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未完,姚媽進來奉茶,又送過香煙來,幫著點火道:"老太爺抽煙。"虞老先生道:"勞駕勞駕?他向家茵心平氣和地一揮手道:"你們有功課,我坐在這兒等著好了。"姚媽道:"您就這邊坐坐吧!小蠻念書,還不也就那麼回事!"家茵正要開口,被她父親又一揮手,搶先說道:"你去教書得了!我就跟這位媽媽聊聊天兒。這位媽媽真周到。我們小姐在這兒真虧你照顧!"姚媽笑道:"噯呀!老太爺客氣!不會做事。"家茵無奈,只得和小蠻在那邊坐下,一面上課,一面只聽見他兩個括辣松脆有說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風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裏指點著道:"你看這地方多精致,收拾得多幹凈啊,你要是不能幹還行?沒有看見別的媽媽?就你一個人哪?"姚媽道:"可不就我一個人?"

虞老先生忽又發起思古之幽情,嘆道:"那是現在時世不同了,要像我們家從前用人,誰一個人做好些樣的事呀?管鋪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媽一方面謙虛著,一方面保留著她的自傲,說道:"我們這兒事情是沒多少,不過我們老爺愛幹凈,差一點兒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慣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問道:"你們老爺挺忙呢?他是在什麼衙門裏啊?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一位儀表非凡的爺們坐著汽車出門,就是他嗎?"姚媽道:"就是!我們老爺有一個興中藥廠,全自個兒辦的,忙著呢,成天也不在家。我們小蠻現在幸虧虞小姐來了,她已有伴兒了?

小蠻不停地回過頭來,家茵實在耐不住了,走過來說道:"爸爸,你還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這兒說話,小蠻在這兒做功課分心。"姚媽搭訕著便走開了,怕他們父女有什麼私房話說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鐘,也就站起身來道:"好,好,我就走。你什麼時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點半來。"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兒枯坐著三四個鐘頭幹嗎呢?要不,你這兒有零錢嗎,給我兩個,我去洗個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驚,輕聲道:"咦?那天那錢呢?"虞老先生道:"哎!你不想,上海這地方,五萬塊錢,花了這麼多天,還不算省嗎?"家茵不免生氣道:"指定你拿了上哪兒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頭往後一仰,厭煩地斜瞅著她道:"那幾個錢夠逛哪兒呀?哎,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沒開過眼的!從前上海堂子裏的姑娘,提起虞大少來,誰不知道!那!那時侯的倌人!,真有一副工架!那真是有一手!現在!現在這班,什麼舞女羅,向導羅,我看的上眼?都是沒經過訓練的黃毛丫頭,只好去騙騙爆發戶!"家茵擰著眉頭,也不做聲,開皮包取出幾張鈔票遞給他,把他送走了。

小蠻伏在桌上枕著個手臂,一直沒聲兒的,這時候卻幽幽地叫了聲?……先生,我想吃西瓜!"家茵走來笑道:"這兒哪有西瓜?"小蠻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點兒涼的。"家茵俯身望著她道:"呦!你怎麼啦?別是發熱了?"小蠻道:"今天早起就難受。"家茵道:"噯呀!那你怎麼不說啊?"小蠻道:"我要早說就連飯都沒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額上,嚇了一跳道:"可不是——熱挺大呢!"忙去叫姚媽,又回來哄著拍著她道:"你聽先生的話,趕快上床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兒早上就好了!"

她看著小蠻睡上床去,又叮囑姚媽幾句話:"等到六點鐘你們老爺要是還不回來,你打電話去跟老爺說一聲。她那熱好像不小呢!"姚媽道?噢。您再坐一會兒吧?等我們老爺回來了,讓汽車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她今天回家特別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親也沒來,猜著他大約因為拿到了點錢,就又杳如黃鶴了。

當晚夏家請了醫生,宗豫打發車夫去買藥。他在小孩房裏踱來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臉上通紅,迷迷糊糊嘴裏不知在那裏說些什麼。他突然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說的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他伏在毯子上,湊到她枕邊去凝神聽著。原來小蠻在那裏喃喃說了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別走!"宗豫一聽,心裏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動也沒動,背著燈,他臉上露了一種覆雜柔情,可是簡直像洗濯傷口的水,雖是涓涓的細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後很慢很慢地微笑了。家茵的房裏現在點上了燈。她剛到客房公用的浴室裏洗了些東西,拿到自己房間裏來晾著。兩雙襪子分別掛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綢花白累絲手帕,一條粉紅的上面有藍水的痕子,一條雪青,窗格子上都貼滿了,就等於放下了簾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氣氛。手帕濕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她沒想到這時還有人來看她。

她聽見敲門,一開門便吃了一驚,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張,說:"請進來,請坐罷。"然後馬上想到小蠻的病,也來不及張羅客人了,就問:"不知道夏先生回去過沒有?剛才我走的時候,小蠻有點兒不舒服,我正在這兒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為這事情來。"家茵又是一驚,道:"噢——請大夫看了沒有?"宗像道:"大夫剛來看過。他說要緊是不要緊的。可是得特別當心,要不然怕變傷寒。"家茵輕輕地道:"噯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這麼晚了還跑到這兒來,想問問您肯不肯上我們那兒住幾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躊躇了一下,然而她答應起來卻是一口答應了,說?好,我現在就去。"宗豫道:"其實我不應當有這樣的要求,不過我看您平常很喜歡她的。她也真喜歡您,剛才睡得糊裏糊塗的,還一直在那兒叫著-先生,先生-呢!"家茵聽了這話倒反而有一點難過,笑道:"真的嗎?——那麼請您稍坐一會兒,我來拿點零碎東西。"她從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開抽屜取出些換洗服裝在裏面。然後又想起來說:"我給您倒杯茶。"倒了點茶鹵子在杯子裏,把熱水瓶一拿起來,聽裏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哦,我倒忘了——這熱水瓶破了!我到樓底下去對點熱水罷。"宗豫先不知怎麼有一點怔怔,這時候才連忙攔阻道?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過來,紅著臉說:"對不起。"從他的椅背上把一雙濕的襪子拿走了,掛在床欄桿上。

她理東西,他因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這房間。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裏了。壁角放著個洋油爐子,挨著五鬥櫥,櫥上擱著油瓶,飯鍋,蓋著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臉盆,盒上搭著塊粉紅寬條的毛巾。小鐵床上鋪著白色線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剛才拖箱子的時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帶了出來,單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繡花鞋的鞋尖。床頭另堆著一疊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舊式的控雲銅鎮,已經銹成了青綠色,配著那大紅底子,鮮艷奪目。在昏黃的燈光下,那房間如同一種暗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藤書架,另有一面大圓鏡子,從一個舊梳妝台拆下來的,掛在墻上。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白冰紋瓶裏插著一大枝臘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裏,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裏,如同從一個月洞門裏橫生出來。宗豫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看到那些火爐飯鍋什麼的,先不過覺得好玩,再一想,她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裏誠誠心心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於小孩子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他忽然覺得半天沒說話了,見到桌上有個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過來看了看,笑道:"這是你母親麼?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麼?"宗豫道:"你們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鄉下。"宗豫道:"老太爺也在鄉下?"家茵折疊衣服,卻頓了一頓,然後說:"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了。"宗豫稍稍有點驚異,輕聲說了聲:"噢——那麼你一個人在上海麼?"家茵說:"噯。"宗豫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們老太太倒放心麼?"家茵笑道:"也是叫沒有辦法,一來呢我母親在鄉下住慣了,而且就靠我一個人,在鄉下比較開銷省一點。"宗豫又道:"那麼家裏沒有兄弟姊妹嗎?"家茵道:"沒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來道:"你看我問上這許多問句,倒像是調查戶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鎖了起來,道:"我們走罷。"她讓他先走下樓梯,她把燈關了,房間一黑,然後門口的黑影把門關了。

玻璃上的手帕貼在那裏有許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這次姚媽一開門便滿臉堆上笑來,道:"啊,老太爺來了!老太爺您好啊?"虞老先生讓她一擡舉,也就客氣得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噯,好!"進門便問:"我們小姐在這兒嗎?我上那兒去了好幾趟都不在家。"姚媽道:"虞小姐這兩天住在我們這裏。""哦……"他兩眼朝上翻著,手摸著下巴,暗自忖量著,踱進客室,接上去就問:"你們老爺在家麼?"姚媽道:"老爺今天沒回來吃飯,大概有應酬——老太爺請坐!"虞老先生坐下來,把腿一蹺,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哎,像你們老爺這樣,正是轟轟烈烈的時候。我們是不行嘍——過了時的人嘍,可憐噢!"姚媽忙道:"你老太爺別說這些話!您福氣好,有這麼一個小姐,這輩子還怕什麼嗎?"言無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裏去,他也就正色笑道:"那我們小姐,她倒從小聰明,她也挺有良心,不枉我疼她一場!你雖瞧她不大說話,她挺有心眼子的——她趕明兒不會待錯你的!"姚媽聽這口氣竟仿佛他女兒已經是他們夏家人了,這話倒叫不好回答的,她當下就只笑了笑,道:"可不是,虞小姐待我們底下人真不錯!您坐,我去請虞小姐下來。"剩下虞老先生一個人在客室裏,他馬上手忙腳亂起來,開了香煙筒子就撈了把香煙塞到衣袋裏。

姚媽笑吟吟的去報與家茵:"虞小姐,老太爺來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媽道:"我正在念叨著呢,怎麼這兩天老太爺沒來嘛?老太爺真和氣,一點兒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實怕看姚媽那笑不嗤嗤的臉色,她也不搭碴,只說了聲:"你在這兒看著小蠻,我一會兒就上來。"

她一見她父親就說?你怎麼又上這兒來做什麼?上次我在家裏等著你,又不來!"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幹嗎老是這麼狠?都是你不肯說——"他把聲音放低了,借助於手勢道:"這兒這夏先生有這麼大一個公司,他哪兒用不著我這樣一個人?只要你一句話!"家茵愁眉雙鎖兩手直握著道:"不是我不肯替你說,我自個兒已經是薦了來的,不能一家子都靠著人家!"虞老先生悄悄地道:"你怎麼這麼實心眼子啊?這兒夏先生既然有這麼大的事業,你讓他安插個人還不容易麼?你爸爸在公司裏有個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饒了我罷!你不替我丟臉就行,還說增光!"一句話傷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來道:"你不要拿捏了!你不說我自個兒同他說!他對你有這份心,橫是也不能對你老子這一點事都不肯幫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氣憤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說:"你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聽著也不成話!"攔他不住,他還是一路高聲嘰咕著出去:"說我塌台!自個兒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沒臉!"姚媽這時候本來早就不在小兒床前而在樓下穿堂裏,她搶著替他開門道:"老太爺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兩手一摔,袖子一灑,朝她說了句:"養女兒到底沒用處!從前老話沒錯!"

家茵氣得手足冰冷。她獨自在樓下客廳裏有半天的工夫。回到樓上來,還有點神思恍惚。一開門,卻見姚媽坐在小蠻床上餵她吃東西,床上擱著一只盤子,裏面托著幾色小菜。家茵一時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姚媽先笑道?虞小姐,我給小蠻煮了點兒稀飯——"家茵慌忙走過來道:"噯呀,她不能吃,她已經好多天沒吃東西了,禁不起!"姚媽不悅道:"喲!我都帶了她好多年了,我還會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盤裏有肉松皮蛋,一著急,馬上動手把盤子端開了,道:"你不懂——醫生說的,恐怕會變傷寒,只能吃流質的東西——"姚媽至此便也把臉一沈,一只手端著碗,一只手拿著雙筷子在空中點點戳戳,道:"我當然不懂,我又沒念過書,不認識字!不過看小孩子我倒也看過許多了,養也養過幾個!"家茵也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太欠斟酌,勉強笑了一笑道:"當然我知道你是為她好,不過反而害了她了!"姚媽道:"我想害她幹嗎?我又不想嫁給老爺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媽你怎麼了?我又不是說你想害她——"姚媽把碗筷往托盤裏重重的一擱,端了就走,一路嘟囔著:"小蠻倒這麼大了,怎麼活到現在啦?我知道,我們老爺就是昏了心。"家茵到這時候方才回味過來,不禁兩淚交流。

姚媽將飯盤子送入廚下,指指樓上對廚子說道:"沒看見這樣不要臉的人!良心也黑,連這麼一個孩子,因為是我們太太養的,都看不得!將來要是自己養了,還了得嗎?廚子詫異道:"噯,你怎麼了?"姚媽只管烘烘地數落下去道:"現在時世也不對了,從前的姨奶奶也得給祖宗磕了頭才能算;現在,是她自個兒老子說的,就住到人家來了,還要掐著孩子管!"廚子徐徐地在圍裙上擦著手,笑道:"今天怎麼啦?你平常不是巴結得挺好嗎?今天怎麼得罪了你啦?"姚媽也不理他,自道:"可憐這孩子,再不吃要餓死了!不病死也餓死了!這些天了,一粒米也沒吃到肚裏。可憐我們太太在那兒還不知道呢!——她沒良心我能沒良心,我明兒就去告訴太太去!太太待我不錯呀!"說著,倒傷感起來,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廚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勸你省省罷!"姚媽道:"呸!像你這種人沒良心的!太太從前也沒錯待你!眼看著孩子活活地要給她餓死了!——我這就去歸折東西去。"

不久,她拾著個大包袱穿過廚房,廚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媽正眼也不看他,道:"還是假的?"廚子趕上去攔著她道:"噯,你走,不跟老爺說?待會兒老爺問起你來,我們怎麼說?"姚媽回過頭來大聲道:"老爺!老爺都給狐貍迷昏了!——你就說好了:說小蠻病了,我下鄉去告訴太太去了!"

小蠻的臥房裏,晚上點著個淡青的西瓜形的燈,瓜底下垂下一叢綠穗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絨線,宗豫走進來便道?咦?你的圍巾,為什麼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給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噯呀,真是——我要是記得我就去給她買來了!"家茵笑道:"這顏色的絨線很難買,我到好幾個店裏都問過了,配不到。"小蠻醒了,轉過身來道:"爸爸,等先生給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馬上戴著上街去,上公園去。"宗豫笑道:"這麼著急啊?"小蠻道:"我悶死了!——先生你講個故事給我聽。"家茵笑道:"先生肚子裏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我家裏倒有一本童話書,過去我拿來給你看,好不好?"小蠻悶懨懨的又睡著了。

家茵恐怕說話吵醒她,坐到遠一點的椅子上去,將絨線繞在椅背上。宗豫跟過來笑道:"我能不能幫忙?"家茵道:"好,那麼您坐在這兒,把手伸著。"他讓她把絨線繃在他兩只手上,又回過頭去望了望小蠻,輕聲道:"手套慢慢地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鬧著要出去。"家茵點頭道:"我知道。小孩就是這樣!"宗豫聽她口吻老氣橫秋的,不覺笑了起來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個是我的大女兒,一個是我的小女兒。"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實真要算起年紀來,我要有這麼大的一個女兒大概也可能。"家茵道:"不,哪裏!"宗豫道:"你還不到二十罷?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過比我大十歲!"正因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對面,倒反而使他有一點感慨起來,道:"可是我近來的心情很有點衰老了。"家茵道:"為什麼呢?在外國,像這樣的年紀還正是青年呢。"宗豫道:"大概因為我們到底還是中國人罷?"

一個新雇的老媽子來回說有客來了,遞上名片。宗豫下樓去會客。小蠻躺在床上玩弄著他丟下的一副皮手套,給自己戴上試試,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來道:"先生你看你看!"家茵硬給她脫下了,把手塞到被窩裏去,道:"別又凍著了!剛好了一點兒。"她把宗豫的手套拿著看看,邊上都裂開了。她微笑著,便從皮包裏取出一張別著針線的小紙,給他縫兩針。小蠻忽然大叫起來道:"先生,你怎麼給爸爸補手套,倒不給我打手套?幾時給我打好呀?"家茵急急把線咬斷了,把針線收了起來,道:"你別嚷嚷。待會兒爸爸來了你也別跟他說,啊。你要是告訴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蠻道:"唔……你別回家!"家茵道:"那麼你別告訴他。"

她把那手套仍舊放在小蠻枕邊。宗豫再回到樓上來先問小蠻:"先生呢?"小蠻道:"先生去給我拿桔子水去了。"宗豫見小蠻在那裏把那副手套戴上脫下地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蠻摣開五指道:"哪兒破了?沒破!"宗豫仔細拿著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記得是破的*-!"小蠻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好了,精神這麼好!——是誰給補上的?"小蠻自己捂著嘴,道:"我不告訴你!"宗豫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小蠻道:"我要是告訴你,先生就不跟我好了!"宗豫微笑道:"好,那麼你就別告訴我了。"他執著手套,緩緩的自己戴上了,反覆看著。

家茵一等小蠻熱退盡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來看她,買了一盒衣料作為酬謝,說道:"我買衣料是絕對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式。""還有一個盒子。"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細心了,真是謝謝!"洋油爐子上有一鍋東西嘟嘟煮著,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地揭開鍋蓋,笑道:"是我母親從鄉下給我帶來的年糕——"宗豫又道:"聞著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點兒嘗嘗,可是沒什麼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餓了。"家茵笑著取出碗筷道:"我這兒飯碗也只有一個。"她遞了給他,她自己預備用一個缺口的藍邊菜碗,宗豫見了便道:"讓我用那個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樣嗎?"宗豫道:"添也可以多添一點。"

家茵在用調羹替他舀著,樓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進來,一面拆著,便說?大概是我上次看了報上的廣告去應征,來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來的太晚了!"家茵讀著信,道:"這是廈門的一個學校,要一個教員,要擔任國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體操十幾種課程——可了不得!還要管庶務。"宗豫接過來一看,道:"供膳宿,酌給津貼六萬塊。這簡直是笑話*-!也太慘了!這樣的事情難道真還有人還肯做麼?"兩人笑了半天,把年糕湯吃了。

宗豫想起來問:"哦,你說你有一本兒童故事,小蠻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對了,讓我找出來給你帶了去。"宗豫道:"我們中國真是,不大有什麼書可以給小孩看的。"家茵道:"噯?她在書架上尋來尋去尋不到,忽道:"哦,墊在這底下呢!這地板有一條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書墊著——"她蹲下身去把那本書一抽,不想那小藤書架往前一側,一瓶香水滾下來,潑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噯呀,怎麼了?"他趕過來,掏出手絹子幫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紅著臉扶著書架子,道:"真要命,我這麼粗心!"她換了本書把書架墊平了,連忙取過掃帚,把玻璃屑掃到門背後去。宗豫湊到手帕上聞了一聞,不由得笑道:"好香!我這手絹子再也不去洗它了。留著做個紀念。"家茵也不做聲,只管低著頭,把地掃了,把地下的破瓶子與那本書拾了起來。宗豫接過書去,上面濺了些水漬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卻被家茵奪過信箋,道:"噯,不,我要留著。"宗豫怔了一怔,道:"怎麼?你——想到廈門去做那個事情麼?"家茵其實就在這幾分鐘內方才有了一個新的決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沈默了下來。打碎的那瓶香水,雖然已經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氣倒更濃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來看了看,將它倚在窗台上站住了,順手便從花瓶裏抽出一枝洋水仙來插在裏面。家茵靠在床欄桿上遠遠地望著他,兩手反扣在後面,眼睛裏帶著淒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蓋上的一張報紙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閱,道:"國泰這張電影好像很好,一塊兒去看好麼?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這是舊報紙。"宗豫"哦"了一聲,自己也笑了起來,又道:"現在國泰不知在做什麼?去看五點的一場好麼?"家茵頓了頓,道:"今天我還有點兒事,我不去了。"宗豫見她那樣子是存心冷淡他,當下也就告辭走了。

她撕去一塊手帕露出玻璃窗來,立在窗前看他上車子走了,還一直站在那裏,呼吸的氣噴在玻璃窗上,成為障眼的紗,也有一塊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陣抹,正看見她父親從弄堂裏走進來。

虞老先生一進房,先親親熱熱叫了聲:"家茵!"家茵早就氣塞胸膛,哭了起來道:"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們家去胡說一氣…?他拍著她,安慰道:"噯喲,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麼話全跟我說好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幹什麼呢?夏先生人多好!"家茵氣極了,反倒收了淚,道:"你是什麼意思?"虞老先生坐下來,把椅子拖到她緊跟前,道:"孩子,我跟你說——"他摸了摸口袋裏,只摸出一只空煙匣,因道:"噯,你叫他們底下給我買包香煙去。"家茵道:"人家的傭人我們怎麼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什麼要緊?"家茵道:"住在人家家裏,處處總得將就點。"虞老先生道:"不是我說你,有那麼好的地方怎麼不搬去呢?偏要住這麼個窮地方,多受憋啊?家茵詫道:"搬哪兒去呀?"虞老先生道:"夏先生那兒呀!他們那屋子多講究啊!"家茵道:"你這是什麼話呢?"虞老先生笑道:"噯呀,對外人瞞末,對自己人何必還要——"家茵頓足道:"爸爸你怎麼能這麼說!"虞老先生柔聲道:"好,我不說,我不說!我們小姐發脾氣了!不過無論怎麼樣,你托這個夏先生給我找個事,那總行!"

正說到這裏,房東太太把家茵叫了去聽電話。家茵拿起聽筒道:"餵?……哦,是夏先生嗎?……啊?現在你在國泰電影院等我?可是我——餵?——餵?——怎麼沒有聲音了?"她有點茫然,半晌,方才掛上電話。又楞了一會,回到房裏來,便急急地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親說:"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有點事情,你回去平心靜氣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夏先生找事,那是絕對不行的。你這兩天攪得我心裏亂死了!"虞老先生神色沮喪,道:"噢,那麼我在這兒再坐會兒。"家茵只得說:"好罷,好罷。"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著手徘徊著,東張西望,然後把抽屜全抽開來看過了,發現一盒衣料,忽然心生一計。他攜著盒子,一溜煙下樓,幸喜無人看見。他從後門出去了又進來,來到房東太太的房間裏,推門進去,笑道:"孫太太,我買了點兒東西送你。我來來去去,一直麻煩你——不成敬意!"房東太太很覺意外,笑得口張眼閉,道:"噯喲,虞老先生,您太客氣了,幹嗎破費呀!"虞老先生道:"噯,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著日本人從牙縫裏"噝……"吸了口氣,攢眉笑道:"我有點小事我想托你,不知肯不肯?"孫太太道:"只要我辦得到,我還有什麼不肯的麼?"虞老先生道:"因為啊,不瞞你孫太太說,我女兒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時,本來你什麼都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會說閑話的。不過你想,弄了這麼個夏先生常跑來,外人要說閑話了!女孩子總是傻的,這男人你是什麼意思!我做父親的不到上海來就罷,既然來了,我就得問問他是個什麼道理!"孫太太點頭,道:"那當然,那當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鬧,就跟他說說清楚。他要是真有這個心,那麼就趁我在,就把事情辦了!"孫太太點頭不疊,道:"那也是正經!"虞老先生道:"我想請你看見他來了就通知我一聲。他什麼時候著來,我女兒總不肯告訴我。"孫太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趕到戲院裏,宗豫已經等了她半天,靠在墻上,穿著深色的大衣,雖在人叢裏,臉色卻有一點淒寂,很像燈下月下的樹影倚在墻上。看見她,微笑著迎上前來,家茵道:"怎麼你只說一個地點時間就把電話掛斷了?我也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不能夠來。不來,又怕你老在這兒等著我。"宗豫笑道:"我就是怕你說你不能夠來呀?家茵笑道:"你這人真是!"

他引路上樓梯,道:"我們也不必進去了,已經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約在戲院裏呢?"宗豫道:"因為我們第一次碰見是在這兒。"二人默然走上樓來,宗豫道:"我們就在這兒坐會兒罷。"坐在沿墻的一溜沙發上,那裏的燈光永遠是微醺。墻壁如同一種粗糙的羊毛呢。那穿堂裏,望過去有很長的一帶都是暗昏昏的沈默,有一種魅艷的荒涼。宗豫望著她,過了一會,方道:"我要跟你說不是別的——昨天聽你說那個話,我倒是很擔心,怕你真的是想走。"家茵頓了一頓,道:"我倒是想換換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離開上海,是不是?"家茵道:"是的。我覺得,老是這樣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問,道:"為什麼?……我倒勸你還是待在上海的好。"有個收票人看他們一談談了有三刻鐘,不由得好奇起來,走過去,仿佛很註意他們。宗豫也覺得了,他做出不耐煩的神氣,看了看手表,大聲道:"噯呀,怎麼老不來了!不等他了,我們走罷。"兩人笑著一同走了。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來看她,道:"你沒想到我這時候來罷?我因為在外邊吃了飯,時候還早,想著來看看你。不嫌太晚罷?"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剛吃了晚飯呢。"她把一盞燈拉得很低,燈下攤著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麼呢?"家茵笑道:"起課。"宗豫道:"哦?你還會這個啊?"他把桌上的一本破舊的線裝本的課書拿起來翻著,帶著點蔑視的口吻,微笑問道:"靈嗎?"家茵笑道:"我也是鬧著玩兒。從前我父親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親等他,就拿這個消遣。我就是從我母親那兒學來的。"宗豫坐下來弄著牌,笑道:"你剛才起課是問什麼事?"家茵笑道:"問哪?……問將來的事。"宗豫道:"那當然是問將來的事,難道是問過去?你問的是將來的什麼事?"家茵道:"唔……不告訴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許可以猜得著。……讓我也來起一個好不好?"家茵道:"好,我來幫你看。你問什麼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說不定我們問一樣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說的排成一條長條。她站在他背後俯身看著,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喲,挺好,是上上,再來,要三次——噯呀,這個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經心慌起來,帶笑叮囑道:"得要誠心默禱,不然不靈的。"宗豫忽然註意到煙灰盤上的洋火盒裏斜斜插著的一枝香,笑了起來道:"你真是誠心,還點著香呢!"香已經撚滅了,家茵待要給他點上,宗豫卻道:"不用了。這也是一樣的——"他把他吸著的一枝香煙插在煙灰盤子裏。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噯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不管!看看它怎麼說。"宗豫翻書,讀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歡喜總成空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月鏡花空中樓閣。"家茵輕聲笑道:"說得挺害怕的!"宗豫覺得她很受震動,他立刻合上了書,道:"相信當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沈默了下來。

宗豫過了一會,道:"水開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在爐子上擱一壺水,可以稍微暖和點,算熱水汀。"宗豫笑道:"真是好法子。"家茵走過去就著爐子烘手,自己看著手。宗豫笑道:"你看什麼?"家茵道:"我看我有沒有螺。"宗豫走來問道:"怎麼叫螺?"家茵道:"噯呀,你連這個都不懂啊?你看這手紋,圓的是螺,長的是簸箕?宗豫攤開兩手伸到她面前道:"那麼你看我有幾個螺。"家茵拿著看了一看,道:"你有這麼多螺!我好像一個都沒有。"宗豫笑道:"有怎麼樣?沒有怎麼樣?"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沒有螺手裏拿不住錢,也愛砸東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臉色陡地變了——她父親業已推門走了進來。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道:"噯,家茵!這位是——"家茵只得介紹道:"這是夏先生,這是我父親。"宗豫茫然地立起身來道:"咦?你父親?虞先生幾時到上海的?"虞老先生連連點頭鞠躬道:"啊,我來了已經好幾天了。到您府上好幾次都沒見到?宗豫越發摸不著頭腦,道:"噯呀,真是失迎!"他輕輕地問家茵:"我沒聽見你說嗎?"家茵道:"那天他來,剛巧小蠻病了,一忙就忘。"虞老先生一進來,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夠他施展的。他有許多身段,一舉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們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你夏先生少年英俊,這樣的有作為,真是難得!"宗豫很僵地說了聲:"您過獎了!請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這老朽,也真是無用,也是因為今年時事又不太平,鄉下沒辦法,只好跑到上海來,要求夏先生賞碗飯吃,看看小女的面上,給我個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盡了!"宗豫很是詫異,略頓了一頓道:"呃——那不成問題。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別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舊書,這半輩子可以說是懷才不遇——"家茵一直沒肯坐下,她把床頭的絨線活計拿起來織著,淡淡地道:"所以羅,像我爸爸這樣的是舊式的學問,現在沒哪兒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見得。我們有時候也有點兒應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簡直就沒有這一類人材。"虞老先生道:"那!挽聯了,壽序了,這一類的東西,我都行!都可以辦!"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話——"家茵氣得別過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兒早上來見您。您辦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他,道:"好,就請您明天上午來,我們談一談。"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煙匣子道:"您抽煙?"虞老先生欠身接著,先忙著替他把他的一支點上了,因道:"現在的人都抽這紙煙了,從前人聞鼻煙,那派頭真足!那鼻煙又還有多少等多少樣,像我們那時候都有研究的。哪,我這兒就有一個,還是我們祖傳的。您恐怕都沒看見過——"他摸出一只鼻煙壺來遞與宗豫,宗豫笑道:"我對這些東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會,道:"看上去倒挺精致。"虞老先生湊近前來指點說道:"就這一個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錢的。咳,我真是舍不得,但沒有辦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給我想法子先押一筆款子來。"家茵聽到這裏,突然掉過身來望著她父親,她頭上那盞燈拉得很低,那荷葉邊的白瓷燈罩如同一朵淡黃白的大花,簪在她頭發上,深的陰影在她臉上無情地刻劃著,她像一個早衰的熱帶女人一般,顯得異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認識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無論怎麼樣,拜托拜托!"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對,忙道:"噢噢,我這兒先走一步,明兒早上來見你。費心費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親現在年紀大了,更顛倒了!他這次來也不知來幹嗎!他一來我就勸他回去。他已經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過慮了!"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對你父親是有點誤會,不過到底是你的父親,你不應當對他先存著這個心。"

虞老先生自從有了職業,十分興頭。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廚子買菜回來,正在門口撞見他,廚子道:"咦?老太爺今天來這麼早啊?"

他彎腰向虞老先生提著的一只鳥籠張了一張,道:"老太爺這是什麼鳥啊?"虞老先生道:"這是個畫眉,昨天剛買的,今天起了個大早上公園去遛遛它。"廚子開門與他一同進去,虞老先生道:"你們老爺起來了沒有?我有幾句話跟他說。"廚子四面看了看沒人,悄悄的道:"我們老爺今天脾氣大著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氣大也不能跟我發啊!我到底是個老長輩啊!在我們廠裏,那是他大,在這兒可是我大了!"然而這廚子今天偏是特別的有點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哦,你也在廠裏做事啦!"虞老先生道:"噯。你們老爺在廠裏,光靠一個人也不行啊,總要自己貼心的人幫著他!那我——反正總是自己人,那我費點心也應該!"

正說著,小蠻從樓上咕咚咕咚跑下來,往客室裏一鉆。姚媽一路叫喚著她的名字,追下樓來。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姚媽媽?回來啦?"姚媽沈著臉道:"可不回來了嗎!"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裏去,嘰咕道:"這麼大清早起就來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進去,將鳥籠放在桌上,道:"你怎麼這麼沒規沒矩的!"姚媽道:"我還不算跟你客氣的?——小蠻?還不快上樓去洗臉。你臉還沒洗呢?虞老先生嗔道:"你怎麼啦?今天連老太爺都不認識了?"姚媽滿臉的不耐煩,道:"聲音低一點!我們太太回來了,不大舒服,還躺著呢!"虞老先生頓時就矮了一截,道:"怎麼,太太回來了?"姚媽冷冷地道:"太太——太太是這地方的主人,當然要回來的了。"虞老先生轉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麼樣?太太肚子不爭氣,只養了個女兒!"

小蠻正在他背後逗那個鳥玩,他突然轉過身去,嚷道:"噯呀,你怎麼把門開了?你這孩子——"姚媽也向小蠻叱道:"你去動他那個幹嗎?"虞老先生道:"噯呀——你看——飛了!飛了!——我好不容易買來的——"姚媽連忙拉著小蠻道:"走,不用理他!上樓去洗臉去!"虞老先生越發火上加油,高聲叫道:"敢不理我!"小蠻嚇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鳥放了,還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這時候,宗豫下樓來了,問道:"姚媽,誰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疊,道:"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話趁沒上班之前我想跟你說一聲。"宗豫披著件浴衣走進來,面色十分疲倦,道:"什麼話?"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風色,姚媽把小蠻帶走了,他便開言道:"我啊,這個月因為房錢又漲了,一時周轉不靈,想跟您通融個幾萬塊錢。"宗豫道:"虞先生,你每次要借錢,每次有許多的理由,不過我願意忠告你,我們廠裏薪水也不算太低了,你一個人用我覺得很寬裕,你自己也得算計著點?虞老先生還嘴硬,道:"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來我就奉還。我因為在廠裏不方便,所以特為跑這兒來——"宗豫道:"你也不必說還了。這次我再幫你點,不過你記清楚了: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顏厲色起來,虞老先生也自膽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錯不錯。你說的都是金玉良言。"他接過一疊子鈔票,又輕輕地道:"請夏先生千萬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只看了他一眼。

姚媽在門外聽了個夠,上樓來,又在臥房外面聽了一聽,太太在那裏咳嗽呢,她便走進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誰來了?"姚媽道:"*哎!還不又是那女人的老子來借錢?簡直無法無天了,還要打小蠻呢!"夏太太吃了一驚,從枕上撐起半身,道:"啊?他敢打小蠻?"姚媽道:"幸虧老爺那時侯下去了,要不可不打!太太您想,這樣子我們在這兒怎麼看的下去呢?"此時宗豫也進房了,夏太太便嚷了起來道:"這好了,我還在這兒呢,已經要打小蠻了!這孩子——要是真離婚,那還不給折磨死了麼?"晨光中的嚇太太穿著件白布封襟襯衫,胸前有兩只縫上口的口袋,裏面想必裝著存折之類。她梳著個髻,臉是一種鈍鈍的臉,再瘦些也不顯瘦的。宗豫兩手插在浴衣袋裏,疲乏地道:"你又在那裏說些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不信你去問小蠻去!她不是我一個人養的,也是你的啊!"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兒瞎疑心了,好好的養病,等你好了我們平心靜氣的談一談。"夏太太道:"什麼平心靜氣的談一談?你就是要把我離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裏了!你不要想!"她越發放聲大哭起來。宗豫道:"你不要開口閉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個婊子不是稱心了嗎?"宗豫大怒道:"你這叫什麼話?"

Views: 70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