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捕風者說》八大時間(下)

5. 1988年1月15日

這是一本文學雜志的出刊時間,雜志的名字叫《昆侖》,期號是1988年第1期。我的第一篇小說《變調》就發表在這一期上,責任編輯是海波。

我真正開始寫小說是在1986年,之前幾年我一直在寫日記,寫了幾大本,論字數應該在幾十萬之上。總的說,我是個耽於內心的人,不愛熱鬧,不善言辭,寫日記是我放松的一種方式,也是習慣。我喜歡把自己交給自己,交給日記本。在我對門的宿舍裏,有一個福建人,姓楊,他也每天要在日記本上塗鴉一陣子。我覺得他是自己人,有意接近他,慢慢地交成了朋友。當了朋友,就可以說點私密的東西,有一天他告訴我一個秘密,說他日記本裏記的不是日記,而是小說。

他在寫小說!

這確實是個天大的秘密。雖然校方沒有明文規定,學員不能寫小說,但我們還是不敢肯定,這會不會“惹是生非”。作為軍校學員,我們的舉動似乎都是被明文規定了的,沒有明文規定的事,我們吃不準對錯,一般都以小心為妙,不做為好。所以,小說最好是寫在日記本上,暗度陳倉,以免犯了哪位教員內心私設的規矩。他還告訴我,小說和日記的不同之處就在於,日記記的是真事,真人真事,有據可查,小說寫的是假事,比如把教數學的張老師和教專業課的黃老師寫成一對秘密的戀人,這可能就是小說。

我的小說之門似乎就是這樣洞開了。這一年,我寫了第一篇小說,當然是寫在日記本上的。我寫的是一個高度近視的老人走錯廁所的故事,楊朋友看了,認為不錯,建議我改一改投給南京的《青春》雜志。我改了,投了,像投進了蒼茫大海裏,杳無回音。盡管如此,卻並不氣餒,依然“潛心創作”,大有點癡心不改、樂在其中的意味,以致荒疏了學業。我的學習本來功底就不厚,學習都是臨時抱佛腳,當急救包用的,用完就丟了,沒有在根本上做治療,創口還在那兒,而且在越來越大。到了畢業前,我的專業課成績在班上幾乎落到了最後幾名,但我不以為恥,因為“我會寫小說”。那段時間,寫小說成了自我欣賞甚至鄙視專業的一面鏡子,極大地滿足了我青春的虛榮心、反叛心。但其實那時寫的所謂小說,都是一堆狗屁不通的垃圾。

真正有點感覺是到1986年,我看了美國作家塞林格的“青春小說”《麥田守望者》,我的第一感覺是,它像一個反叛青年的日記,第二個感覺——我覺得我應該像以前寫日記一樣地寫小說。繞了一大圈,原來小說可以像日記一樣地寫!這個發現給了我熱情和力量。於是我回到了過去,回到一個人喃喃自語的狀態,就這樣折騰出了一個近兩萬字的東西,我給它命名為《私人筆記本》。先投給《福建文學》,退了,但編輯覺得是個好東西,退稿時專門附了信,鼓勵了我,還客氣地邀請我去他家玩。我也去了,還帶去了又一篇小說,但編輯看了覺得還不如《私人筆記本》。就在這時,軍區文化部在上海辦了個文學創作班,給我們單位一個名額,由宣傳科來落實人頭,前提是去的人必須要帶一篇小說。當時我跟宣傳科一名幹事有些接觸,他知道我在寫小說,就安排我去了。我帶去的就是《私人筆記本》,當時負責辦班的幾位作家,像江奇濤、何曉魯,看了我的東西,非常振奮,把我隆重地推薦給了當時很走紅的作家,也是《昆侖》雜志社的編輯海波。海波看了,也覺得不錯。到這時,這個東西和我才迎來了一線生機。

小說最後更名為《變調》發在《昆侖》1988年第1期——這就是我的處女作。在此之前,海波把我列為他培養的重點作者,安排我參加了兩次活動,一次在廣東萬山群島,主要是讀書、討論;另一次是在北京昆明湖邊,主要是寫東西,關了一個月,寫了一個中篇,即《人生百慕大》,也是發在《昆侖》上的,1988年的第5期,還得了《昆侖》雜志當年的優秀作品獎。就是憑著這個獎,第二年我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軍藝當時很火的,走出了莫言這樣的大作家,以至當時有人在會上戲言道:軍藝是作家茁壯成長的沃土,到了這裏,你即使是一支筷子,也會長成一棵竹子。激動得我好像看見自己已經立竿見影、蒼翠欲滴了。

但是兩年後,當我離開軍藝時,我覺得我還是一支筷子。換句話說,我在軍藝沒有打開門,但也沒有關上門。我的小說之門自打開之後,似乎就關不上了。既然關不上,就死命地打開它吧,打不開也要打。這是多年來我聽到自己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我覺得就是這句話告訴了我小說的秘密。


6. 1992年7月1日

這是法律意義上的一天,很枯燥的,沒有什麽說頭。如果一定要說,就是說:從這一天起,法律承認有一個女人是我的老婆,或者說我是她的丈夫。這個女人的名字叫黃尹。對有些人來說,法律承認可能是很重要的一天,但對我和黃尹來說,這是很無所謂的一天。對我們來說,重要的一天在三年前,舉國上下鬧學潮的時候,有一天我跟當時在南京的好友魯羊去南京大學看大字報。看了大字報,魯羊還是不想回家,想看一個女生。他知道女生住在幾號樓幾號房間:八舍208室。但是光知道不行,因為女生宿舍男生是進不去的。那時候也沒有手機,怎麽樣才能把他要見的女生叫下樓來呢?只有大起嗓門喊,別無選擇。那就喊吧。但魯羊卻要求我喊,他說這裏沒人認識你,你喊吧,沒事的。顯然,他是把我當作他了。他當時在寫詩,哲理詩,抒情詩,兩種詩都是世俗生活的異議者,令他的生活少了不少世俗之氣。如果我們倆調個頭,我想他可能會幫我喊的,他身上有見義勇為的氣質和遊戲事情的膽子。可我哪有這種勇氣?打死我也不喊。哪怕喊下來的人是我的,也不喊。結果也不需要我們喊,樓裏出來了兩個女生,他定睛一看,默不作聲地上去,攔住了她們。原來他倆心有靈犀呢。不光是跟他心有靈犀,跟我好像也有一點靈氣,無意中帶了一個人來,這樣就形成了兩男兩女的良好格局,否則我不是成電燈泡了?為了暗合緣分之說,後來黃尹說,那天晚上她們本來已經出了宿舍樓,但她覺得天氣有點涼,就又回宿舍取了一件外套,要不然就錯過了。

這個夜晚,我們把時間交給了南大附近的一家叫三棵樹的咖啡吧。這好像是我第一次“泡吧”,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黃尹。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這個夜晚是有魔力的,會神秘地衍生出無數個相似的夜晚。這樣的夜晚多了,我們就開始談婚論嫁了,先是在心裏說,然後是嘴上說,繼而是身體說,最後是法律說。說真的,起初我們倆對法律之說都有點小看,甚至排斥它,我們覺得心裏說是最重要的。那時候,我們都希望做一對沒有法律意義的夫妻,但事實證明法律說是很重要的。法律說了,我就從南京調到了成都,名正言順地,朋友和組織都為此提供了應有的幫助,比如房子,比如假期。這就是法律的意義和好處。

作為丈夫,我是另外一個人,不是外面看到的那個人。在外面,我待人比較溫和,處事也比較冷靜,遇事有情講道,樂於謙讓,很多事情放在心裏解決,不愛張揚,不喜熱鬧,總的說是一個謙虛謹慎的人。所以,我老婆經常說,她喜歡做我的朋友,而不是老婆。我的回答是很粗暴的,我說:你是SB——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對這個人,他老婆很長一段時間都拿他沒辦法,只好忍著,忍不住就流淚。現在好像找到辦法了,就是做回音壁,用更大的聲音回過來:你是SB!有時在SB之前還加個“大”字:大SB!兩個SB對上就麻煩了。這時候,我兒子就朝我們豎起兩個小小的大拇指:打平,打平!這是孩子在學校裏學來的。我覺得這是他至今在學校裏學到的最好的知識,有著無窮的力量——知識就是力量啊。

感謝上帝!

順便說一個我的反動思想——先申明是反動的,不要較真,當笑話聽。我覺得夫妻之間要學會吵架,不會吵架的夫妻是危險的,相敬如賓的夫妻是不真實的,偷偷摸摸的夫妻是可恥的,心裏只有孩子的夫妻是可憐的。好了,打住吧,用托翁的話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其實也是相似的。


7. 1997年5月16日

這是我做父親的一天。

有人說,作品是作者的孩子,那麽是不是也可以反過來說,孩子是父母的作品?應該是的。不過,這部作品寫得太累了。太累太累!有些事情現在想起來都覺得累,比如……說兩件具體的事吧。兒子出生前,老婆和我都被一種說不出的恐懼籠罩著:小東西出來若有什麽短缺咋辦?越是臨產,這恐懼越是兇險,常弄得老婆噩夢不止。第二天就是預產日,半夜裏我被“明天的母親”尖利的啼哭嚇醒。問怎麽回事,準母親只哭不語,眼淚流得人傷心。我說說出來吧,說出來就好了。她說她夢見生了一只猴子。我看看時辰已三點多鐘,就說子時過後的夢都是相反的,說明你要生個金童玉女了。她對我這說法顯然不滿,連找出幾個老夢反擊我。我只好另辟蹊徑,問其腹內是否有瘙癢感?她感覺一下說沒有。我說既是猴子,毛乎乎的東西,怎會無瘙癢感?她這才破涕。第二天,小東西沒有準時出來,他母親更是惶惶不可終日,說他一定是怕我們嫌棄(不好才嫌棄)不肯出來。我說哪個孩子出生都不是哭的,呆在子宮裏好好的誰願意出來,兒子出來後我都願意進去頂兒子這個空。反正整天就這麽半真半假地哄。其實我嘴頭說得好聽,心頭也是發毛的。對生兒育女,我和老婆的年齡都偏大了,我真擔心當初為圖好耍,拖沓了幾年要我們付出沈重代價。如若真如此,無疑是把我們一輩子都耍脫了。就這樣,等待孩子出世,就像等待老天判決,分分秒秒都被過度的期望和恐懼拉長了又拉長。

9號的預產日,15號仍無動靜,兩人的耐心到了極限,強烈要求醫生采取措施,哪怕挨一刀也在所不惜。於是吃催產飯。小東西倒經不起催,催產飯一吃就發作了,而且來勢尤為兇猛,三下五除二,只花了5個小時就出來了。鬥膽視去,身上沒毛,鼻子眼睛什麽的也都是長對地方了的,心頭頓時釋然。想再細看,已被醫生包裹起來,只露張臉,看不了其他的。回病房後,老婆問我看孩子的屁股了沒有,我說看屁股幹嗎?她不說。但我看出她的心思,我自己因此也有了擔心。看不看?倆人都有點猶豫,因為孩子包裹得嚴嚴實實,我們甚至都不知如何打開。但猶豫再三,我們還是堅決又困難地打開了包裹。先看屁股——沒多長尾巴,也沒少長肛門。然後掰開一個個手指頭看,掰了手指又掰腳趾。都無異樣,自然放心高興。不料小東西適時嘹亮一嚏,頓時把我們的高興嚇得無影,擔心是不是讓他受涼了。那日子就是這樣驚驚嚇嚇,謹小慎微的。但總的說,小東西還算體恤我們,對我們份份擔心都退而避之,偶爾涉足,也只是點到為止,玩個有驚無險而已。我們想這樣就好。這樣我們就什麽都滿足了。

一天,陽光燦爛,我抱著兒子憑窗而立,兒子引頸眺望,似有所見,令我大為開心。照眾人話說,百日之內嬰兒有目無光,而兒子此時遠無百日。我久久望著兒子睜圓的雙目,喜從中來。忽然,我覺得兒子左眼黑珠子上似有異物,定睛一看——啊,那黑色之中居然還疊有一個黑點!形狀和瞳孔一般圓大,位置在瞳孔的正上方,下弧與瞳孔上弧相外切,上弧與黑眼珠的上弧相內切,色澤比眼珠要深沈,比瞳孔又要淺淡。左看右看,確鑿無疑,頓時喜消憂起!說真的,我沒敢告訴老婆,因為那實在有點恐怖。即便那是一粒痣,我知道,皮膚上的痣是無關緊要的,但又有誰能告訴我,眼珠上的痣也是無關緊要的?何況我不知那是不是一粒痣。從此,一份十足的擔心盤踞在我心間。從此,我也開始了漫長而覆雜的求證和驗證工作,四處求醫問人,用各種方法手段測試其左眼目力。但是,得到的回答都是似是而非的。我似乎只有耐心等待,等過百日,甚至更長時間。由於過度希望,我自然而然產生了極度害怕。我不知這等待何日才能完結,只覺得在無限的等待中,我已變得越來越可憐而不知所措。

又一日,兒子半夜裏暴吵不已,我抱著他從臥室哄到客廳。客廳黑著燈,兒子的吵勁立馬變成了沈默的東張西望,頭使勁地甩來甩去,像要把黑暗撞破。突然,兒子的頭一下趴在我肩上一動不動,而且身體在使勁往後撲。我順勢退去,直到門前,而兒子的頭依然掙紮著從我肩上越過去,往冰涼的鐵門上湊。我以為他是額頭發癢,就換過手來,想給他撓癢。這時,我一扭頭忽然發現,黑暗中,小圓的門鏡像一顆寶石一樣亮得耀眼。原來,走廊上亮著燈,而我家裏是黑的,門鏡是惟一的一孔亮點。我終於明白過來,趕緊試著幫兒子的左眼往那孔亮點上湊,結果兒子十分配合地將左眼貼在了門鏡上,雙腳歡天喜地地踢打起來。我久久地沈醉在兒子的沈醉中,眼淚一滴滴流下來。就這樣,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不過是一粒黑痣,奇妙的黑痣,無關緊要的黑痣。就這樣,我對兒子有了第一份感激,感覺像是兒子背著我拿性命去破了個什麽了不得的世界紀錄,性命沒丟,那紀錄自然便變成了我的、也是兒子的大榮大幸了。

我要說的是,這僅僅是開始。

我要問的是,這什麽時候能結束?


8. 1997年8月28日

都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雖然不是兵,但也是流水的一滴。這一天,我流出了已經容納我17年之久的軍營,流到了地方,領取了今生第一張居民身份證。

2005年10-11月寫

2008年4月4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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