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那是我小時候聽來的。從那時起,我每次一想到它,就似乎覺得它更可愛。故事也跟許多人一樣,年紀越大,就越顯得可愛。這真是有趣極了!
我想你一定到鄉下去過吧?你一定看到過一個老農舍。屋頂是草紮的,上面零亂地長了許多青苔和小植物。屋脊上有一個鸛鳥窩,因為我們沒有鸛鳥是不成的。墻兒都有些傾斜,窗子也都很低,而且只有一扇窗子是可以開的。面包爐從墻上凸出來,像一個胖胖的小肚皮。有一株接骨木樹斜斜地靠著圍籬。這兒有一株結結疤疤的柳樹,樹下有一個小水池,池裏有一只母鴨和一群小鴨。是的,還有一只看家犬。它對什麼來客都要叫幾聲。
鄉下就只有這麼一個農舍。這裏面住著一對年老的夫婦——一個莊稼人和他的妻子。不管他們的財產少得多麼可憐,他們總覺得放棄件把東西沒有什麼關系。比如他們的一匹馬就可以放棄。它依靠路旁溝裏的一些青草活著。老農人到城裏去騎著它,他的鄰居借它去用,偶爾幫這對老夫婦做點活,作為報酬。不過他們覺得最好還是把這匹馬賣掉,或者用它交換些對他們更有用的東西。但是應該換些什麼東西呢?
“老頭子,你知道得最清楚呀,”老太婆說,“今天鎮上是集日,你騎著它到城裏去,把這匹馬賣點錢出來,或者交換一點什麼好東西,你做的事總不會錯的。快到集上去吧。”
於是她替他裹好圍巾,因為她做這件事比他能幹;她把它打成一個雙蝴蝶結,看起來非常漂亮。然後她用她的手掌心把他的帽子擦了幾下,同時在他溫暖的嘴上接了一個吻。這樣,他就騎著這匹馬兒走了。他要拿它去賣,或者把它換一件什麼東西。是的,老頭兒知道他應該怎樣來辦事情的。
太陽照得像火一樣,天上見不到一塊烏雲。路上布滿了灰塵,因為有許多去趕集的人不是趕著車子,便是騎著馬,或者步行。太陽是火熱的,路上沒有一塊地方可以找到蔭處。
這時有一個人拖著步子,趕著一頭母牛走來。這頭母牛很漂亮,不比任何母牛差。
“它一定能產出最好的奶!”農人想,“把馬兒換一頭牛吧——這一定很合算。”
“餵,你牽著一頭牛!”他說,“我們可不可以在一起聊幾句?聽我講吧——我想一匹馬比一頭牛的價值大,不過這點我倒不在乎。一頭牛對於我更有用。你願意跟我交換嗎?”
“我當然願意的!”牽著牛的人說。於是他們就交換了。
這樁生意就做成了,農人很可以回家去的,因為他所要做的事情已經做了。不過他既然計劃去趕集,所以他就決定去趕集,就是去看一下也好。因此他就牽著他的牛去了。
他很快地向前走,牛也很快地向前走。不一會兒他們趕上了一個趕羊的人。這是一只很漂亮的肥羊,非常健壯,毛也好。
“我倒很想有這匹牲口,”農人心裏想,“它可以在我們的溝旁邊找到許多草吃。冬天它可以跟我們一起待在屋子裏。有一頭羊可能比有一頭牛更實際些吧。我們交換好嗎?”
趕羊人當然是很願意的,所以這筆生意馬上就成交了。於是農人就牽著他的一頭羊在大路上繼續往前走。
他在路上一個橫柵欄旁邊看到另一個人,這人臂下夾著一只大鵝。
“你夾著一個多麼重的家夥!”農人說,“它的毛長得多,而且它又很肥!如果把它系上一根線,放在我們的小池子裏,那倒是蠻好的呢。我的老女人可以收集些菜頭果皮給它吃。她說過不知多少次:‘我真希望有一只鵝!’現在她可以有一只了。——它應該屬於她才是。你願不願交換?我把我的羊換你的鵝,而且我還要感謝你。”
對方一點也不表示反對,所以他們就交換了;這個農人得到了一只鵝。
這時他已經走進了城。公路上的人越來越多,人和牲口擠作一團。他們在路上走,緊貼著溝沿走,一直走到柵欄那兒收稅人的馬鈴薯田裏去了。這人有一只母雞,她被系在田裏,為的是怕人多把她嚇慌了,弄得她跑掉。這是一只短尾巴的雞,她不停地眨著一只眼睛;看起來倒是蠻漂亮的。“咕!咕!”這雞說。她說這話的時候,究竟心中在想什麼東西,我不能告訴你。不過,這個種田人一看見,心中就想:“這是我一生所看到的最好的雞!咳,她甚至比我們牧師的那只抱雞母雞還要好。我的天,我倒很想有這只雞哩!一只雞總會找到一些麥粒,自己養活自己的。我想拿這只鵝來換這只雞,一定不會吃虧。”
“我們交換好嗎?”他說。
“交換!”對方說,“唔,那也不壞!”
這樣,他們就交換了。柵欄旁的那個收稅人得到了鵝;這個莊稼人帶走了雞。
他在到集上去的路上已經做了不少的生意了。天氣很熱,他也感到累,他想吃點東西,喝一杯燒酒。他現在來到了一個酒店門口,他正想要走進去,但店裏一個夥計走出來了;他們恰恰在門口碰頭。這夥計背著一滿袋子的東西。
“你袋子裏裝的是什麼東西?”農人問。
“爛蘋果,”夥計說,“一滿袋子餵豬的爛蘋果。”
“這堆東西可不少!我倒希望我那待在家裏的老婆能見見這個世面呢。去年我們炭棚子旁的那棵老蘋果樹只結了一個蘋果。我們把它保藏起來。它在碗櫃一直待到裂開為止。‘那總算是一筆財產呀,’我的老婆說。現在她可以看到一大堆財產了!是的,我希望她能看看。”
“你打算出什麼價錢呢?”夥計問。
“價錢嗎?我想拿我的雞來交換。”
所以他就拿出那只雞來,換得了一袋子爛蘋果。他走進酒店,一直到酒吧間裏來。他把這袋子蘋果放在爐子旁邊靠著,一點也沒有想到爐子燒得正旺。房間裏有許多客人——販馬的,販牛的,還有兩個英國人:他們非常有錢,他們的腰包都是鼓得滿滿的。他們還打起賭來呢。關於這事的下文,你且聽吧。
噝—噝—噝!噝—噝—噝!爐子旁邊發出的是什麼聲音呢?這是蘋果開始在烤爛的聲音。
“那是什麼呢?”
唔,他們不久就知道了。他怎樣把一匹馬換得了一頭牛,以及隨後一連串的交換,一直到換得爛蘋果為止的這整個故事,都由他親自講出來了。
“乖乖!你回到家裏去時,保管你的老婆結結實實地打你一頓!”那兩個英國人說,“她一定會跟你吵一陣。”
“我將會得到一個吻,而不是一頓痛打,”這農人說,“我的女人將會說:老頭子做的事兒總是對的。”
“我們打一個賭好嗎?”英國人說,“我們可以用滿桶的金幣來打賭——一百鎊對一百一十二鎊!”
“一鬥金幣就夠了,”農人回答說,“我只能拿出一鬥蘋果來打賭,但是我可以把我自己和我的老女人加進去——我想這加起來可以抵得上總數吧。”
“好極了!好極了!”英國人說。於是賭註就這麼確定了。店老板的車子開出來了。那兩個英國人坐上去,農人也上去,爛蘋果也坐上去了。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了農人的屋子面前。
“晚安,老太太。”
“晚安,老頭子。”
“我已經把東西換來了!”
“是的,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老太婆說。
於是她擁抱著他,把那袋東西和客人都忘記掉了。
“我把那匹馬換了一頭母牛。”他說。
“感謝老天爺,我們有牛奶吃了,”老太婆說,“現在我們桌上可以有奶做的食物、黃油和幹奶酪了!這真是一樁最好的交易!”
“是的,不過我把那頭牛換了一只羊。”
“啊,那更好!”老太婆說,“你真想得周到:我們給羊吃的草有的是。現在我們可以有羊奶、羊奶酪、羊毛夾克、羊毛襪子了!是的,還可以有羊毛睡衣!一頭母牛可產不了這麼多的東西!她的毛只會白白地落掉。你真是一個想得非常周到的丈夫!”
“不過我把羊又換了一只鵝!”
“親愛的老頭子,那麼我們今年在馬丁節(註釋:馬丁節(Mortensdag)是在11月11日舉行,在歐洲的許多國家裏,這個日子說明冬季的開始,等於我們的“立冬”。丹麥人在這天吃鵝肉。)的時候真的可以有鵝肉吃了。你老是想種種辦法來使我快樂。這真是一個美麗的想法!我們可以把這鵝系住,在馬丁節以前它就可以長肥了。”
“不過我把這只鵝換了一只雞。”丈夫說。
“一只雞?這樁交易做得好!”太太說,“雞會生蛋,蛋可以孵小雞,那麼我們將要有一大群小雞,將可以養一大院子的雞了!啊,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一件事情。”
“是的,不過我已經把那只雞換了一袋子爛蘋果。”
“什麼!現在我非得給你一個吻不可,”老太婆說,“謝謝你,我的好丈夫!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你知道,今天你離開以後,我就想今晚要做一點好東西給你吃。我想最好是雞蛋餅加點香菜。我有雞蛋,不過我沒有香菜。所以我到學校老師那兒去——我知道他們種有香菜。不過老師的太太、那個寶貝婆娘,是一個吝嗇的女人。我請求她借給我一點。‘借’?她對我說,‘我們的菜園裏什麼也不長,連一個爛蘋果都不結。我甚至連一個爛蘋果都沒法借給你呢。’不過現在我可以借給她十個,甚至一整袋子爛蘋果呢。老頭子,這真叫人好笑!”
她說完這話後就在他的嘴上接了一個響亮的吻。
“我喜歡看這幅情景!”那兩個英國人齊聲說,“老是走下坡路,卻老是快樂。這件事本身就值錢。”
所以他們就付給這個種田人一百一十二鎊金子,因為他沒有挨打,而是得到了吻。
是的,如果一個太太相信自己丈夫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並承認他所做的事總是對的,她一定會得到好處。
請聽著,這是一個故事!這是我在小時候聽到的。現在你也聽到它了,並且知道那個老頭子做的事兒總是對的。
雷蒙德·卡佛:你在聖弗蘭西斯科做什麽?
這件事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它和一對年輕夫婦和他們的三個孩子有關。去年夏季的第一天,他們搬進我那條投遞線上的一座房子。我再想到他們,是我拿起上星期的報紙,看見上面一個年輕人的照片,他因為用棒球棍殺死了他妻子和她的男友而被監禁在聖·弗蘭西斯科。當然,不是同一個人,只不過他們的胡子讓他們看著很像。不過,由於情形十分相似,我想了很多。
我叫亨利·羅賓遜,是郵遞員——聯邦公民的公務員,我從1947年起幹這工作。我一輩子都住在西部,除了戰爭時在軍隊服役的那三年。我離婚已經二十年了,有兩個孩子,也幾乎有二十年沒見過面了。我不是個輕薄的人,平心而論,我也不是個嚴肅的人。我的信條是:一個男人在現在這個時代就該二者兼備。我還相信工作的價值——越辛苦越好。不工作的人時間充裕,因此就會有太多的時間沈溺於自己和自己的煩惱。
我相信這一點,部分由於住這兒的一個年輕人——他就不工作。不過我認為她也有責任,——那女人,她縱容了他。“垮掉的一代”——我想你們如果見了他們就會這樣叫他們的。那男的下巴上長著密密麻麻的褐色胡髭,好像他急需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再抽根煙。那女的挺迷人,一頭長長的黑發,皮膚細潤,一看就知道是個美人。不過請記住我的話,她可不是個賢妻良母。她是個畫家。那年輕人,我不知道他是做什麽的——可能也幹這行。他們兩個人都不工作,但他們付房租,而且也能勉勉強強過下去——至少那個夏天是這樣。
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十一點左右,十一點一刻。我已經跑完我那條郵線三分之二,到他們房前,發現院裏停著一輛福特56轎車,後面一輛U型拖車正敞著門。松樹街上只有三棟住宅,他們是最後一戶,另外還有默契森一家——他們來阿卡塔快一年了,格蘭特一家--他們住這兒快兩年了。默契森在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工作,吉恩·格蘭特是鄧尼公司的早班廚師。兩所住宅,先開始是空地,是屬於科爾家的,後來蓋成了住宅。
那年輕人站在院中那輛拖車的後面。她正打前門走出來,嘴上叼著煙,穿一條緊身白色牛仔褲和一件男式白汗衫。她看見我,就站住,停在那兒看我從便道上走過去。盡管我拿著他們的信箱,我還是放慢腳步,朝她點點頭。
“收拾妥當了嗎?”我問。
“快了,”她說,把額前一縷頭發撩開一邊仍繼續抽著煙。
“這很好,”我說,“歡迎你們到阿卡塔來。”
說完這話,我感到有些窘迫。我不知道為什麽。每次我在這個女人旁邊,都發現自己很窘迫。這也是讓我從一開始就反感她的原因之一。
她對我淡淡一笑,我轉身要走,那年輕人——他名叫馬斯頓——從那輛拖車後面走過來,手裏提著一大紙盒玩具。現在,阿卡塔不是個小鎮了,倒也不是什麽大城市,盡管我想你可能不得不說它還是屬於小鎮之列。可無論如何,阿卡塔不是世界末日,大多數住在這兒的人不是在鋸木場幹活,就是和漁業打交道,再不然就是在商業區的某家商店裏工作。這兒的人不習慣看見男人留胡子——或留胡子而不做工。
“你好,”我說。當他把紙盒放在前擋泥板上,我伸出手。“我叫亨利·羅賓遜。你們剛到是嗎?”
“昨天下午,”他說。
“這趟旅行真夠受的!從聖·弗蘭西斯科到這兒用了14個小時,”那女人在走廊上說道。
“他媽的拉住那輛拖車。”
“我來吧,我來吧,”我邊說,還邊搖著頭。“聖·弗蘭西斯科?我剛還在聖·弗蘭西斯科呆過。讓我想想,是去年四月或三月。”
“是嗎?”她說,“你到聖·弗蘭西斯科做什麽?”
“噢,不做什麽,真的。每年我都要去一兩趟。到漁夫碼頭走走,或看看巨人戲劇。就這些。”
片刻的停頓。馬斯頓在草地裏尋找著什麽。我準備走了。就在這時,孩子們從前門飛跑過來,吵吵嚷嚷地狂奔到走廊盡頭。當那扇屏風門哐地一聲打開時,我想馬斯頓一定吃了一驚,而她只是抱著胳膊站在那兒,十分冷靜,臉眼睛都沒眨一下。他看上去很糟糕。每次他準備做點兒什麽,總會快速地痙攣一下。他的眼睛——一會兒盯著你,一會兒滑向一邊,一會兒又盯住你。
那邊有三個孩子,兩個四、五歲左右的卷頭發的小姑娘,還有一個小點兒的男孩兒緊跟在後面。
“可愛的孩子,”我說,“好吧,我要走了。你們得換換這信箱上的名字吧。”
“當然,”他說,“當然。一兩天內我就換過來。不過最近我們不會有什麽信的。”
“你不知道,"我說,"你不知道這只老郵袋裏會鉆出個什麽來。準備準備無礙的。”我轉身正要走。“對了,如果你想到工廠找活兒幹,我可以告訴你到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找誰。我的一個朋友是那兒的領班。他可能有……”我發現他們不太感興趣,聲音就低下來。
“不必了,謝謝。”他說。
“他不用找工作,”她插話道。
“那好吧。再見。”
“再見,”馬斯頓說。
她再沒說什麽。
我剛才說過,那天是星期六,烈士紀念日的前一天。我們星期一休息,直到星期二,我才又去那兒。見那台U型拖車還在前院,我並不吃驚。不過,他還沒卸完車卻挺讓我吃驚的。我得說,有四分之一的東西已經搬到前廊上——一把裝滿東西的椅子,一把明黃色的餐椅以及一大紙盒的衣服,有些還耷拉在紙盒外面。另有四分之一的東西一定已經搬進房了,其余的都還在拖車裏呆著呢。孩子們正拿著小木棍,敲打拖車的車幫,還從尾門那兒爬上爬下。他們的媽媽和爸爸卻連影子也看不見。
星期四我又在院子裏看見他,提醒他別忘換信箱的名字。
“我正準備換呢,”他說。
“抓緊時間,”我說,“搬到一個新地方,總有好多事要操心。原來住這兒的人,科爾一家,你來的兩天前才搬出去。他要到尤瑞卡工作。給一家捕魚和獵獸公司幹。”
馬斯頓摸摸胡子,眼睛看著別處,好像在想什麽事。
“再見吧,”我說。
“再見。”
總之,他還是沒換信箱上的名字。不久我又來過,帶來一封寫著那個地址的信,他說了句:“馬斯頓?是的,是我們的,馬斯頓……這幾天我就把信箱上的名字換了。我得找一桶油漆,把那個名字……科爾,把科爾塗掉。”他的眼睛一直東張西望。然後他從眼角斜視著我,敲了敲下巴。但他還是沒更換信箱上的名字。過了一陣兒,我也就聳聳肩,忘了這回事。
人們聽到了一些傳言。我不止一次地聽說他是個被假釋的囚犯;他到阿卡塔來是為了擺脫聖·弗蘭西斯科不健康的環境。據這種傳說講,那女人是他妻子,但那幾個孩子卻沒一個是他的。另一種說法是,他犯了罪,在這兒隱藏。不過沒多少人相信這種說法。他看上去不像哪種確實做了什麽有罪的事的樣子。大多數人看來都相信了那些至少是傳得最廣的說法,這種說法也是最可怕的。那是說,那女人有毒癮,她丈夫把她帶到這兒,是要幫助她戒掉惡習。作為旁證,薩莉·威爾遜的來訪總是被提起——薩莉·威爾遜是從“旅行車招待站”來的。一天下午,她碰巧拜訪了他們家。後來她說,不是瞎說,那兒確實有些很有意思的事——尤其那女人。剛剛那女人還坐在那兒聽薩莉說個不停——似乎是全神貫註——不久她就站起身,盡管薩莉還在說話,她竟開始畫她的畫,好像薩莉根本不在那兒一樣。同樣地,她剛剛還撫摩親吻著孩子們,一會兒突然就開始對他們大喊大叫,而且沒有任何理由。薩莉還說,如果你離她很近,就會發現她眼睛看人的方式也很特別。不過,薩莉·威爾遜在"旅行車招待站"的掩護下,幹了不少年管閑事、打探人家秘密的事。
“你不明白,”碰上誰提這事,我就說,“如果他現在就去工作的話,誰還會說什麽呢?”
同樣,依我看,他們在聖·弗蘭西斯科也招惹了不少麻煩,不管那麻煩的性質如何,他們是想從那些麻煩中擺脫出來。不過他們為什麽挑上來阿卡塔安家,就很難說了;因為他們肯定不是來找工作的。
最初的幾個星期,根本談不上有什麽郵件,只有幾張《老年》、《西部汽車》之類的訂報單。而後開始有信來了,大概一周一兩封的樣子。我來時,有時能看見他們中的一個在屋外散步,有時則見不到任何人。不過孩子們倒是總在那兒,屋裏屋外的跑出跑進,又在旁邊的一塊空地上玩耍。當然,不可能一開始就是模範家庭;可他們在那兒住了一段時間以後,草開始發芽了,可那是什麽草啊,又枯又黃。誰也不會願意看見這種東西的。我知道傑西老頭來過一兩次給它們澆澆水,而他們卻說買不到水管。於是他給他們留了一根。後來我發現孩子們拿著那根管子在院子裏玩兒,它的結局就是這樣。有兩次我看見一輛白色的小運動車停在房前,那車不是從這附近開來的。
我和那女人直接打交道只有一次。有一封信欠資,我就帶著信走到她家門口。兩個女孩子中的一個讓我進去,然後跑去找她媽媽。屋裏堆滿了零零散散的舊家具,衣服也扔得到處都是,只是還不至說很臟。可能不夠整齊,但不是臟。起居室裏,一把舊躺椅和一把扶手椅靠墻擺著。窗戶下有一只用磚和木板搭成的書箱,裏面塞滿了平裝書。犄角處,堆著許多畫,都反扣著,另一側有一幅畫還擱在畫架上,上面蓋著布。
我把郵袋換了肩,想站得更穩些;不過我開始覺得還不如我自己付了那筆錢呢。我一邊等一邊看著那畫架,正想側身走過去掀掉蓋布看看,這時我聽見了腳步聲。
“我能幫你什麽忙?”她說道,人出現在門廳裏,一點兒也不友好。
我碰了碰帽檐,說道:“如果你不介意,這兒有封欠資的信。”
“讓我看看。誰來的?噢,是傑!這個傻瓜。給我們寄了封沒郵票的信。利!”她叫道。
“傑瑞來信了!”馬斯頓走進來,不過他看上去不是很高興。我等在那兒,兩條腿換著站。
“我來付錢,”她說,“看在老傑瑞來信的分上。給。再見。”
就是那種樣子——可以說根本沒什麽樣子。我不能說這附近的人已經習慣了他們——他們不是那種你能真正適應的人。不過過了一陣,沒人再註意他們了。如果人們在塞夫威超市碰上他推著貨車,可能會瞧瞧他的胡子,除此之外就不會註意他什麽了。再也聽不到別的故事了。
有一天他們消失了。向兩個方向。後來我發現一星期前她和一個人——一個男的——先離開了,過了幾天,他帶著孩子們去了瑞汀,他母親家。從星期四到第二周星期三的六天裏,他們的郵件就呆在信箱裏。窗簾全掛著,沒人確切知道他們是否把它打開過。但那個星期三,我看見那輛福特車又停在院中,窗簾仍掛著,但郵件沒了。
從第二天起,他每天都呆在信箱邊等著我把信遞給他,要不 他就坐在前廊的樓梯上抽煙,很顯然,他是在等什麽。他一看見我來,就站起身來撣撣屁股上的褲子,朝信箱這邊走過來。如果我有郵件給他,我發現他幾乎還沒遞給他,他的目光就已經急不可待地掃到了發信人的地址。我們很少交談,哪怕是一句話;如果我們恰巧目光相遇,也只是彼此點點頭,可連這種時候都很少。他很痛苦——誰都能看出來——如果我能,我真想幫幫這孩子,但我又不知說什麽才好。
大約是他走回來一星期後的一個早晨,我看見他雙手插在後兜裏,在信箱前走來走去,我下決心跟他說點什麽。說什麽,我還不知道,但我肯定會說點兒什麽。我走上便道時,他的背正對著我。我走近他時,他猛然轉過身,他臉上的表情使我要說的話僵住了。我手中拿著他的郵件立在那兒。他朝我跑了兩步,我把它遞過去,看也沒看。他盯著它像在發楞。
“占有人,”他說。
那是洛杉磯寄來的一份醫療保險計劃的廣告單,那天上午我至少投送了七十五張。他把它對疊起來,走回屋去。
第二天,他又在外面等。他臉上的表情老成了,好像比前一天能自制多了。這一次我有種預感,我帶來了他正盼著的東西。那天早晨在郵站裝郵袋的時候,我仔細看過了那封信。那是個普通的信封,地址是一個女人手寫的花體字,占去了大半個封皮。郵戳是波特蘭的,發信人地址上有姓名的縮寫JD和波特蘭街區的地址。
“早上好,”我說,把信拿出來。
他一言不發地從我手上接過信,臉刷地就白了。他搖晃了一下,然後朝屋裏走去,沖著光舉著那封信。
我大叫道:“孩子,她不是好人。我一見到她就敢斷定。為什麽你不忘了她?為什麽你不去工作而忘了她?我當年處在你這種境地時,是工作,白天黑夜的工作,讓我忘掉一切的;那會兒正打仗,我在……”
打那以後,他不再在外面等我了,他在那兒只是再呆了五天。每天,我都能瞥見他仍在等我,不過是站在窗後,透過窗簾向我張望。我走以後他才出來,我能聽見屏風門的響聲。如果我回頭看看,他就顯出不緊不慢的樣子,朝信箱走去。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他正站在窗戶邊,神情平靜、安閑。窗簾都放了下來,百葉窗收起來,我當時就看出他收拾好東西要離開。不過,從他的臉色我能看出,他這次不是在等我。他的目光掃過我,越過我,落在了南方的房頂和樹上。甚至當我離開了房子,又走下便道以後,他仍然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回頭望了望。我能看見他仍呆在窗邊。那種感覺是那麽強烈,我只能轉過身去,順著他的目光的那個方向望過去。不過,正像你能猜到的,除了還是那片古老的森林、山巒、天空外,我什麽也沒看見。
第二天他就走了。他沒有留下任何轉投的地址。時而還會有些郵件,是寄給他或他妻子或他們兩人的。如果是甲級郵件,我們就保留一天,然後退還寄信人。不是很多。而我也不在意了。不管怎麽說,這都是工作,而我總是高興有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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