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初時,前往六龜旅行,是要去圓夢的;因為在台灣自然志的光譜中,六龜是最亮的一顆。

我隨身攜帶了兩個背包。小背包掛在肩上,裏面擺著地圖、衣物、望遠鏡和鳥類圖鑒,輕盈而無負擔;大背包卻扛在心上,存藏著百年來各類有關六龜地區的自然人文,沈重得難以負荷。

淩晨,我和同事小曾從台北南下,抵達六龜時,正逢清晨的霧雨,這是欣賞六龜的好時機。陰雨的六龜曾被譽為台灣的桂林。一百年前,英國攝影家湯姆生扛著笨重的攝影器材,抵達荖濃溪西岸,仰望十八羅漢山時,就如此讚嘆:“二百公尺高的連續險崖聳然壁立,俯瞰著幹河床,成為筆墨難以形容的迷人風景。”;“世界上已難有一地,能指望比台灣的自然環境更好了。”但湯姆生並沒有跨過著濃溪,進入更美麗的中央山脈,因為一個月前,有二個人試圖到對岸,結果,被出草的布農族襲殺。

荖濃溪源自北邊的玉山,穿越我們島上最晚探勘的南玉山區,流經這裏時,將大地劃分成二個世界。百年前,東岸仍然是布農族的國土,西岸到月世界的惡地形才散居著平埔族,與漢人混居。但百年後,走在六龜的街上,誰是平埔族的後裔已難辨識。溫馴、誠實的平埔族早被漢人同化,對岸的布農族也遷移了,部落舊址杳然無存。

仍有草木迎向寒冬的天空

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旅行方式。我們搭乘這世紀對自然最具威脅性的交通工具──汽車,帶著透過車窗所擁有的、了無意義的地理印象,輕易渡橋;然後,換搭林試所的吉普車,前往十五萬分之一地圖仍然沒有登記的南鳳山。地圖上雖然沒有姓名,南鳳山可是小巨人,海拔高達一千七百公尺。頂峰旁的小屋,像只赤腹山雀般,小巧地偎在它的肩上。今晚,我們準備在那裏與森林過夜,明晨再翻山去扇平。

鳥畫家何華仁,戴著野鳥學會的迷彩帽,站在一座小橋,等候我們。瘦小的他,才在六龜蟄居一年,如今卻是最熟悉這裏動物地理相的人。過了橋,吉普車吃力地爬上陡坡,顛簸地穿過濃霧的林間小道。

車上,除了司機,我們三位旅行人,還載著兩天的口糧:粗面、面筋、瓜子肉罐頭。台灣的山上已有太多垃圾,隨身只帶這些吃的東西,夠了。

吉普車穿過山黃麻的山麓,進入台灣杉的世界;我們正經過典型的台灣中海拔。日子入秋,檸檬桉正要嘩然落葉,仍有其他草木勇健地迎向寒冬的天空。每處山坡都有裏白蔥木傲然盛開的金黃圓椎花叢、山芙蓉熱烈綻放的粉紅花蕊,它們使入冬的山有朝氣蓬勃的錯覺。南部的森林大抵是這樣,總覺得少了一個冬天。

車前一對雨刷,不停地揮拭著結成水滴的雨霧。這種天氣要做自然旅行,很難豐收的。獼猴不肯露面,猛禽科也不會盤飛,只能奢盼藍腹鷴;但我們經過的林間小道,不過走出幾只小竹雞,沿著小山溝找甲蟲,較空曠的地,也只孤立著鶇科候鳥。

一只膽小的鳥銹色滿身停在枯枝上

第一位發現藍腹鷴的人,是英國首位駐台領事邭和(史溫侯之漢名)。一八六六年,邭和在台的最後一次旅行,就是上溯著濃溪,在這附近遇見獵人圍捕水鹿。他原本計畫由此攀登玉山,前往東海岸一個叫烏石鼻的小台地,可惜半路被召回中國大陸。邭和這趟旅行有許多自然志的意義,放諸早期交通史亦然。在那個殖民主義當道的年代,六龜一直被漢人認定是上玉山的主道。同年冬初,“老台灣”的作者必麒麟也由此出發,在一名高砂族老婦與二名羅漢腳的引導下攀上玉山,這項傳奇,他都寫在書中,只是後來的人均抱持懷疑。冬天上玉山,皓皓白髯只字未提,誰相信呢?

上述是六龜探險的黃金年代。又過十年。日軍侵台,牡丹社事件爆發,沈葆禎下令開鑿八通關中路後,六龜的地位才陡然下降,一路滑跌至今。現在,想上玉山的人,泰半選擇東埔、水裏一線,或從阿裏山越嶺而去。歷史上的荖濃溪早被遺忘了。

中午,抵達南鳳山的小屋,巡山員和司機離去後,整座南鳳山剩下我們三人,還有傳說中的日本兵鬼魂。午後,霧雨更加濕重。套上雨靴,進入長滿紫花霍香薊的伐木小道,花海二旁盡是砍伐後的林相。它們還要一百年,也就是二○八八年吧?才會長成原始闊葉林的相貌,那時,它才會恢覆成一八八八年清末的林相。

一雙藍磯鶇站在伐後草生地的枯枝上,銹色滿身,膽小而驚懼,大概才從北方飛來不久吧!這是今天看得最清楚的鳥類。林內傳來的鳴啼都是常聽見的山音。近幾年,疏於入山,我的聽力銳減,常把松鼠和兩棲類的叫聲混淆,誤為鳥鳴。六年前,旅行關渡,我教何華仁沿淡水河認鳥。現在反要靠他點醒。每年十一月,他都要在此做系放工作。晚間掛網,清晨取鳥;測星它們的尺寸,磅秤重最後放回。

我問他:“為什麽不畫鳥了?”

他說:“不急於這一時,觀察久一點,畫得較準確。”

他比較樂於跟我討論羽毛和鳥巢的問題。

在這裏住久了,他的腦海似乎存有一張無形的地圖。哪裏會有什麽生物,大致都能判斷出來。我靦腆地尾隨於後,最後回到屋前的蓄水池,尋找如雷鳴的蛙聲。池中有雙墨綠的樹蛙,眉線金黃,後趾蹼帶紅。莫氏樹蛙?台灣的樹蛙不及十種,我們竟辨識不出,只好照相記錄,或者是新種也說不定。

滿山鶯啼蜘蛛張網結成大迷宮

我們試走明天要翻越的禦油山小道。面向東方的山坡有一處伐後的草原,台灣杉不過是二三公尺的幼童期。這兒是大群斑紋鷦鶯與蜘蛛的家園。每只鷦鶯都藏在草叢,藉聲音傳遞訊息。等了約莫半小時,只聞滿山鶯啼,竟不見一只。蜘蛛則在杉樹到處張網,結成立體狀的大迷宮,有的狀若燈籠,牢固地足以捕捉大它們百倍的鷦鶯。

回途,遇上一只鼬獾,踽踽獨行,暴躁地向我們發出咕嚕聲;我們似乎擋住它的去路。對峙十幾秒後,它才不情願地放棄,鉆入草叢裏。通常,在潮濕的原始林或次生林下,鼬獾的足跡最容易辨認,親眼看到卻不容易。每回上山,遇見哺乳類,我總會心驚,悲憫的心驚。我害怕自己看到的,都有可能是最後的幾只。

五點,山上的夜來得快;費了一陣時間轉動柴油發電機,這才帶動小屋的日光燈發光。屋內略有山上慣有的陰濕黴味,但比我經驗中的其他高山小屋幹燥。房間內除了木床和桌椅外,還有一具時鐘與電視。電視是這兒唯一能和山下單向溝通的工具。看守小屋的,通常是一位巡山員,他獨對森林與電視。按何華仁的經驗,假如一個月不下山,只看電視新聞,足夠知道山下發生何事了;但一個人整天和電視做伴,是什麽樣的日子呢?有些自然科學家還希望電視也不要,讓自己更專註於野外工作。他們多半不喜歡與人、與都市接觸,更遑論溝通。

十年來三本筆記寫滿了鳥事

三年前,耶誕夜後一天,靈長類學者戴安‧佛西之死就是一例,與其說她是被非洲土著謀害,還不若說是早被整個文明世界定罪。佛西生前最後幾個月,未跟人說過一句話,雖然她的同僚只住在百尺外的另一營地。

一只白耳畫眉飛到屋前的台灣杉,啄食寄生於上的愛玉子,這是它今天的晚餐。我們也開始進食,瓜子肉、面筋拌入粗面。飯後,何華仁提手電筒,出門找貓頭鷹。我取出賞鳥記事本,花半小時,記錄今天發現的鳥種與動物。這本手掌大的記事本沾滿汗泥與草跡,封面也磨損多處,破舊不堪。十年來,我用了三本,寫的盡是鳥事,除了何月何時何地,加上各類鳥名和植物學名,還有一大堆數目字。最近許是年紀大了,漸漸對數目字感到寒心,害怕某種疏離感的侵噬──雖然數目字透露許多生態的訊息。我比往常花費更多時間,添加有生活想法文字的敘述。文字敘述讓我感到厚實的溫暖,好像對童年以後繼續活著的生命有了交代。

八點,天空露出幾顆小星,還未及辨識,又隱沒雲層,有雙領角鸮卻被吸引,發出“霧”聲,也只短噓一聲,森林又靜寂下來,只剩蓄水池的那雙樹蛙,繼續大鳴。五公分不到的身子,它已從中午叫到現在。不知吸引到同伴去否,或者,那是它的領域,正警告同類不準進來?白天的林間小道,布滿了雨後的小水灘,成千的蝌蚪猬集在那小小的空間裏,爭取生存的權利,等待著變成成蛙。它是森林中最善於利用雨水的脊椎動物。

林雕浮升發出嬰兒似的哭啼

星子隱逝後,又有連續的“霧”聲,穿透合昧闖然的夜幕。一只白面鼯鼠像流星般劃空而來,亮著一對發光的金眼珠,倏忽掠過屋頂。它開始上班了。對大部分動物而言,整個森林這時才開始熱鬧起來。森林是屬於夜生活的。白晝不過是鳥類、蝴蝶,還有我們這些山中過客在活動。當森林的夜市開鑼,我們卻懵然窩入發黴的被褥,蜷縮著自己,酣然入夢。

隔日清晨,西南的窗口陳列著淡黃的曙光和清遠的淡雲。從窗口的景色研判,何華仁起身的第一句話就說:“太陽出來,猛禽科也該現身了。”太陽一出,山谷會有蒸騰而上的熱氣流,猛禽科知道如何利用熱氣流的對流原理,藉它的運送,不斷地盤飛、滑行,升至頂空,鳥瞰下面的森林。

我們走出門,滿山盡是迎接陽光的鳥語。果然,一只碩大的林雕,從禦油山的棱線赫然浮升,發出嬰孩起床似的哭啼。它是台灣最大的猛禽,傳說中會爪掠小孩的老鷹。遠遠望去,一身烏亮,只尾羽露出淡灰的細橫斑與黃爪。賞鳥十年,第一次見到林雕;不知台灣還剩下幾只?看到這食物鏈最高階的龐然巨物浮出,對這座森林、對台灣的高山,我有著強烈而沖動的感謝。林雕跟我們一樣餓了,一連幾天的陰雨,它大概也蟄伏一段時候,趁這時出來覓食。我們回到屋內吃昨晚的剩物,它仍在屋頂上空徘徊,直到我們再出發,依舊滯留在附近的山頭。

上抵禦油山的棱線後,要到扇平,必須穿人濃密的檜木林。這裏有日據時期的舊碉堡與古道。古道大致沿棱線的起伏築成;清末與日據時期,橫越中央山脈,都靠這種築路方法,艱難地翻山涉水。布農族可不興這一套,在他們眼裏,只要是大地,到處皆有路。他們也常常惡作劇,四處破壞當時的山道。日本人在開拓橫貫道時,遂遇著清末開山撫蕃的同樣困境,更不時傳出探勘隊遇難的消息。

多少古道仍掩埋在荒煙蔓草中

一九○九年,台灣總督府派出的探勘隊,首度進入此地山區,企圖找出屏東與台東間交通的橫貫道。其中一支由最北一條──六龜至台東,采直線式橫越。結果,兩名探查的警察遭到襲殺,無功而返。時隔一年,又為布農族阻撓;一直拖到一九二○年代才測定,完工。這條橫貫道的打通,為何困難重重,除了布農族不願受到入侵,采定的路線不當也是主因。日本人一直想從六龜直接橫越出雲山,然後下鹿野溪抵台東。出雲山就站在南鳳山右側,海拔二千七,是中央山脈主軸。南鳳山和它比,只及腰肩。

這條路開通後壽命也不長,和清末的中路一樣,鳥道一線,旋開旋塞。三○年代,連台灣山岳會的登山人都對此路缺乏興趣,寧可繞遠道,從六龜繼續上溯荖濃溪,到北邊的關山去翻嶺,再南下台東。日後,這條關山路遂大致成為政府開拓的南橫公路。禦油山棱線是否為二○年代的遺跡?我對此問題充滿興趣。近年來,有些史學家也熱中古道研究,因為中央山脈仍有許多未為人探出的古道,掩埋在莽莽荒草中。

一路下坡,穿過參天的紅檜、墨綠的孟宗竹後,進入肖楠的原始闊葉林。這條林間小道有二三個月沒有人跡,路面覆滿姑婆芋和其他草本植物。我們持木條不斷撥探、劈砍,仍然迷失在林心。幸好未起山霧,螞蝗與蛇類也未活動,古則勢必要延誤下山的計畫。十一月了,大部分蛇已冬眠,這時若遇到,八成是有毒的。

走了四小時,中午才接近扇平林區。一只藍腹鷴從頂空的林枝上竄入草叢,疾走遁失。我只看到一團大黑影,懊惱不已。去冬,一個起濃霧的清晨,何華仁曾帶著兩名探鳥人,尾隨五只藍腹鷴,走在南鳳山的林間小道。他們保持廿公尺的間距,陪藍腹鷴家族走了兩百公尺的路,時間約十分鐘。這是我聽過,觀察藍腹鷴最精采的紀錄!

六龜山水原甲蟲與蛇類之鄉

午後,我們到水塘拜訪有名的拉都希氏赤蛀。拉都希英國人,和發現貓熊的大衛神父一樣,都是早期探查中國內地動物的重要人物。一八九三年時,他從台南府穿過惡地形,試圖來六龜探查,結果走到楠梓仙溪的杉林就放棄了;因為瑞典的探險家霍斯特已捷足先登,他不想重覆調查,於是去了大武山山腳。昨天,在南鳳山時,我曾遇到一只孤獨的黃山雀,落腳在大霧中的枯樹上。霍斯特是黃山雀最早的發現者,隔年病死台灣。我們因黃山雀,知道他來過六龜,也去了阿裏山,但來台兩年,他還去過哪裏呢?早年的文獻並未透露更多的消息,留下一團迷霧給我們。

早期自然志,前來六龜的博物學者中,拉都希、霍斯特都是滿清末年的人物。日據時期,六龜成了京都帝國大學附設台灣演習林事務所。聚集此工作的學者,人才輩出,毋庸贅述;但其中有位值得一提,他是著名的蝶頌專家江崎悌三。一九三二年,江崎氏第二次來台采集,從台東縱走關山一線,南下六龜,有一夜搭宿事務所,在發電所的電燈下,采集迄今仍未被重視的甲蟲與蛾類。六龜山是否可比桂林,見仁見智,甲蟲與蛇類確是冠於全台。令人驚嘆的,這幾年,日本昆蟲學界仍有人悄悄來台,直抵六龜,默默從事這樁采集工作;台灣目前最好的蝶類圖鑒,還是由八○年代的日本學者編纂而成。

先不管日本學者了,一和他們比較,就會令人汗顏羞愧。六龜也是現時國內自然學者從事中海拔動植物調查的聖地。例如李玲玲在做獼猴生態研究、徐仁修在拍攝哺乳類動物、劉燕明在制作十六厘米自然志的紀錄片……。荖濃溪以東,象征著我們最後的希望。沒有六龜,台灣自然志勢必失色不少,占台灣最廣的中海拔森林也無多少重要事跡了。

黃昏時,走過金雞納處理場,一雙新成鳥的朱鸝站在白匏子上,旁邊有傲骨瘦立的檸檬桉。這裏是台灣最容易見到朱鸝的所在。它也是東亞第一位探鳥人邭和筆下,台灣最美麗的鳥類。

何華仁跟我說:“你很幸運,才來兩天,林雕、藍腹鷴、朱鸝都看到了。”

是嗎?我透過望遠鏡遠眺,無奈地苦笑。朱鸝正在陽光下整理羽毛;右肩、左翼、尾羽,攤開、收攏,再逐一攤開,亮著透明的翡翠紅。啊!我寧可全台灣的人都看到它們,認識這些一起生活在島上的稀世鳥種。(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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