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我的旅遊世界:神秘的猶太鋼筆

然後,可以去近旁的薩爾茨堡,新石器時代就有人居住的老城,在公元700年就已經有了現在的名字,鹽之堡。過了綠色的鐵橋,就沿著一條寂靜的上山路,一直走到山坡上被綠樹掩蓋的大房子裏,那是茨威格的家。他所熟悉和喜歡的舊歐洲沒被納粹毀壞之前,他在這裏的書房裏寫作,他的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描繪了許多資產階級婦女狂熱而悲哀的內心世界。他是在一個周日下午陽光懶散的公園裏聽到開戰的消息的,當時他與大多數生活優遊的歐洲人一樣,戰爭的消息只在周日下午的懶散滿足中,心中劃過一絲不快。然後,很快,他就不得不以自殺來逃避現實了。

接著再去波德平原上的盧布林,8世紀的城市。

寂靜的上午,那些雞肚腸般細小曲折、千回百轉的街巷,鞋跟踩上去總是哢嗒哢嗒響個不停的卵石路面,起伏街巷兩邊室內總是黯淡的老房子,刷成白色的猶太會堂。辛格筆下骯臟而溫暖的16世紀猶太老城,在寂寥薄陽中若隱若現。穿黑衣的瘦小男孩好像精靈一樣在街巷裏一閃而過,那是辛格本人在他的童年時代。留著骯臟大胡子的猶太長老,正在餐桌前的燭光裏嘟嘟囔囔,那是辛格的祖父。在燭光暗影裏一直閃爍不去的猶太鬼魂,那是辛格父親召喚來的舊影,它們始終為猶太人對世界動蕩不寧的感受背書。當他們來到辛格瘦小的背後,那小男孩心中滑稽而悲哀的感受,為這個守舊的平原小城籠罩了一層靈光。

這裏曾經頹唐,溫暖,守舊,堅韌,詩意,憂傷;智慧卻置身世外,罪惡卻時時沈湎於自省與自我救贖之中,這樣的生活是一個優秀作家長成精神和肉體的搖籃。

二十歲時,我讀《盧布林的魔術師》。二十五歲時,我翻譯《兒童故事集》裏的小說,借此學習辛格的用詞,因為那些簡單的詞構成的氣氛令我異常著迷。三十歲時,我出發到盧布林旅行,在我心中,那些辛格童年時代的故事就發生在盧布林,書中的海烏姆根本就是個假托的地名。當我有能力去旅行,我就要去找早已在心中存活的世界。書中叫雅夏的魔術師漸漸褪色為牛奶漬般微黃的一團。

盧布林街上有一棵巨大的杏子樹,樹下滿是熟透跌落下來,摔得稀爛的杏子,滿街都散發著杏子發酵的醉意。辛格是否在他的小說裏寫到這樣的街景,我已經忘記,但我想這氣味和這棵樹在心中引起的悲憫,這就是典型的辛格。

離盧布林不遠處的一個叫德羅戈維奇的小鎮,那是個街上有些神秘的肉桂色鋪子的地方。那裏還有一個小小戲院,以及一些畫了墻畫的房子。鎮裏住著一個神經質卻又溫柔的生病男人,那是作者的父親,以及一個曾在星光、街道和神秘夜色裏迷醉過的小男孩,那就是作者本人。那本令人難忘的小書,是舒爾茨和他的《肉桂色鋪子》。多年之後,我在上海讀到這本小書,舒爾茨已在半個多世紀前被德國軍官射殺在小鎮的街角,我也再不記得自己在波蘭各地的旅行中是否經過那個小鎮,但隨著故事,盧布林的暮色,盧布林老城附近古老街道上那些上午關著門的古老鋪子,從玻璃窗外看進去古老的肉桂色護壁板,以及在圓桌上翻起的褐色椅子都回到我眼前,那種哀傷和溫暖的感情又回到我心中,由於猶太式的悲憫而變得詩意沈重的平原一隅,杏子樹與舊房子裏褐色的陰影,成了世界飽含憐憫的一部分。

如果還不夠,就晚上去布拉格的猶太老城,去找正在那裏遊蕩的穿黑色短大衣、戴黑色禮帽的瘦弱中年人,他是卡夫卡。他會在暗中引導你拾級而上,直至城堡的感覺,會一直都在心中叮當作響。世界上最擁擠的墓園就在旁邊,城堡的廣場上星光滾滾,暗夜裏的散步讓人變得困惑與脆弱,在這樣易於崩潰的敏感中站在城堡的石頭圍欄旁邊看下面擁擠在一起的紅瓦屋頂,從各種窗子內泄露出來的燈光,糾纏在哀傷與愛戀之中,那真是非常的卡夫卡。

或者去柏林的舊街巷,城市中心附近,去找一個戴圓眼鏡的中年人,他正在咖啡館窗邊喝著苦咖啡,他是瓦爾特·本雅明。當我在柏林的運河鐵橋上走過,看到本雅明書裏寫到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柏林,一張在夏季耀眼陽光照耀下的寬大陽台,想到書裏面遮陽簾下明亮而柔和的陽光,和在小藤桌子上閃閃發光的眼鏡。陽台還在原處,遮陽簾子正從陽台上方斜斜地拉下來,本雅明書裏的世界,那個絕望與希望以猶太人特有的方式交織的世界仍在柏林生存著,我感到自己臉上竟然獨自在微笑,那當真是發自內心的歡喜。

Views: 118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