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秋雨靠微的夜晚。一輛人力車拉著我,在大森一帶的陡坡間,幾度爬上爬下,終於停在一處翠竹環繞的小洋房前。大門很窄,灰漆已漸剝落,借著車夫打的提燈光,見釘在門上的瓷門牌上,用日文寫著:印度人馬蒂拉姆·米斯拉。門上只有這塊門牌是新的。

說起馬蒂拉姆·米斯拉,也許各位並不陌生。米斯拉生於加爾各答,長年致力於印度的獨立,是個愛國分子。同時還師從一個著名的婆羅門,名叫哈桑·甘的人,學得一套秘訣,年紀輕輕即已成為魔術大師。恰在一個月前,經朋友介紹,我同米斯拉有了交往,一起談論政治經濟等問題。至於他變魔術,我卻一次都沒見過。於是,我事先寫去一信,請他獻藝,為我演示一下魔術,所以,今晚我催促著人力車夫,急急趕往地處大森盡頭,僻靜的米斯拉公寓。

我淋著雨,借著車夫提的那盞昏暗的燈,按響了門牌下的門鈴。不一會兒,門開處,一個身材矮小的日本老婆婆探出頭來。是米斯拉的老女仆。

“米斯拉先生在家嗎?”

“在,一直在恭候您呢。”

老女仆和善可親,說著隨即帶我朝門對面米斯拉的房間走去。

“晚上好,下著雨,還難為您來寒舍,不勝歡迎。”

米斯拉面孔黝黑,眼睛很大,蓄著一嘴柔軟的胡子。他擰了擰桌上煤油燈的燈芯,精神十足地同我寒暄。

“哪裏哪裏,只要能拜見閣下的魔術,這點而,何足道哉。”

我在椅子上坐下來,四下裏打量著,煤油燈昏暗的光線,照得房間陰沈沈的。

這是一間簡樸的西式房間,正中擺放一張桌子,靠墻有一個大小合用的書架。窗前還有一張茶幾,此外,就只有我們坐著的椅子了。而且茶幾和椅子都很陳舊,連那塊四邊繡著紅花的漂亮桌布,如今也磨得露出線頭,快要破成碎片了。

寒暄過後,有意無意地聽著外面雨打竹林的浙瀝聲。俄頃,老女仆端來了紅茶。米斯拉打開雪茄煙盒,問道:

“如何?來一支?”

“謝謝。”

我沒有客氣,拿起一支煙,劃著火柴點上,開口問道:

“供您驅使的那個精靈,好像是叫‘金’吧?那麽等會兒我要見識的魔術,也是借助‘金’的力量麽?”

米斯拉自己也點上一支。微微地笑了笑,吐出一口煙,味道頗好聞。

“認為有‘金’這類精靈存在,是數百年前的想法,也可以說是天方夜譚時代的神話。我師從哈桑·甘學到的魔術,您如想學,也不難掌握。其實,不外乎是一種進步了的催眠術而已。——您看,手只要這麽一比劃就行了。”

米斯拉舉起手,在我眼前比劃了兩三次,像似三角形的形狀,然後把手放在桌上,竟然摘起一朵繡在桌布邊上的紅花。我大吃一驚,不由得把椅子挪近些,仔細端詳那朵花,果然不錯,直到方才,那花還是桌布上圖案中的一朵。米斯拉將花送到我鼻前,我甚至嗅到一股似麝香之類的濃重氣味。這委實太不可思議了,令我驚嘆不已。米斯拉依然微微笑著,信手把花又放回桌布上。不用說,花一落到桌布上,又還原為原先繡成的圖案,別說摘下來,就連一片花瓣也休想讓它動一動。

“怎麽樣,很簡單吧?這回請看這盞油燈。”

米斯拉說著,把桌上的油燈稍稍挪動一下位置,也不知什麽緣故,這一挪動,油燈竟像陀螺一樣,滴溜溜地轉了起來。不過,油燈以燈罩為軸穩穩地立在一處,轉得很猛。開頭,我很擔心,生怕萬一著了火,可不得了,一直捏著把汗。但是,米斯拉卻悠然呷著紅茶,一點兒也不著慌。後來,我也幹脆壯起了膽,定睛註視著愈轉愈快的油燈。

燈傘旋轉時,生出一股風來,那黃黃的火焰竟在其中紋絲不動地燃著,蔚為奇觀,真有說不出的美。這工夫,油燈轉得飛快,最後,快得簡直都看不出在轉動,還以為是透明靜止的呢。我忽又發現,油燈不知何時,已恢覆原樣,好端端的仍在桌上,燈罩不偏不倚,沒有絲毫走樣。

“奇怪嗎?騙騙小孩子的玩意兒罷了。如有興趣,就再請您看點別的。”

米斯拉回過頭去,望了一眼靠墻的書架,接著,把手伸向書架,像喚人那樣,動了動手指,於是,書架上的書,一冊一冊地動起來,自動飛到桌子上。而且那飛法,像夏日黃昏中飛來飛去的蝙蝠,展開兩側書皮,在空中翩翩飛舞。我嘴裏銜著雪茄,呆呆地看著這副景象。微暗的油燈光裏,一本本書任意飛翔,然後井然有序地—一在桌上堆成金字塔形。可是,等到書架上的書一本不留全部飛過來後,先飛來的那一本立即動起來,依次又飛回書架上。

而最有趣的是,其中一本薄薄的平裝書,也像翅膀一樣展開書皮,輕飄飄地騰向空中,在桌上面飛過一圈後,忽然書頁沙沙作響,一頭栽到我腿上。我不知怎麽回事,拿起來一看,是新出的一本法國小說,記得一周前剛借給米斯拉的。

“承情借我看了這麽久,多謝。”

米斯拉仍然含笑,向我道謝。當然,此時大部分的書,都已從桌上飛回了書架。我心中恍如大夢初醒,一時忘了客套,卻記起方才米斯拉的話:“我的這點魔術,您如想學,也不難掌握。”

“您變魔術的本領,雖說早有所聞,卻實在沒料到會這麽神奇。您方才說,像我這樣的人,要學也能學會,該不是戲言吧?”

“當然能學會。無論誰,不費吹灰之力都能學會。但惟有一點……”米斯拉話說一半,兩眼緊緊盯著我,用一種不同以往的認真口吻說:

“惟有一點,有私欲的人是學不了的。想學哈桑·甘的魔術,首先要去除一切欲望,您辦得到嗎?”

“我想能辦到。”

我嘴上答應著,可心裏總覺得不妥,但立刻又補上一句:

“只要您肯傳授。”

但米斯拉的眼裏,流露出懷疑的神色。恐怕是考慮到,再多叮囑,會有失禮貌吧,終於落落大方地點頭說:

“好吧,我來教您。雖說簡單易學,但學起來畢竟要花些時間,今晚就請在舍下留宿吧。”

“實在太打擾了。”

我因米斯拉肯教我魔術,十分高興,連連向他道謝。可米斯拉對此並不在意,平靜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阿婆,阿婆,今晚客人要留宿,請準備一下床鋪。”

我心裏非常激動,甚至連煙灰都忘了彈掉,不禁擡眼凝望米斯拉那和藹可親的面孔,他正面對油燈,沐浴在一片光亮之下。

我師從米斯拉學魔術,已一月有余。也是一個秋雨瀟瀟的夜晚,在銀座某俱樂部的一間屋內,我和五六個朋友,圍坐在火爐前,興致勃勃地隨便閑談。

也許這裏地處東京的市中心,窗外,雨水雖將川流不息的汽車和馬車車頂淋得精濕,卻不同於大森,聽不到雨打竹林那淒涼的聲音。

當然,窗內的歡聲笑語,通亮的燈火,摩洛哥皮的大皮椅,以及光滑鋥亮的本塊拼花地板,這一切,也決不是米斯拉那間看著就像有精靈出沒的家可以相比的。

我們籠罩在雪茄的煙霧裏,談論起打獵、賽馬的事,然後,其中一位朋友把尚未吸完的雪茄丟進火爐,轉向我說:

“聽說你近來在學魔術,怎麽樣?今晚給我們當場變個看看,如何?”

“當然可以。”

我把頭靠在椅背上,儼然一副魔術大師的派頭,自命不凡地回答。

“那麽,一切拜托了。請來個神奇點的,要那種江湖上變戲法兒的耍不來的。”

看來大家都很讚同,一個個把椅子挪近,催促似地望著我,於是,我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

“請你們仔細看好。我變魔術,既不弄虛,也不作假。”

說著,我卷起兩手的袖口,從爐火裏隨便撈起一塊熾熱的炭火,放在手掌上。這點小把戲,或許已經把圍在我身邊“的朋友嚇壞了。他們面面相覷,呆呆地湊到跟前,生怕我被火燙傷,否則那可了不得,寧可要我打退堂鼓。

而我,反倒愈發鎮定自若。慢慢把掌心上的炭火在所有人面前挨個展示一番,接著,猛地拋向拼花地板,炭火激散開來。剎那間,地板上驟然響起一種不同的雨聲,蓋過了窗外的浙瀝聲。那是通紅的炭火,在離開我的掌心同時,變成無數光彩奪目的金幣,雨點似地灑向地板。

幾個朋友都茫茫然如在夢中,竟忘了喝彩。

“就先獻醜來這麽兩下吧。”

我面露得意之色,慢條斯理地坐回椅子上。

“這些,全是真的金幣嗎?”

他們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有個朋友開口問我,那已是五分鐘後的事了。

“地地道道的真金幣。不信,可撿起來看看。”

“不會燙傷吧?”

一位朋友小心翼翼地從地板上撿起一塊金幣,察看起來。

“一點不錯,是真金幣哩。餵,茶房,拿掃帚和簸箕來,把這些金幣掃成一堆。”

茶房馬上照辦,把地上的金幣掃到一起,在旁邊的桌子上堆成一座小山。幾個朋友圍著桌子,你一言我一語,對我的魔術讚不絕口。

“看起來,總值二十來萬元吧。”

“哪裏,似乎還要多。要是堆在一張精巧細致的桌子上,我看足以把桌子壓垮呢。”

“不管怎麽說,你學的這手魔術可真了不起呀。頃刻之間,黑煤就變成金幣了。”

“這樣下去,不上一個星期,你就足可同巖崎啦,三井啦分庭抗禮,成為百萬富翁啦。”我依舊靠在椅子上,悠然地口吐煙圈,開口道:

“哪兒的話。我這手魔術,一旦利欲熏心,就不靈驗了。所以,盡管是堆金幣,諸位既然看過,我就該馬上把它拋回原來的火爐裏去。”

幾個朋友一聽,便合力反對起來。說:把這麽大一堆錢,還原為煤火,豈不可惜。但是,我和米斯拉有約在先,便固執地和朋友們爭執起來,非要把金幣拋回火爐裏不可。這時,有一位素以狡猾著稱的朋友不屑地訕笑起來。

“你要把這堆金幣還原為煤火,而我們則不願意。這樣爭論下去,還用說,永遠沒個完。依我之見,不妨用這堆金幣作個賭本,咱們來玩把紙牌。要是你贏了,這堆金幣隨你的便,變成煤火也好,別的也好,愛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一旦我們贏了,這堆金幣就得乖乖兒地歸我們。這樣一來,不就無人說三道四,皆大歡喜了嗎?”

對於這個建議,我仍然搖頭,不肯輕率表示讚同。然而,這位朋友愈發連譏帶諷,狡黠地來回打量著我和桌上的金幣,說:

“你不和我們玩兒紙牌,恐怕是心裏不願讓我們幾個得到這堆金幣吧?你說什麽變魔術,要舍棄欲望啦什麽的。如此說來,你下的這份決心,豈不是大可懷疑嗎?”

“不不不,我並不是舍不得給你們,才要把這堆金幣變回煤火的。”

“那好,咱們就玩兒牌吧。”

這樣三番五次,爭來爭去,我給逼得左右為難,最後只得照朋友的辦法,把桌上的金幣作為賭本,和他們在牌桌上一爭勝負。他們當然是皆大歡喜,馬上取來一副牌,圍著屋角的一張牌桌,“快點快點”,一再催促仍在猶豫的我。

於是,萬般無奈之下,我和朋友們勉強玩兒了一陣紙牌。但不知怎麽回事,我平時玩牌一向手氣不佳,惟獨那天晚上,卻大贏特贏,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更奇怪的是,開頭我並無興致,漸漸覺得有意思起來,沒過十分鐘工夫,就忘乎所以,竟玩得著了迷。

他們幾個原打算把我那堆金幣一分不留地瓜分個精光,才故意安排一場牌局,可如今這麽一來,一個個簡直都急得變了臉,不顧一切,也要爭個輸贏。但是,不論他們如何拼命,我不僅一次沒輸,末了反而還贏了一大筆,差不多有這堆金幣那麽多。於是,方才那位詭計多端的朋友,像瘋子一樣,氣勢洶洶地把牌伸到我面前,嚷道:

“來吧,抽一張。我拿全部財產做賭註。地產、房產、馬匹、汽車,傾其所有,同你賭一把。而你,除了那些金幣,還要加上贏的這些,統統都押上!”

剎那間,心中的私欲擡頭了。這次要是不走運,不但桌上堆積如山的金幣,甚至連我好不容易贏到手的錢,最後都得叫這幾個對家悉數掠走。但是,這一把倘若能贏,對方的全部財產,轉手便統統歸我所有。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如不將魔術借來一用,那苦學魔術還有什麽意思!這樣一想,我迫不及待,暗中使了一下魔術,以決一死戰的氣勢說:

“好吧。你先請。”

“九點。”

“老K!”

我得勝而驕,大叫一聲,把抽出的牌,送到臉色發青的對方面前。然而,奇怪的是,牌上的老K像是附了魂,擡起戴冠的頭,忽然從牌裏探出身子,拿著寶劍,彬彬有禮地咧開嘴,露出疹人的微笑,用一種仿佛耳熟的聲音說:

“阿婆,阿婆,客人要走啦,不必準備床鋪啦。”

話音一落,不知怎麽搞的,連窗外的雨聲,都驟然變成大森竹林間那淒涼的瀟瀟細雨了。

猛然間我清醒過來,環視一下四周,發覺自己依舊與米斯拉相對而坐,他沐浴在煤油燈微暗的光亮之下,臉上露著宛如紙牌上老K一樣的微笑。

再看夾在指間的雪茄上,長長的煙灰仍未掉落,我終於恍然,所謂一個月之後,只不過是兩三分鐘內的一場幻夢。但這短暫的兩三分鐘裏,無論是我,還是米斯拉,都已清清楚楚地明白,我這個人,已沒有資格學哈桑·甘的魔術了。我羞愧地低下了頭,有好一陣兒開不得口。

“要想學我的魔術,首先就要舍棄一切欲望。這點修為,你看來還差著點兒。”

米斯拉露出遺憾的目光,胳膊支在四周繡著紅花圖案的桌布上,平心靜氣地勸導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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