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終於能去世界任何一個地方，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

旅行是與日常生活相對的一種生活狀態。

某個晚上，當你在餐桌的燈下，展開一張陌生地方的地圖，當你聞著尚未完全消散的食物熱烘烘的味道，註視著標著陌生名字的街道在地圖上蜿蜒而行，你看到地圖上有一道藍色，那是穿過老城的河流，然後又看到一大塊綠色，那是郊外的森林，成吉思汗的鐵騎曾越過那片森林，長驅直入歐洲大陸。這時，你仿佛在一張平攤在面前的地圖上，再次看到了少年時代的地理課教室，藍色的布窗簾被南風鼓起，在木頭黑板邊飄飄蕩蕩，春深時分，教室裏有點讓人昏昏欲睡。

關於地理教室的回憶，令你心中升起一種單純的渴望，與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現實的渴望幾乎無關，你想要設計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的生活，這是一種自己掌控生活的渴望，就好像想要天上下糖那樣純粹的幻想。你心中躍躍欲試，想要關閉家中的電源，關上窗子，放下窗簾，清空冰箱裏的食物，設置自動回覆的電郵，告假，然後，拖上一只行李箱，直接走到地圖裏去。

那是個古老森林旁邊的小市鎮，你從未想到，能去地理課上偶爾記得的一個地名，“好像做夢一樣。”

少年時代對未來生活的想象雖然朦朧，但實際上卻有著極高的期待。你總覺得，自己現在只是活著，等待著，等待著某一刻會金鼓齊鳴，光芒四射，然後，真正的生活開始了。但日常生活自有它自己緩慢而平靜的節奏，它波瀾不興地向前彌漫，越過歲月。直到你驟然發現，大多數人的生活不會有金鼓齊鳴的開始，大多數人的生活，就是一種滴水石穿的單調和寧靜。

對旅行的渴望就是這樣一點點地從寧靜的生活中升了起來。

旅行是對日常生活的逃離。日常生活有時實在乏味，但是你既沒膽量為此自殺，也沒理由的出走，成為流浪者，更沒可能出家修行，你能做的，就是設計一次旅行。如果說日常生活是不能設計，也不可抗拒的，那麼，旅行生活就可以被掌握和設計。

你雙眼緊盯著那張攤在餐桌上的地圖，眼神迷離，因為心早已飛遠。

你想要住在森林旁邊的小旅店裏，要一間頂樓帶陽台的房間，以便晨昏時在陽台上靜坐，喝茶，聽鳥叫，或者遠眺。

你想要吃一個長長的午飯，在廣場上的一個露天座位裏。一邊吃，一邊望野眼。吃完飯後，還要吃一盤大大的甜品，還要最後喝上一杯甜酒。然後，醺醺然的，去爬山。

你想要拿著膠片機，一天只拍十張黑白照片，每張都小心翼翼，對構圖、光線、人物，都講究了再講究，要等一條陰影，就可以足足等上一下午，十足地做一次時間的富翁。

此刻你的目光在地圖上走來走去，就好像你自己的身體已經在那裏走來走去了。你是被這地圖誘惑，鼓舞，揣著一個完美的計劃出發去旅行。可以說，地圖不光是旅行時的指南，也是旅行的驅動程序，它總是散發著幻想的強烈氣味。

向你老板告假時，你振振有辭地說，我要去看森林，做一次溜索，到世界文化遺產小鎮上住三天，還要去看鹽礦博物館，以及13世紀的城堡。老板或者家人，就是你日常生活的具體象征，所以你向他們宣告旅行計劃，不由自主就帶上一點示威，或者炫耀，你不是要讓他們不快，或者失落，你只是忍不住要表達自己終於要按照自己想象的那樣去過日子的快樂和自豪。

旅行尚未開始的時候，一切都發生在地圖上，發生在自己心中，發生在正在生成的日程表裏，這是旅行最甜蜜的時刻。

對將要開始的旅行的想象力，是推動一次旅行從想象到現實的力量。

一個人，是帶著許多願望去旅行的，就好像一個過萬聖節之夜的小孩，帶著裝糖的空口袋才出門一樣。從古至今，人們總是以為出門到另一個地方，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些自己想要的東西，不在自己近旁，必會在某地等待。

你沒想到過，旅行也有敗筆。

旅行其實是充滿未知的，飛機誤點了，因此你的行程不得不重新安排。第一夜你只能住在吵鬧的機場附近的酒店裏，等待第二天早上的接駁飛機，你的窗前沒有森林，甚至沒有一棵樹。你到目的地，才發現13世紀的城堡正在大修，不對客人開放。你對當地的食物完全沒有知識，所以，你點的菜與你的想象大相徑庭，連一小口也咽不下去。不要小看食物難以下咽給人的打擊，它向你暗示，你是被這個地方排斥的。那些食物通過你的胃來提醒你，你是個十足的陌生人。你預定的房間如你所願，可到晚上你一直都沒有睡意，因為你擇席，陌生的床你睡不慣。所以你半夜起了床，裹著毯子去陽台，空氣中充滿了樹木夜間散發的森涼氣味，你甚至聽到有動物掀動樹葉，一只貓頭鷹，或者早醒的猴子。

但是，這些只能算是旅行中的意外。意外常常是一次旅行後，能給你最深刻印象的東西。過多少年，你還對此笑著唏噓不已。“嘿呀，我拉開硬邦邦的窗簾一看，你知道怎樣？倒是有明亮的大月亮，可沒有一棵樹，別說森林了！”

旅行真正的敗筆，不是遇到意外，而是乏味。

我遇到的最乏味的旅行是，除了找中國餐館吃飯，就是按照小本子上的列表去買羊脂膏和金貨，剩下的，就是在教堂和紀念碑前留影。當遇到乏味的旅行時，就對自己的生活絕望了。

從這個角度說，旅行的確是一種冒險。

有時，人只願意在地圖上旅行，這是用想象力做交通工具的旅行。憑借著別人的遊記，地理書，地方歷史故事，地圖上那些抽象的街道，單純的藍色和綠色，都能在燈光下化為古老的、矮小的房屋，燭光搖曳的地窖，貴格會簡單的教堂，面包店敞開的窗子裏那糖面圈新鮮的麥香。在地圖上的旅行沒有時間的阻攔，你似乎能看到蒙古鐵騎呼嘯而過的駭人樣子，能聽到城堡裏的女孩在彈奏巴哈的《平均律》，還能看到在街角的小旅店前，一支美國攝制組正在拍攝《莫紮特》，他們沒有去奧地利的薩爾茨堡，因為這裏平靜古舊，更接近幾百年前歐洲市鎮的原貌。在那裏徜徉，你也會覺得自己好像是從法國瓷器上走下來的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當你在地圖上徜徉的時候，你家餐桌上的食物氣味，漸漸消散了。而幻想的氣味漸漸如濃霧一般彌漫在餐桌的上方，對大多數人來說可以終生都看不懂地圖，至少分不清地圖與現實之間的地理位置，比如東西南北。但對你來說，地圖卻是通往冥冥中那個遠方的通道，是最實在的，最科學的，千真萬確的。

燈下，你小心按照原來的折痕收起地圖，決定無論怎樣，還是去冒一下險。你自言自語說，真還不能小看了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