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陳小泉先生的衣缽真傳
話說我在三十幾年前來到台灣,我的行李之中有一件怪物,雖不值大錢,卻也舉世難尋。它是一套清代軍官所穿的綢甲。清初作戰尚重弓矢,鐵絲編的甲和鐵片連的,在三百年前打仗時還挺有用處。以後火器(如鳥槍、佛郎機,紅夷大炮等等)日盛。鐵甲已派不上用場。不過操演時,武官們還得穿上綢甲,戴上銅盔。等於操演典禮中的禮服。有一天我無意中在北平的舊物攤上買了一整套的綢甲。那年頭沒人要這等的廢物。我隨便出了點價錢,賣者就同意了。等到我整頓行裝舉家來台時,送人沒人要,扔掉舍不得,好歹塞在箱子裏,將來好做傳家之寶。
到了台北,聽說有個博物館,先去遊遊,順便看看有沒有賣出這套盔甲的機會,混筆錢來也好救救燃眉之急。豈料在博物館中竟遇到了一位多年前在北平的師範大學生物系的老師──陳小泉先生。他老人家已年逾七旬。腰桿筆直,脾氣也和他的腰一樣直。在我的所有老師中,陳先生和別位不同。因為我自幼有剝死動物的癮,在中學裏一無所長,可是學會了做正式的標本。然而苦不能精,一直到了大學遇上了小泉先生才算碰上了良師。他老人家在北平師大教了三十年也沒遇到過肯專心學他的技術的學生,我還是他的唯一得意弟子呢!
陳老師來台後在省立博物館裏當陳列部的主任,此外在師範學院兼課,仍教標本制造,他介紹我去見了館長陳兼善先生,我又介紹了那套盔甲。您想想在台灣那來如此珍品。除了赤崁樓陳列了幾片殘破的綢甲之外。那有像我這套如此漂亮完整的。我在三十多年前既未動筆,當然尚未做蓋仙。不過舌頭卻也不含糊,一席話說得館長非買這套甲不可。我算算比我買時賺了夠幾十倍的利益,想當初是賣了一輛破腳踏車買的。現在可夠在台灣開辦新家之用,鍋碗瓢杓,床帳桌椅等等之外,還能買一輛新的腳踏車,太合算了。
“人有千算,天只一算”豈知那時台灣省府經費十分困難,那筆博物館的錢,幾個月的發不下來,而老台幣的物價卻直線上升。後來總算碰上一個黃道吉日把錢領到手,再去一打聽,才知我那開辦新家的計畫早就成了“一場春夢”,只好把這筆錢買了一輛舊腳踏車,這大概就是“物質循環”之理。
陳老師是北京大學的前身,“京師大學堂”畢業的,留日學植物病蟲害防治。但是酷愛藝術,他會做栩栩如生的動物標本,極其工整的昆蟲,石膏像,蠟模型,做個假的蘋果要加上香料,把原物的氣味做出來。也會畫水彩畫。我有一把集錦的折扇,他竟在一折之地畫了一枝菜花,其中有瓢蟲,螞蟻,蚊子,小小的飛蛾──全是實物大小。他也會用個白果(銀杏)的殼,鉆四個小孔,裝上能動的頭和手腳,加以細心的油漆彩畫,變成一個小小的武大郎或卡通式的動物。再捉只小蟲關進殼裏,它在其中一爬。於是小玩具的手足具動。您瞧瞧這位不茍言笑,剛強正直的老教授,竟有如此風趣的一面。我對他的工筆漫畫也很欽佩。我在大學畢業的那一年的同學錄中有許多既幽默,且具諷刺性的全面插圖全是請小泉師畫的。他的畫印出來的,大概也僅此一本而已。他在大學生物系中教了一輩子的“生物技術”可是沒碰上一個愛藝術的學生(這門課是排錯了系)。只有我──除了不像他老人家那麽正直之外──才能接受了他的衣缽。學了他的一切手藝,連工筆的動物寫生我也會。如果說學生如何懷念老師,那不過是偶然會想起而已。小泉師和我可與一般泛泛的師生不同。做動物標本至今仍是我賴以為生的一部分收入。我工作時,時時刻刻的想到他。有些技巧我沒他的耐性,也有些技巧我已做了更進一步的表現,心中時常悵然,沒法兒把得意的制品給陳老師看看。他不但是我的老師,更是我的知己。
陳老師不抽煙,不喝酒,連錢都不要(關於這點,我可沒學會)。他喜歡搜集香煙盒子,分門別類,把盒子拆開,貼在大冊子裏。從中國香煙問世開始一直到新樂園。是一套完整的中國香煙發展史。此外還有許多火柴盒子。這些東西在省立博物館中展出過一回。公賣局願意出幾千元的剛發行的新台幣向他買,陳老師一向不理會錢的價值。當然不肯割愛。這也是世上一般收藏家的常態,全忘了曹操詩中的名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不知這批東西以後如何。他貼的剪報簿子,左右兩頁貼成相對的圖案和格式。
另一位和小泉師同鄉的天津李東園先生,更收藏的廣博,他的古錢、鈔票、郵票全是世界收藏家中有名的,去世時年逾八旬,不知那些稀世之珍現在又如何。大凡世上的珍品必然是聚聚散散,才維持了古董商和集郵家的生意千古常存。寫到這兒不由的想起前航運公司的董事長王道之先生把生平的收藏一總捐了給歷史博物館。
陳老師有女無子,女兒出嫁後,兩老生活太寂寞,親家一定要接他倆去同住。女婿十分能幹,開著很大的油漆廠。大生意人的家中當然熱鬧些。陳老師可是清凈慣的,可受不了煩囂,只好獨自一人搬進師大的單身宿舍裏,住的是兩間小房,吃的是包飯。以望八之年而生活如此艱苦,我看了心中真是難過。可是看看他,他卻甘之如飴。由此也足見他脾氣的倔強。他十指患了輕度的麻痹,不能握緊剪刀和鑷子。那時候針灸之技尚未起步,可是妖法邪術的密醫倒是不少。老師掙的薪水不夠他醫手的。我送了他幾千元。老師倒也坦率收之,這是理當的。一位剛正不阿的長輩不必做虛偽的客氣。不料有一天我一家人,看完日場的電影回家時──那時我住在新竹──遠遠的看到一位腰桿筆直的高個兒在我門口徘徊。夾著一根卷軸,冒著寒風在那兒等我。走近一看原來是小泉師來了,他帶著一幅梁鼎銘先生送他的馬來給我。我知道這是他心愛之物,不敢接受。他說這張畫上梁先生寫了他的上款“小泉先生指正”,留給我,正好做個將來懷念他的紀念。我了解他來去分明的個性,只好收下。梁鼎銘先生的駿馬是有名的,這幅畫尤其有雙重的意義。
不肯絲毫虧欠於人是他的美德,我也學會了。您若不信,不妨借我個三萬五萬元,看看我到時是否本息還清。如果能還你,那是陳老師的教訓。如果就此渺無下文,那也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敢例外。
陳老師去世多年,他知道我的住址,但是沒記下來。所以師母沒法子寄訃聞給我。從此失掉了聯絡。她想必仍然健在,希望她或我的師妹能經過人間和我聯絡。給我張先師的遺像。
李順卿老師心頭的陰翳
我初到台灣時,誤打誤撞,進了農林廳的檢驗局,坐了幾個月的冷板凳,被派到新竹分局,當了個不見經傳的主管。過了不久之後,大陸各地相繼失守。有一天工友送進一張名片來。我看了大吃一驚。這位來者不是外人,他是北平師大的生物系主任李順卿(字幹臣)先生,後來當安徽大學的校長。我在生物系裏做了四年的學生。而且還給他當過兩年助教。他和師母一塊從大陸過來,人生路不熟,也不知道相識在那兒,只知道有個夏元瑜在新竹。他對我一向很好。不過我追隨他老人家在安徽大學的時候,有位奸人常在他夫婦二位之前說我的壞話,我一氣之下拂袖而去。這一層陰翳可能一直在他的心裏。
不久之後他當上了林產管理局的局長,那時這機關是個炙手可熱的衙門,一株大樹就值好幾千元新台幣,幾任的局長沒有一位是好下場的,幹臣師的前任就剛被送進監獄去執行八年的徒刑。李老師接了任,急需一位得力的總務課長。我一想陳老師的女婿極其精明能幹,介紹給李老師吧。後來果然十分合作。這位總務為局長擔當了許多麻煩。那時我厭透了當這新竹的小主管,卻進不了林管局。以後李老師當了台大的植物系主任,我也進不了台大。可是我介紹的助教,他也肯用,我們的師生之誼很不錯,不過那層陰翳卻也去不掉。
徐炎之老師的“君子豹變”
我在二十年之前,有一天到唱片行裏去,想找幾張國劇唱片,那時真少得可憐,難得在昆曲片中買了一張徐謙女士唱的林沖夜奔。我以為唱得那麽好,一定是位職業演員。打聽之下,才知道她服務中廣,昆曲是她父親徐炎之先生教的。這位先生的名字在我記憶裏似曾相識,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有人告我說他在鐵路局服務。有一天和何凡談起,他告我道:“他就是咱們上北平師大附中初中時,教體育的徐老師。”不錯,我記得徐老師個子不高,精神飽滿,曬得黑中透亮。江蘇人,國語中帶點江南口音。北師大體育系畢業。可是他怎麽和昆曲扯上了關系。人生的轉移原無一定。“君子豹變”變得好就成功。
徐炎之老師和張善薌師母真是一對理想夫婦,在文化大學國劇組裏任教,教昆曲,徐老師教唱,師母教身段。夫婦合作,三個多月的功夫能把幾個學生由純粹的外行,教到在台上能載歌載舞的表演。他老人家在學生公演擔任吹笛,別瞧年紀高邁,(讀者!您由我的年紀可以推測到他大概有多老了。)他竟能聲色不動的吹上三小時,有笛王之稱。
徐老師很愛照劇照,您如在劇場中看見第一排正中有位不斷站起坐下的攝影老者便是他。他背了一只大皮袋。袋裏有四支相機,大概有裝標準鏡頭的,廣角鐘頭的,一三五和二〇〇望遠鏡頭的,因為工作時如要換鏡頭常嫌來不及,不如預備四支相機,用時好方便,有一天我想替他背出劇場,竟然嚇了我一跳,一手提不起來,虧他老人家怎麽背的。他對我印象很好,只要他教出幾出戲來,公演時一定約我去欣賞。在文化大學裏我已是“年高德劭”(第四字確否,尚待史家定論)。居然我還有位老師,也算得人生的奇遇。
徐老師從小就愛騎馬,能騎著沒鞍的馬飛跑。所以以後不論騎腳踏車或開汽車全很快。多年前有一天和他的女兒徐謙(中廣公司的國內部編制組主任)和簡瑞甫(現在的時報周刊發行人)先生一同騎車從士林出發,他一溜煙似的跑得無影無蹤。那幾位年輕人反而追都追不上。六十五歲以前還常當球類比賽的裁判。生平有兩大愛好逾於生命,一是昆曲,二是照相。他的女婿是拿剪刀界中的權威──新聞局電檢處的蔣倬民處長。
我看了許多中學學生背後批評起老師來,罵得不值一文。有人告我,學生在老師背後罵,已經是十分客氣了,當著面罵的也不是沒有。年輕的女老師更不能教這些學生。師道尊嚴至今可算掃地而盡。不過我在大學裏任教多年卻沒碰見過荒唐無禮的學生,他們跟我都不錯。
我的朋友中有不少國劇界中的人,他們從小入科班學戲,老師口傳幾遍,眾學生環立而聽,要切記於心,犯了錯兒少不得要挨打。如在表演時有一人犯了大錯,老師要打通堂──就是把全劇的演員都打幾下。此外也耳提面命的教他們為人處世之道。可是七年下來,中途退學的極少。事隔幾十年之後,他們說及昔日的師傅絕對不敢連名帶姓的直呼為某某人,一定稱之為某先生。而且決不抱怨老師。這種尊師重道的精神今天只保存在老少的國劇演員之中。連在背後稱前期的同學也叫師哥或師姊,郭小莊和別人談及徐露時一定要稱之為“徐姊姊”,您想想這樣習慣在那一行裏還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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