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想不起了,是怎麽認識馬平的。想不起說明沒名堂,認識的過程沒名堂,馬平在一個陌生人面前的表現也沒名堂。我是個註意細節的人,一個20年前只見過一面的人,20年後相見了,我還能如數家珍地講出他當年轉身時牛仔褲上露出的商標的圖案和顏色。馬平我們在一年裏總要見上幾面,但回憶類似的細節:過目不忘的細節,沒有,腦袋裏一片雪亮,亮得炫目,因為空洞啊。我註意到,馬平在朋友面前的特點是笑,年輕的笑,友好的笑,不知疲倦的笑,外加一點插科打諢。這是沒有特點的特點,我們出門經常可以見到這樣的人,初次見面,笑容可掬,熱情客氣,為了打破初識的尷尬,故意說一點趣聞趣事。這是好人的一種,朋友的一種,但無法成為你小說中的人物,因為他是“大眾”。以我做小說的經驗,塑造一個“大眾性情”的人物,比寫整篇小說還難。換言之,小說寫完了,但這個人物可能還在小說之外。這樣的小說自然就是廢品。報廢率高的東西,那就盡量少碰,這是我做小說的又一條經驗,也許是教訓。

記不得具體時月了,好像是去年的夏天,也許是秋天,馬平第一次出現我家樓下。幾分鐘後,我上樓時手上捧著他給我的一只厚信封,裏面裝的就是《草房山》的前身,當時的書名叫《紅色睡眠》。我用了兩個晚間看了,心裏湧生了諸多拂不掉的陰影和夢境,仿佛看見了一個日久彌新的傳說,一團血肉模糊的生命。我們經常說文如其人,其實這是一種不實事求是的說法,從實際情況看,“不如其人”的文遠多於“如其人”的文。馬平的《草房山》再次顛覆了這種脫離本真的說法,使“不如其人之文”的浩蕩隊伍又加增了新員。和馬平本人相比,這部小說具有鮮明的“不笑”的特點,即使有笑,也不再是友好的笑,年輕的笑,而是苦笑,傻笑,嘲笑,假笑,皮笑,冷笑,毒笑,默不作聲的笑,哭天抹淚的笑,不可思議的笑,無可奈何的笑,小說的笑,藝術的笑,發人深省的笑……一個人或者一部作品,笑到這般地步,那你就不得不要記住他(它)了,因為他顯然不再是人,而是鬼,是怪,是墻角的一尾蛇,是深夜破窗而入的一個狐貍精。我為小說本身和馬平本人之間的距離而滿足,而愉快,愉快的程度相等於同馬平本人喝了桌下午茶。

我一再說過,現在的小說翻開就是白生生的大腿、胸脯,人們把身體的放縱和倦慵當做文明、新潮、自由、個性、追求,把私底下的願望、行為當做宣言和日常,當街擺弄,大肆炫耀,而且臉不變色心不跳。用身體寫作,寫身體,寫身體的欲望、動作、聲音,有了高xdx潮就喊,天亮以後就分手,天不亮就分手,不想上床,精子大戰……接踵而至,紛至沓來,飛沙走石,鋪天蓋地,好像國人都擦搽了印度神油,吞吃了美國偉哥。小說寫到這份上,已不是作踐,而是作惡。馬平顯然不想跟人作惡,他想跟人作鬥爭,他讓我們回過頭去,看一場場荒誕的“紅色睡眠”,看一只只空蕩蕩的胃,看一個個死去活來的夢。李安樂,一個夢裏生夢裏死的農民,一個半人半仙的稻草人,一個穿針引線的皮影人。這個人模造了我們難忘的過去,道出了我們的恐懼,我們的愛,我的恨,我們土地的深度,我們天空的高度。這個人有酒氣,有酩態,瘋瘋癲癲,跌跌撞撞,但也有血有肉,有真有假,有是有非。我喜歡這個人物,他連通了一種真實,一段歷史,一個警示。我相信,這才是文學的真正意義所在:不是激活我們的精子,而是激活我們的精神。

2004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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