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秋天,我住在巴黎,一法國朋友的家裏。他在楓丹白露買了房子,老宅就空著。房子在共和國廣場附近,那是拿破侖時代以來陸續建造起來的老宅中的一間,巴爾紮克或者左拉住過的那種,其實從前左拉就住在這一帶,只隔著四五條街。

房子在頂樓,就是六樓,沒有電梯,木質的旋轉樓梯環繞著一個陰暗的小天井上升。是不是桃花心木的?我不知道。我總覺得那就是桃花心木頭的,青年時代看了許多法國小說,裏面經常說起桃花心木。文學是一種語言創造的現實,語詞的故鄉,尤其是青年時代的閱讀,小說裏的事情、地點那就像是真地發生過一樣,那時我是一個"外省生活之場景"的沈默的旁觀者。讀了許多巴爾紮克,雨果,大仲馬、莫泊桑……的小說,而且,十九世紀的小說寫得就像電影一樣,那時候沒有電影,作家描寫現實,都像紀錄片,場景寫得非常精細。

那時候圖像記錄世界的革命還沒有開始,作家得有很強的寫實能力,得有攝影師的功夫,讓讀者看得見真實的世界,看見人的樣子,看見他們在做什麼,用左手還是右手握著咖啡杯,樓梯什麼樣,沙發什麼樣,廚房什麼樣,衣架什麼樣,高老頭是酒糟鼻還是鷹鉤鼻……都要款款道來,令讀者身臨其境。小說像它自己的時代一樣緩慢,看了三頁,只是說了一個房間。

現在圖像流行,寫作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表現了。許多現代小說,什麼也看不見,只是意識流。普魯斯特的意識流,還有看的成分,不完全是意識流,意識流與現實場景交錯。

《紅樓夢》號稱夢,而那小說好看也是因為它是“看得見”的,中國十九世紀生活的紀錄片。杜甫、李白的詩都是可以看見的,看得見和看不見相得益彰。“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看得見的,如果都是“望帝驚心托杜鵑”就太玄了。中國詩論大多喜歡強調“空靈”這一面,而忽略了詩的“看”。東坡說,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畫,說的就是看。文字的看與現實不同,文字的看有夢的效果。你是看見的,但寫成文字,就是夢了。文字永遠不會有現實的精確,何況漢語,更是模糊,多義。文字在虛幻與現實之間,植入記憶,就像一個夢鄉。

如今來到這些小說描寫過的建築中,就像回到了夢裏的故鄉。當我在那排朝著Beaurepaire大街的窗子前張望的時候,常有做夢的感覺,這個房子我似乎住過,那些氣味,那些窗簾。

每天在陰暗的樓道裏上下,總有頭重腳輕的感覺。有只白貓住在樓道裏,不知道是誰家的,我下樓到時候它總是在上樓,適合要去看看我關門沒有。樓道靠裏的墻上開著窗子,其實窗子外面是另一面墻,打開並不能采光,更沒有風景。但能夠透些微弱的空氣進來,這窗子也給人外面是陰天或黑暗在著的感覺。樓道裏的房間都關著門,只聽得見裏面有人在說話或者走動。門縫露出光來,令人感覺溫暖。

一樓到三樓,樓道比較黑,到六樓就可以看見一點天空了,天光大亮。每層樓住著兩家人,我隔壁這家,門口總是放著個藍色的垃圾筒,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在裏面住。我住的這一套房子有五個房間,兩個衛生間,一個廚房。房間都很小,不到十平米。每個房間都有窗子,光線很好,巴黎的房子大多是幾何型的,各種三角、楔形、和方形的組合,組合起來,倒解構了幾何,成了方圓的了。

這些房間像迷宮一樣,我一直在想設計師是怎麼做到幾乎每一面墻都開上窗子的,開窗大約是法國建築很重要的一面,與中國房子只在院子內部開窗不同。那個旋轉而上的桃花心木樓梯,就像事物的核心,而打開門進家,卻來到了世界的表面。對面的樓房也一樣,看到見那家的人在房間裏活動,站在餐桌前整理花瓶,從臥室走到客廳……這個家給我的感覺仿佛不是進入到一個密封的內部,而是出去,在一個界限中讓世界看到到自己而不可侵犯,就像在孫悟空為唐僧畫的那個圈裏。

我總擔心窗子沒有關好。每個房間都有落地窗,就是衛生間和廚房也有窗子,是怎麼做到的,也許因為這是頂層?迷宮般的房間,光線各個不同,明暗交替,總感覺幽靈出沒,那些叫做高老頭、貝姨的人物就穿著睡衣在各房間裏無形地悠蕩,恍惚看見巴爾紮克在寫作,握著鵝毛筆,滿地飄著稿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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