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沃爾特:新的“舊”計劃——美國智庫的失敗

在當今世界,現實令人沮喪,這敦促美國的外交政策專家們應重新考慮如何處理美國與外部世界之間的關系,而不是為已經失敗的戰略尋找新的依據。但是正如這份報告表明的那樣,繼續依靠同一批人、同樣的機構,我們不太可能找到新的外交戰略——畢竟,正是這群人帶領美國走到今天這個境地的。丹尼爾·戴維斯在他個人對這份報告的批評中警告說:這份報告中的建議更可能危害而不是鞏固美國的優勢地位。如果中國領導人能明智地避免與他國發生代價高昂的沖突,進而將中國建設成世界級經濟強國的話,那丹尼爾·戴維斯預言式的警告實現的可能性將會更大。請不要忘記,歷史上的美國是通過避免卷入外部戰爭並努力發展國內經濟才躋身世界大國行列的,而當時歐洲大國對互相爭鬥的執迷不悟加速了美國的崛起。北京很好地理解了那段歷史,而華盛頓卻似乎早已忘記了。

當老一套的外交政策表現出顯而易見的頹勢,當公眾的疑慮隨之不斷累積,當其他可行的備選方案漸漸開始贏得公共話語權時,希望維持現狀(status quo)的人們該如何決斷呢?

更確切地說,鑒於維護美國自由主義霸權的戰略在過去的二十多年中遭遇到一系列失敗並讓國家承受了高昂的代價,它的擁護者怎能對“更靈活外交政策”的呼聲視而不見呢?他們該如何讓美國公眾信服“這個國家應當繼續統治世界”的國策呢?

答案是:不要管什麽華盛頓利益集團的主流意見(Official Beltway Policy Cookbook),按以下幾步逐一操作:

第一步:謹慎選取一批民主共和兩黨富有經驗的前任官員,並確保他們支持“美國對世界的領導地位”。

第二步:邀請他們參加一系列會議、晚宴或者是學術研討會,不需要有原創性的研究成果也不需要那些“跳出條條框框”的尖銳批判,只要讓他們能夠聽到來自志同道合的專家的意見就可以了。

第三步:請一位高級寫手來執筆,讓他把會上那些陳詞濫調用令人鼓舞的筆調表述出來。文章不能太短,這樣才顯得有實質內容;但是也不要過長,以便閱讀。

第四步:給報告加一個足夠具有愛國主義色彩的封面,星條旗就是個不錯的選擇。然後,讓它在社交媒體上廣泛傳播。

第五步:根據需要重覆以上步驟。

新美國安全中心(Center for a New American Security,簡寫為CNAS)的最新報告——《擴展美國的權力》(Extending American Power)正是完美地按照這一步驟制定出來的。

毫無疑問,這只不過是過去十年裏一系列相似的主流外交政策智庫文件中的最新一份,例如:2006年的《普林斯頓國家安全項目》(Princeton Project in National Security),以及更近一點的2013年大西洋理事會“團結和強大的美國計劃”報告《為美國的領導地位設定優先任務:美國新國家戰略》(Setting Priorities for American Leadership:A New National Strategy for the United States)。這些報告大同小異,都將美國描繪成維護世界秩序的關鍵角色,警告說任何旨在取代美國地位的企圖都將造成災難性後果,然後列出一大串美國在世界各個角落將要采取的行動計劃。

CNAS出台這樣一份報告完全在意料之中,該智庫的主席是克林頓時期的前官員詹姆斯·魯賓和無處不在的新保守主義學者羅伯特·卡根。其他成員包括米歇爾·弗盧努瓦、羅伯特·佐利克、庫爾特·坎貝爾、史蒂芬·哈德利、詹姆斯·斯坦伯格以及埃裏克·埃德曼等一系列著名政治學者。受邀參加工作晚宴的客人名單也並不令人驚訝,包括史蒂芬·賽斯坦諾維奇、艾略特·艾布拉姆斯、丹尼斯·羅素、維多利亞·紐蘭、馬丁·因迪克以及其他熟悉的面孔。

唯一有可能和以上人物持不同觀點的是歐亞大陸集團的伊恩·布萊默,以及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國際問題高級研究所的瓦利·納斯爾,但他們的觀點基本上也可被劃為主流。毫無疑問,這群人用這種方式不可能對美國近期外交政策做出深刻嚴謹的評價。

其實,正是撰寫報告的這些人制造了報告裏列出的那些亟待解決的問題,所以很難指望他們在這份報告裏體現出多少客觀性和批判性。結果不出所料,這份報告既沒有對過去外交成敗做出公允評價,也沒有針對“美國應該如何面對當今世界”提出新的思路。

對於讀者來說,他們讀到的是對美國霸權陳詞濫調的辯護。報告以稱讚“自由的世界秩序為人類帶來巨大福祉”為開篇,並且宣稱:“為了保護和鞏固這種秩序,需要重建美國在世界上的領導地位”。

報告中沒有解釋所謂“秩序”到底是什麽,也沒有厘清這種“秩序”和維持該秩序的美國政策之間的關系,更不要提這個地球上大部分地區其實並不屬於此“秩序”的覆蓋範圍。而且尤其值得關註的是,近些年美國為了擴大它的影響力導致嚴重的財政危機、地區混亂以及大國關系的惡化。該報告也沒有提到現存秩序中那些需要受到重新審視的部分。該報告只是簡單地預設前提:自由世界是一直存在的,如果美國霸權在世界各地不能積極發揮作用,那這種世界秩序就無法有效維持。

該報告呼籲美國增加國防開支,加強在歐洲、中東以及亞洲三個主要地區的軍事存在以確保美國的“領導地位”。另外,該報告還為美國在世界其他地區的行動預留了可能性,因此其實際目標可能要比其文字表述的更具野心。

這份報告指出,在歐洲,華盛頓必須“穩住烏克蘭並且將它拴在歐洲”(報告作者並未意識到美國在造成這一危機過程中的作用),“加強美國在中東歐的存在”,“恢覆歐洲的戰略領導能力”。這其中的矛盾是顯而易見的:在美國充當歐洲領袖,歐洲領導人一見大事不妙就向“山姆大叔”求助的情況下,歐洲怎麽可能發展出“戰略領導能力”呢?

該報告還認為,美國應當繼續執行奧巴馬政府的“轉向亞太”戰略,通過跨太平洋夥伴關系(TPP)、增強其整體的防禦能力以遏制中國崛起;華盛頓甚至還可以“增加中國在南海地區存在的成本”,並實施“相應的經濟制裁以延緩中國在該地區主導地位的形成”;但是華盛頓同時也應“促進中國的地區整合(facilitate China’s continued integration)以緩解中國對‘遏制戰略’的歷史恐懼”。美國將用盡各種手段遏制中國——如果可能的話延緩中國的崛起,北京會對此聽之任之嗎?應該說,這是美國的一廂情願,而不是外交戰略。

關於中東,CNAS希望在美國的領導下擴大反“伊斯蘭國”勢力。該報告要求在敘利亞設置禁飛區,如果這還不夠的話,華盛頓“必須制定政策以挫敗伊朗稱霸中東的企圖”。然而該報告並沒有解釋為什麽伊朗會不顧以色列、埃及、沙特阿拉伯、土耳其以及其他周邊國家的反對,在國防預算不到美國百分之五的情況下統治阿拉伯地區。除非美國將伊朗的競爭國一個一個推翻,否則伊朗不可能稱霸中東。然而事實上,美國確實做過這樣的蠢事——2003年美國入侵了伊拉克(該報告多數作者是支持這一行動的)。

該報告還主張,美國對以色列的承諾“絕不能動搖”。但是報告並沒有解釋對以色列無條件的支持將如何讓美國變得更富強、更安全、更具影響力。報告還稱,華盛頓當且僅當在“雙方做好真誠談判準備”的前提下,支持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走向和解。鑒於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堅定不移反對與巴勒斯坦任何形式的和解,以色列國內還有右翼活動,這條建議其實等同於美國什麽都不做,繼續資助以色列直到巴勒斯坦最終名存實亡,用“大以色列(Greater Israel)”取而代之。其實,這是無助於以色列的長遠利益的,華盛頓如果這樣做將顯得既虛偽又無能。

總之,這份報告建議美國保持現有的外交政策不變,在已經失敗的外交政策上雙倍下註,繼續同時在多個地區采取高代價、高風險、充滿不確定性的行動。報告中有一些建議是合理的,比如在亞洲的一些政策,但總體而言,該報告提倡的政策與蘇聯解體後美國開始采取的無限擴張“領導權”的政策別無二致。恕我直言,該方案絲毫沒有讓美國和世界更安全、更強大或更富有。

為什麽一群如此聰明、經驗豐富的人竟然會制定出這樣毫無新意的方案呢?一定程度上是決策程序導致的:你不能指望任何一批人,不管他們有多麽精明,僅僅通過幾次晚餐會就能制定出多麽嚴謹、有新意、引人註目的方案。特別是當這個過程是為了為某個預先設定好的觀點做辯護時,更不太可能產生什麽具有新意的戰略。而這恰恰是CNAS正在做的。

首先,《擴展美國的權力》這份報告沒有定義美國的戰略利益到底是什麽,也沒有解釋為什麽這些利益對我們的安全和福祉至關重要。報告絲毫不談美國的地理位置、資源稟賦、人口特征、潛在經濟利益或核心戰略訴求。

它不為關鍵利益排序,不評估威脅這些利益的潛在因素,也不思考消除潛在威脅的辦法。相反,這份報告簡單假定美國在任何地方都存在關鍵利益,而且只有自由秩序才能保護這些利益,為了維護這種秩序,美國要不遺余力在世界上任何一個的角落使用它的權力。也許他們是對的,但為什麽在敘利亞設置禁飛區就能讓美國更安全、更繁榮?為什麽美國一定要把持領導地位對抗“伊斯蘭國”、限制伊朗或卷入烏克蘭亂局?為什麽美國必須保證歐洲的安全?歐洲大陸離美國如此遙遠,其人口數倍於衰落的俄羅斯鄰居,更何況歐洲每年的國防經費是俄羅斯的四倍。

其次,這份報告的作者無法下美國“極其強大”或“極其脆弱”的定論。報告指出,“因為在數次經濟危機面前,美國的經濟已經被證明是最具活力、最有彈性的,所以報告建議增加的國防開支是很容易負擔得起的”。如果這是真的的話,那美國的經濟對於發生在世界其他地區的事件也許沒那麽敏感,報告作者所譴責的那些地區動蕩因素就不會像他們想象的那樣威脅美國的繁榮,那為什麽美國還要在歐洲、中東、亞洲這三個地區大費周章?

反過來,如果美國的繁榮依賴世界上其他地區的穩定,那麽美國也許並不是萬能的。試圖管理上述三個地區的事務將比報告起草者們想象的要困難得多。正如這份報告指出的,“美國甚至不能阻止它最親密的盟友加入中國主導的亞投行”,但他們卻認為華盛頓可以同時控制住三個地區的政治安全局勢。

第三,同那些信誓旦旦聲稱“入侵伊拉克將是一筆劃算的買賣”的新保守主義者一樣,CNAS認為美國權力的“擴張”是沒有風險的。“如果美國堅決維護它在這些地區的權力,美國的敵人們就會因害怕而退卻,正如美國所希望的那樣”。

過去的25年或許可以給這份報告的作者們以下幾點教訓:

一、其他國家也擁有自己的切身利益;

二、美國的敵人也有他們的支持者;

三、即使最親密的盟友也不一定時刻遵從美國的意志;

四、動用武力是一種非常簡單粗糙的手段(a crude instrument),往往會帶來意料之外的後果,甚至會導致全盤皆輸,在阿富汗是這樣,在伊拉克和利比亞也是如此。

他們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報告中提到的那些策略將有可能失敗。而且只要有一個出了差錯,美國實現其他計劃的能力必然會受到限制。

第四,從最後一點來看,報告的作者們不願承認,即使是像美國這樣的全球性大國也需要分清輕重緩急。沒有證據表明在中東投入更多精力會影響美國制衡中國的能力,也沒有理由認為報告中建議的種種措施將會使中國、俄羅斯和伊朗之間的聯系更緊密。他們沒有意識到,在俄羅斯的後院與其對抗可能會破壞華盛頓與莫斯科之間在敘利亞危機、中國崛起、伊朗核問題以及更廣泛的核安全問題等方面的合作。

他們也沒有意識到,報告中的建議意味著更高額的稅收或更嚴重的財政赤字,而在鞏固美國實力基礎的長遠投資方面(對基礎設施、教育和科研的投資)卻必將減少。出於這些原因,丹尼爾·戴維斯在他個人對這份報告的批評中警告說:這份報告中的建議更可能危害而不是鞏固美國的優勢地位。

如果中國領導人能明智地避免與他國發生代價高昂的沖突,進而將中國建設成世界級經濟強國的話,那丹尼爾·戴維斯預言式的警告實現的可能性將會更大。請不要忘記,歷史上的美國是通過避免卷入外部戰爭並努力發展國內經濟才躋身世界大國行列的,而當時歐洲大國對互相爭鬥的執迷不悟加速了美國的崛起。北京很好地理解了那段歷史,而華盛頓卻似乎早已忘記了。

第五,最能揭示這個不合格的保衛美國霸權戰略漏洞的是,該戰略對當今世界的現實狀況極其不敏感。它不考慮美國的地理位置,不在意美國內部的社會狀況,不關心美國主要的危險在哪裏,不清楚世界各地區的大國均勢狀態如何,也不考慮美國面臨的主要挑戰是一個像蘇聯那樣的全副武裝的競爭對手,還是像基地組織那樣的隱蔽性恐怖組織。對於不同問題,它給出了同樣的答案——美國是“不可或缺的力量”,美國必須在全球任何議題上取得領導權,美國必須能夠積極地幹預其他國家,這樣才能維持現有世界秩序。

報告《擴張美國的權力》以這樣一段警告結尾:“維護世界秩序的任務艱巨且永無止境”。顯然,作者們希望這個警告能說服讀者接受現實,心甘情願承擔統治世界的重任。然而,這句話也同時表達了另一層含義:他們意識到美國苦心經營數十年的自由世界秩序其實是像棉花糖一樣脆弱的。

在當今世界,現實令人沮喪,這敦促美國的外交政策專家們應重新考慮如何處理美國與外部世界之間的關系,而不是為已經失敗的戰略尋找新的依據。但是正如這份報告表明的那樣,繼續依靠同一批人、同樣的機構,我們不太可能找到新的外交戰略——畢竟,正是這群人帶領美國走到今天這個境地的。(作者為哈佛國際關系學教授,文章由觀察者網譯自5月26日美國《外交政策》網站;2016-06-15國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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