。”
他們平常買丫頭,因為老太太不喜歡外省人,總是帶信給他們原籍鄉下的師爺,叫他在那裏買了送來。他們在鄉下有許多田地,有一個師爺常住在那裏收租。
大家坐下來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經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這時候老太太該醒了,得有一個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我去!”照規矩她們全得去,但是如果大家一同去,老太太勢必要疑心,說怎麼這許多人在一起,剛好一桌麻將。所以只好輪流地去。他們老太太其實是最愛打牌的,現在因為年紀大了,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會就得叫別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許她們打。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來,睡得又晚,媳婦們也得陪著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覺,卻不許媳婦們睡,只要看見她們頭發稍微有點毛,就要罵出很不好聽的話來。不過她從來不當面罵人的,總是隔著間屋子罵,或者叫一個女傭傳話,使那媳婦更覺得羞辱些。
五太太到老太太那裏去,硬著頭皮走進那陰暗高敞的大房間,老太太睡中覺剛起來,正坐在那裏吃牛奶,因為嫌牛奶腥氣,裏面摻著有姜汁。一個女傭拿著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後替她籠籠頭發。五太太叫了聲“媽”,問道:“媽睡好了沒有?”老太太只是帶理不理地哼了一聲。五太太便站在一旁,準備著在旁邊遞遞拿拿的,其實也無事可做。她一有點窘,就常常在喉嚨口發出一種輕微的“啃”“啃”的咳嗽的聲音。
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上海這時候已經有汽車了,那皮球式的喇叭,一捏“叭”一響,聲音很短促,遠遠聽著就像一聲聲的犬吠。五老爺新買了一部汽車,所以五太太一聽見這聲音就想著,不要是他回來了,頓時張惶起來。他們夫婦倆也並不是不見面,不過平常五老爺來了,她們妯娌們本來要到老太太房裏請安的,聽見說五老爺在那裏,就不去了,五太太也是如此,但是要是她先在那裏,然後他來了,當然她也沒有回避的道理。可是老太太有沒有聽見這汽車喇叭聲音呢?也甚至於老太太還以為她待在這兒不走,是有心要想跟他見面,那可太難為情了。
五太太正是六神無主,這裏門簾一掀,已經有一個男子走了進來,那女傭叫了聲“五老爺”。這席五老爺席景藩身材相當高,蒼白的長方臉兒,略有點鷹鉤鼻,一雙水靈靈的微爆的大眼睛,穿著件櫻白華絲紗長衫,身段十分瀟灑,一頂巴拿馬草帽拿在手裏,進門便在桌上一擱。老太太向來對兒子們是非常客氣的,尤其因為景藩向不住在家裏,隔兩天從小公館裏回來一次,陪老太太談談,老太太看見他更是眉花眼笑的,非常的敷衍他。因見他已經穿上了夏天的衣裳,便笑道:“你倒換了季了?不嫌冷哪,這兩天早晚還很涼呢。”又別過頭去向女傭說:“我還有那半瓶牛奶,熱了來給五爺吃,姜汁擱得少一點,剛才把我都辣死了!”
那女傭自去燙牛奶,五老爺便在下首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五太太依舊侍立在一邊。普通一般的夫妻見面,也都是不招呼的,完全視若無睹,只當房間裏沒有這個人,他們當然也是這樣,不過景藩是從從容容的,態度很自然,五太太卻是十分局促不安,一雙手也沒處擱,好像怎麼站著也不合適,先是斜伸著一只腳,她是一雙半大腳,雪白的絲襪,玉色繡花鞋,這雙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緊緊的,腳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塊。可不是又胖了!連鞋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腳縮了回來,越發覺得自己胖大得簡直無處容身。又疑心自己頭發毛了,可是又不能拿手去掠一掠,因為那種行動仿佛有點近於搔首弄姿。也只好忍著。要想早一點走出去,又覺得他一來了她馬上就走了,也不大好,倒像是賭氣似的,老太太本來就說景藩不跟她好是因為她脾氣不好,這更有的說了。因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站在那裏迸了半天,方才搭訕著走了出來。一走出來,立刻擡起手來攏了攏頭發,其實頭發如果真是蓬亂的話,這時候也是亡羊補牢,已經晚了。她的手指無意中觸到面頰上,覺得臉上滾燙,手指卻是冰冷的。
她還沒回到自己房裏,先彎到下房裏,悄悄的和陶媽說:
按會兒三太太她們在這兒吃飯,你看有什麼菜給添兩樣,稍微多做一點,分一半送到書房裏去。五老爺今天回來了。”他們這裏的飯食本來是由廚房裏預備了,每房開一桌飯,但是廚房裏備的飯雖然每天照開,誰都不去吃它,嫌那菜做得不好,另外各自拿出錢來叫老媽子做“小鍋菜”,所以也可以說是行的分炊制。五太太房裏就是陶媽做菜,陶媽是吃長素的,做起菜來沒法兒嘗鹹淡,但是手藝很不錯,即或有時候做得不大好,五太太當然也不敢說什麼,依舊是人前人後的讚不絕口。
當下她向陶媽囑咐了一番,便回到自己房裏去,三太太婉小姐老姨太幾個人幹坐在牌桌旁邊,正等得不耐煩,嗑了一地的瓜子。五太太急急地入座,馬上就又打了起來。陶媽進來倒茶,五太太一面打著牌,又賠笑向陶媽說道:“老陶,等會兒菜裏少擱點醬油,昨天那魚太鹹了一點。”陶媽頓時把臉一沈,拖長了聲氣說道:“哦,太鹹啦?”五太太忙笑道:
巴好吃的,不過稍微太鹹了點。”陶媽也沒說什麼,自出去了。
她們這裏打著牌,不覺已經天黑了下來,打完了這一圈就要吃晚飯了。劉媽已經在外房敲著貓缽子“咪咪!咪咪!”
地喚著。五太太這裏養了很多的貓。
牌桌上點著一盞綠珠瓔珞電燈,那燈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陶媽忽然領著一個襤褸的小女孩走了進來,在那孩子肩頭推搡了一下,道:“叫太太。”眾人一齊回過頭來看著,猜著總是那新買來的丫頭,看上去至多不過七八歲模樣,灰撲撲的頭發打著兩根小辮子,站在那裏仿佛很恐懼似的。婉小姐不由得笑了起來道:“這麼小會做什麼事呀?”五太太問了一聲:“幾歲呀?”陶媽便道:“太太問你幾歲呢。說呃!”又推了她一下道:“說呀!——說呀!”那孩子只是不做聲。陶媽道:“說是當九歲買來的呢,這樣子哪有九歲?”老姨太便笑著說:“小一點好,可以多使幾年。”五太太向陶媽說道:“把她辮子給絞了,頭發給絞短了洗洗,別帶了虱子過到貓身上。”陶媽答應著,就又把她帶出去了。
三太太她們在這裏吃了晚飯,又續了幾圈,方才各自回房。陶媽等人都走了,便氣烘烘的和五太太說道:“太太,一個好的丫頭給三太太揀去了!那一個總有十一二歲了,又機靈,這一個好了,連梳頭自己都不會梳!”五太太怔了一怔,方道:“算了,別說了。太機靈了也不好。”陶媽恨道:“太太就是太隨便了,所以人家總欺負你。”五太太也沒言語。
五太太因為那小丫頭來的時候正是快要過端午節了,所以給取了個名字叫小艾。此後她們晚上打牌,就是小艾在旁邊伺候著。打牌打到夜深,陶媽劉媽都去睡了,小艾常是靠在門上打盹,等到打完了牌,地下吃了一地的瓜子殼花生衣果子核,五太太便高叫一:“小艾!掃地!”小艾睡眼蒙朧的搶著從門背後拿出掃帚來,然後卻把掃帚拄在地下,站在那裏發糊塗。大家都哄然笑起來?/p>
自從小艾來了,倒是添了許多笑料。據說是叫她餵貓,她竟搶貓飯吃。她年紀實在小,太重的事情當然也不能做,晚上替五太太捶捶腿,所以常常要熬夜,早上陶媽劉媽是一早就得起來的,小艾來了以後,就是小艾替她們拎洗臉水,下樓去到竈上拎一大壺熱水上來。廚房裏的人是勢利的,對於五太太房裏的人根本也就不怎麼放在眼裏,看這小艾又是新來的,又是個小孩子,所以總是叫她等著,別房裏的人來在她後面,卻先把水拎了去了,等到小艾拎了洗臉水上來,陶媽便向她嚷:“我還當你死在廚房裏了!丫頭坯子懶骨頭,拎個水都要這些時候!跑哪兒去玩去了?”劈臉一個耳刮子。小艾才來的時候總是不開口,後來有時候也分辯,卻是越分辯越打得厲害,並且說:“這小艾現在學壞了,講講她還是她有理!”
五太太照說是個脾氣最好的人,但是打起丫頭來也還是照樣打。只要連叫個一兩聲沒有立刻來到,來了就要打了。五太太沒事就愛嗑瓜子,所以隨時的需要掃地,有時候地剛掃了,婉小姐她們或者又跑來一趟,嗑些瓜子在地下,就要罵小艾掃地掃得不幹凈。五太太屋裏這些貓都是經過訓練的,貓屎通常都是拉在灰盆子裏,但是難免也有例外的時候。倘然在別處發現了貓屎,就又要打小艾,總是她沒有把貓灰盆子擱在最適當的地方。
無論什麼東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來就拿起雞毛撣帚呼呼地抽她!後道:“下回還敢吧?
還敢不敢了?“有時候也罰跪,罰她不許吃飯。小艾這孩子,本來是怎樣一個性情,是也看不出來了,似乎只是陰沈而呆笨。剛來的時候,問她家裏有些什麼人,她也答不上來,大家都笑,說哪有這樣快倒已經不記得了。其實記是記得的,不過越是問,她越是不說,因為除此以外她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表示絲毫的反抗。漸漸的也就真的忘記了。仿佛家裏有父親有母親,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漸漸的連這一點也都不確定起來。也是因為在這樣小的年紀,就突然的好像連根拔了起來,而且落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所以整個地覺得昏亂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裏給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傭要講究些,照例給她穿得花花綠綠的很是鮮艷,也常常把六孫小組的舊衣服給她穿。六孫小姐是五老爺前頭的太太生的那個小姐,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孫小姐那些綾羅綢緞的衣服,質地又不結實,顏色又嬌嫩,被小艾穿著操作,有時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汙損了,不免又是一場打罵,說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體實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結實。要是不受那些折磨的話,會長得怎樣健壯,簡直很難想象。六孫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總也有十四五歲了,個子不高,圓臉,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點吊眼梢。臉上長得很“喜相”,雖然她很少帶笑容的。也許因為終年不見天日的緣故,她的皮膚是陰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樣的瓷實。
那年正是北伐以後,到南京去謀事的人很多。五老爺也到南京去活動去了,帶著姨太太一塊兒去,在南京賃下了房子住著,住了些時,忽然寫了封信來,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
家裏的人聽見這話都非常驚異,在背後議論著,大都認為這裏面一定有什麼花頭。五太太雖然也和她們同樣地覺得非常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種解釋,她想著一個人年紀大些,閱歷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會念起夫婦的情分,也未可知。而且她一向在家裏替他照應他那兩個孩子,現在一個男孩子也大了,在一個洋學堂裏念書,女孩子呢也已經嫁了。她在這方面的責任已了。從前沒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為有一個女孩子在她身邊——如果把六孫小姐也帶著,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大好,人家要批評的,甚而至於對她的婚事也有妨礙。現在當然沒有這些問題了。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興,當下就去整理行裝,把陶媽劉媽小艾都帶去,單留下一個粗做的女傭看守房間,照管那一群貓。她想著要是把貓也帶了去,給家裏這些人看著,好像這一去就不打算回來了,倒有點不好意思,而且五老爺恐怕也不喜歡貓。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仆人在車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裏。五老爺有應酬,出去了,只有三姨太太在那裏,三姨太太很客氣地招待著,但是卻改了稱呼,不叫她“太太”而叫“五太太”,像是妯娌間或是平輩的親戚的稱呼,無形中替自己擡高了身份。五太太此來是抱著妥協的決心的,所以態度也非常謙遜,而且跟她非常親熱。當下兩人前嫌盡釋,五太太擦了把臉,姨太太便陪著她一同用飯。
這三姨太太從前在堂子裏的時候名字叫做憶妃老九,她嫁給五老爺有十多年了,能夠一直寵擅專房,在五老爺這樣一個沒長性的人,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五太太帶來的幾個傭人都是久已聽見說這三姨太太生得怎樣美貌。不過一直沒有見過。計算她的年齡,總也有三十多了,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是嬌小身材,頭發剪短了燙得亂蓬蓬的,斜掠下來掩住半邊面頰,臉上胭脂抹得紅紅的,家常穿著件雪青印度綢旗衫,敞著高領子,露出頸子上四五條紫紅色的揪痧的痕跡。她用一只細長的象牙煙嘴吸著香煙,說著一口蘇州官話,和五太太談得十分熱鬧。
景藩不久也就回來了,五太太這幾年比從前又胖了,景藩一過四十歲,卻是一年比一年瘦削,夫婦兩人各趨極端。這一天天氣很熱,他一回來就把長衣脫了,穿著一身紡綢短衫褲,短衫下面拖出很長的一截深青繡白花的汗巾。烏亮的分發,刷得平平的貼在頭上。他和五太太初見面,不過問問她這一向老太太身體可好,又隨便問問上海家中的事情,態度卻很和悅,五太太也就不像以前見了他那樣拘束得難受了。
憶妃想必和景藩預先說好了的,此後家下人等稱呼起來,不分什麼太太姨太太,一概稱為“東屋太太”,“西屋太太”,並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給五太太住,自己住了東屋,因為照例凡是“東”“西”並稱,譬如“東太後”“西太後”,總是“東”比較地位高一些。五太太也並不介意,對憶妃仍舊是極力地聯絡,沒事就到她房裏去坐著,說說笑笑,親密異常,而且到照相館裏去合拍了幾張照片,兩人四手交握,斜斜地站著拍了一張,同坐在一張S形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張。
景藩和憶妃此後出去打牌看戲吃大菜,也總帶她一個。他們所交往的那些人裏面,有許多女眷都是些青樓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常隨和,一點也不搭架子。她對於那種繁華場中的生活與那些魅麗的人物也未始沒有羨慕之意。
五太太來了沒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訴她說,他這次到南京來,雖然有很好的門路,可惜運動費預備得不夠充裕,所以至今還沒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經羅掘俱空了,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飾去折變一筆款子出去,想必跟她商量她不會不答應的,一向知道她為人最是賢德。五太太聽了這話,當然沒有什麼說的,就把她的首飾箱子拿了出來給他挑揀,是值錢些的都拿了去了。那年年底,景藩的差使發表了,大家都十分興奮。景藩寫了信回去告訴上海家裏,一方面憶妃早就在那裏催著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這一天又在那裏和他交涉著,忽然看見有人在門口探了探頭,原來五太太有一件夾背心脫在憶妃房裏忘了帶回去了,所以差小艾來拿,小艾看見景藩在這裏,就沒敢冒冒失失地走進去。
卻被憶妃看見了,便向景藩扁著嘴笑了一笑,輕聲道:“準是打發了來偷聽話的。”景藩便皺著眉喝道:“在那兒賊頭鬼腦的幹什麼?滾出去!”小艾忙走開了。她在景藩跟前做事情的時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這老爺的脾氣最難伺候。給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燙得不能下手,一個手巾把子絞起來,心裏都像被火灼傷了似的,火辣辣地燒痛起來。
他們這裏有一架電話,裝在堂屋裏。有一天下午,電話鈴響了,剛巧小艾從堂屋裏走過,不見有人來接,只得走去接聽,是一個男子的聲氣,找老爺聽電話。小艾到憶妃房裏去說了,景藩才起來沒有一會,正在那裏剃胡子,他向來是那種大爺脾氣,只管不慌不忙的,一面還和憶妃說著話,把胡子剃完了,方才趿著拖鞋走了出來,拿起聽筒。不料那邊等不及,也說不定以為電話斷了,已經掛上了。景藩道:“咦,怎麼沒有人了?”便把小艾叫了來問道:“剛才是誰打來的?”
小艾道:“他沒說。”景藩道:“放屁!他沒說,你怎麼不問?——你不會聽電話,誰叫你聽的?”一面罵著,走上來就踢了她一下。小艾滿心冤屈,不禁流下淚來。五太太在房裏聽見了,覺得她要是在旁邊不做聲,倒好像是護著丫頭,而且這小艾當著憶妃的那些傭人面前給她丟人,也實在是可氣,便也趕出房來,連打了小艾幾下,厲聲道:“下回什麼電話來你都不許去聽!事情全給你耽誤了!”正說著,電話鈴倒又響了起來,是剛才那個人又打了來了,邀景藩去吃花酒。這一天晚上景藩本來答應兩位太太陪她們去看戲的,已經定好了一個包廂,結果是憶妃和五太太自己去了。
他們租的這房子是兩家合住的,後面一個院子裏住著另外一家人家,這家人家新死了人,這天晚上正在那裏做佛事。
憶妃房裏的幾個女傭知道她出去看戲總要到很晚才會回來,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們估量著他只有回來得更晚,便趁這機會溜了出去,到後面去看熱鬧去了。陶媽向來不大喜歡和她們混在一起的。今天卻也破了例,她本來是個吃齋念佛的人,所以也跟著一同去看放焰口。
家裏就剩下小艾一個人,陶媽臨走丟下話來,叫她把五太太房裏的爐子封上。她捧了一大畚箕煤進去,把火爐裏的灰出幹凈了,然後加滿了碎煤,把五太太的床也鋪好了。她只要是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很愉快的,房間裏靜悄悄的,只聽見鐘擺的滴嗒,她幾乎可以想象這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自己工作。
快過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紅紙。
她拿起剪刀,把那紅紙剪出來,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點漿糊粘上。房間裏的燈光很暗,這城市的電燈永遠電力不足,是一種昏昏的紅黃色。窗外的西北風嗚嗚吼著,那雕花的窗欞吹得格格的響。
景藩回來了。他本來散了席出來,就和兩個朋友到他相熟的一個姑娘那裏去坐坐,不知怎麼一來,把他給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個小白臉在那邊房裏,賭氣馬上就走了,坐了汽車無情無緒地回到家裏來。走進院門,走廊上點著燈,一看上房卻是漆黑的,這才想起來,憶妃和五太太去聽戲去了,想必老媽子們全都跑哪兒賭錢去了,他越發添了幾分焦躁。
五太太這邊他向來不大來的,看看這邊有一間房裏窗紙上卻透出黃黃的燈光,景藩便踱了過來,把那棉門簾一掀。小艾吃了一驚,聲音很低微地說了聲:“老爺回來了。”景藩道:“人都上哪兒去了?怎麼太太去聽戲去了,這些人就跑得沒有影子了!”小艾道:“我去叫陶媽去。”景藩卻皺著眉道:“不用了——這爐子滅了?怎麼這屋裏這樣冷?”小艾忙把那火爐上的門打開了,讓那火燒得旺些,又拿些火鉗戳了戳。
她低著頭撥火,她那剪得很短的頭發便披到腮頰上來,頭發上夾著一只假琺藍的薄片別針,是一只翠藍色的小鳳凰。景藩偶爾向她看了一眼,不覺心中一動。他倒挽著一雙手,在火爐旁邊前前後後踱了幾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說了聲:“拿牙簽來。”他接過牙簽,低著頭努著嘴很用心地剔著牙,一雙眼睛卻只管盯著她看著。小艾覺得他那眼睛裏的神氣很奇怪,不由得心裏突突地跳了起來,跟著就漲紅了臉。可是一方面又覺得她這種模糊的恐懼是沒有理由的,她從來也不想看自己長得好看,從來也沒有人跟她說過。而且老爺是一向對她很兇的,今天下午也還打過她。
景藩擡起胳膊來半伸了個懶腰,人向後一仰,便倒在床上,道:“來給我把鞋脫了。”
他橫躺在那燈影裏,青白色的臉上微微浮著一層油光,像蠟似的。嘴黑洞洞的張著,在那裏剔牙。小艾手扶著椅背站在一張椅子背後,似乎躊躇了一會,然後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過來,蹲下來替他脫鞋。他那瘦長的腳穿著雪青的絲襪,腳底冰冷的,略有點潮濕。他忽然問道:“你幾歲了?”小艾沒有做聲。景藩微笑道:“怎麼不說話?唔?……幹嗎看見我總是這樣怕?”小艾依舊沒說什麼,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門口走去。景藩望著她卻笑了,然後忽然換了一種聲氣很沈重地說道:“去給我倒杯茶來!”小艾站住了腳,但是並沒有掉過身來,自走到五鬥櫥前面,在托盤裏拿起一只茶杯,對上一些茶鹵,再沖上開水送了過來,擱在床前的一張茶幾上。景藩卻伸著手道:“咦?拿來給我!”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潑在褥子上了。
她在驚惶和混亂中仍舊不能忘記這是專門給老爺喝茶的一只外國瓷茶杯,砸了簡直不得了,她兩只手都去護著那茶杯,一面和他掙紮著。景藩氣咻咻的吃吃笑了起來。
燈光是黯淡的紅黃色。
一到了將近午夜的時候,電力足了,電燈便大放光明起來,房間裏照得雪亮的,卻是靜悄悄的聲息毫無。陶媽推開房門向裏面張望了一下,見景藩睡熟在床上,帳子沒有放下來,她心裏想他今天倒早,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她輕輕地掩上了門,自退了出去,估量著五太太也就快要回來了,得要到廚房裏去看看那火腿粥燉得怎樣了,她們看了戲回來要吃宵夜的。
廚房離開上房很遠,陶媽沿著那長廊一路走過去,只見前前後後的房屋都是黑洞洞的,那些別的女傭都還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沒有回來,陶媽是先回來了一步。她兩手抄在棉襖底下,縮著脖子快步走著,一陣寒風吹過來,身上就像是一絲不掛沒穿衣裳似的,嗦嗦地抖起來。院子裏黑沈沈的,遠遠聽見隔壁的和尚念經,那波顫的喃喃的音調,夾雜著神秘的印度語,高音與低音唱和著一起一落,丁呀當呀敲著磬鈴鼓鈸,那音樂仿佛把半邊天空都籠罩住了,聽著只覺得惘惘的,有一種奇異的哀愁。陶媽這時候不知怎麼一來,忽然想起來隔壁新死了人。這樣一想,正是有一點害怕,卻聽見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仿佛有人在那黑暗中哭泣,不禁毛發皆豎。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來,壯著膽子筆直的向前走去,再走了幾步,這就聽出來了,那聲音是從她們住的那間對廂房裏發出來的,這沒有別人,一定是小艾在那裏睡覺魘住了。
當下陶媽定了定神,便走過去把房門一推,電燈一開,果然看見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聲卻已經停止了,只是不免還有些趕趕咐咐的,發出那抽噎的聲音。陶媽高聲道:“小艾
睡得發糊塗啦?太太她們就要回來了,還不起來?“正說著,劉媽已經在走廊那一頭遙遙向她叫喚著:”回來了,回來了!“
陶媽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聲:“太太回來了,還不起來!”匆匆地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太太看了戲回來,便跟著憶妃一同到她房裏去了。陶媽便也跟著到憶妃房裏去伺候著,幫著五太太把一件灰背領子黑絲絨鬥篷脫了下來,搭在自己手臂上,當時便說了一聲:
襖弦已經睡了。”五太太和憶妃聽見這話,卻是不約而同的都向床上看了一眼,床上並沒有人。原來是睡在那邊房裏。大家都覺得很出意料之外,憶妃心裏自然是有點不痛快,便道:
襖弦什麼時候回來的?這麼早倒已經睡了?”陶媽道:“老爺回來我都沒聽見。”五太太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本來到憶妃這裏來也沒打算久坐的,這時候倒不便馬上就走了,因搭訕著向陶媽笑道:“餓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沒有?拿到這兒來吃,揀點泡菜來。”又向憶妃笑道:“你也吃點兒吧?”陶媽便到廚下去,把一鍋火腿粥和兩樣下粥的菜用一只托盤端了來,這裏憶妃的女傭已經擺上了碗筷,兩人對坐著,吃過了粥,又閑談了一會,五太太方才回房去了。
陶媽和劉媽都進房來伺候著,劉媽拎了水來預備五太太洗臉,雖然都是悄悄地踮著腳走路,依舊把景藩驚醒了,睜開眼來看了看。五太太笑道:“你醒了?今天怎麼睡得這麼早?”
她倒有點擔心起來,想著他不要是病了。
景藩也沒說什麼。五太太道:“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景藩隔了一會,方才懶洋洋地應了聲:“吃點兒也好。”
五太太一回頭。忽然看見小艾來了,挨著房門站著,並沒有進來。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氣來道:“回來這半天怎麼不看見你影子?凈讓陶媽在這兒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是當著景藩,她向來不肯十分怎樣責罵傭人的,免得好像顯著她太兇悍了,失去了閨秀的風度,因此就這樣說了兩聲,也就算了,只道:“你去!去把粥拿來給老爺吃!”小艾灰白著臉色,一聲也沒言語,自出去了。然後她手裏拿著一只托盤,端了一碗粥進來,向床前走去,低著眼皮並不去看他,但是心裏就像滾水煎熬著一樣,她真恨極了,恨不得能夠立刻吐出一口血來噴到他臉上去。她一步步地走近前來,把那托盤放下來,擱在枕邊,景藩歪著身子躺著,便挑起一匙子來送到嘴裏去。他那眼光無意之間射到她臉上來,卻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認識她一樣。對於小艾,卻又是一種刺激,就仿佛憑空給人打了個耳刮子,心裏說不出的難受,雖然自己也不解是為什麼緣故。
還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盤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給老爺打個手巾把子來。”小艾擦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這天冷,從廚房裏提來的熱水冷得很快,從壺裏倒到臉盆裏,已經不是太熱了。景藩接過毛巾,只說了一聲:“一點也不燙!”便隨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皺著眉向小艾說道:“你這人這麼沒有記性!要燙一點!”
見她仍舊呆呆的樣子,便又提醒她道:“不會把熱水瓶裏的開水倒上一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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