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 戲作三昧 (下)

“聽說那個種彥又要有一部新作品問世了。左不過是詞藻華麗、淒淒慘慘的故事罷了。那位仁兄所寫的東西,有著推獨他才寫得出來的特色。”

①種彥即柳亭種彥(1783—1842),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的小說家,著有《偽紫土派氏》等。

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市兵衛提到作家們的時候,從來不加敬稱。馬琴每逢聽到他這麽稱呼作家們,就心想,背地裏市兵衛準管自己叫“那個馬琴”。當他肝火旺的時候,常常想道:憑什麽非給這個把作家當成自己雇的店員、呼名道姓的無禮之徒寫稿子不可?於是越想越氣。今天一聽到種彥這個名字,他就越發沈下臉來。但是市兵衛卻好像渾然不覺。

“我們還想出版春水的作品呢。您討厭他,但是他的作品好像挺合俗人的口味哩。”

①春水即為永春水(1790—1843),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的小說家,著有《春色梅歷》等。

“哦,是嗎?”

馬琴眼前浮現了不知什麽時候看到過的春水的臉。他覺得春水更加形容猥瑣了。他老早就風聞春水曾這麽說過:“我不是作家。我只是個掙工錢的,根據顧客的要求寫言情小說供大家欣賞。”因此,他當然打心裏看不起這個不像是個作家的作家。然而,現在他聽到市兵衛提及春水時連尊稱都不加,他還是禁不住感到不快。

“總之,他這個人呀,論寫桃色玩藝兒可是個能手哩。而且以筆頭快出名。”

市兵衛邊這麽說著,邊瞥了馬琴一眼,隨即又把視線移到衡在嘴裏的銀煙桿兒上。這一瞬間,他臉上泛出了極其下流的表情,至少在馬琴看來是如此。

“他寫得那麽好,聽說是下筆千言,兩三章講究一氣呵成。說起來,您的筆頭也很快吧?”

馬琴一方面感到不愉快,一方面又產生了一種受威脅的感覺。他自尊心很強,當然不願意人家拿他和春水、種彥相比,看誰的筆頭快。而且他毋寧說是寫得慢的。他覺得這證明自己沒有能力,經常為此感到泄氣。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時地把寫得慢作為衡量自己藝術良心的尺子,而引為可貴。但是,不論他的心情如何,聽憑俗人橫加指責,他是決不答應的。於是,他朝掛在壁龕內的紅楓黃菊的對聯看了看,硬聲硬氣地說:“要看時間和場合,有時候寫得快,也有時候寫得慢。”

“哦,敢情要看時間和場合。”

市兵衛第三次表示欽佩。但他當然不會僅僅欽佩一下了事。緊接著,他就單刀直入地說:“可是,我已經說了好幾次了,原稿方面您能不能答應下來呢?就拿春水來說……”

“我跟春水先生不一樣。”馬琴有個毛病,一生氣下唇就往左撇。這當兒,下唇又狠狠地向左邊一撇。“哎,我敬謝不敏……阿杉,阿杉,你把和泉屋老板的木屐擺好了嗎?”

馬琴對和泉屋市兵衛下了逐客令後,獨自憑靠著廊柱,眺望小院子的景色,竭力把心頭的怒火壓下去。

院子裏遍布陽光,葉子殘破的芭蕉和快要禿光的梧桐,與綠油油的羅漢松以及竹子一道,暖洋洋地分享著幾坪地的秋色。這邊,挨著洗手盆的芙蓉,稀稀落落剩不下幾朵花了、那邊,栽在袖籬外面的桂花,依然散發出馥郁的香氣。鷂鷹那吹笛子般的鳴叫聲,從蔚藍的天空高處不時撤下來。

①坪是日本面積單位,一坪等於三十六平方米。

②袖籬,原文作袖垣,緊挨著房子修的籬笆,狀如和服袖子,故名。

與自然風光相對照,他又一次想到人世間竟有多麽下等。生活在下等的人世間的人們的不幸在於,在這種下等的影響下,自己的言行也不得不變得下等了。就拿他自己來說吧,他剛剛把和泉屋市兵衛趕走。下逐客令,當然不是什麽高雅的事。但是由於對方太下等了,他自己也被逼得非做這樣下等的事不可。於是,他就這麽做了。這麽做,無非是意味著他使自己變得跟市兵衛一樣卑賤,也就是說,他被迫墮落到這個地步。

想到這裏,他就記起前不久曾發生過跟這相類似的一件事。住在相州朽木上新田這麽個地方的一個叫長島政兵衛的人,去年春天給他寫來了一封信,要求拜他為師。信的大意是:我現在二十三歲了,自從二十一歲上成了聾子,就抱著以文筆聞名天下的決心,專心致志地從事讀本的寫作。不用說,我是《八犬傳》和《巡島記》的熱心讀者。但是,呆在這樣的窮鄉僻壤,學習方面總有種種不方便。因此,想到府上來當食客,不知可否。我還有夠出六冊讀本的原稿,也想請你斧正。送到一家像樣子的書店去出版。從馬琴看來,對方的要求,凈打的是如意算盤。但是正因為自己由於眼睛有毛病而感到苦惱;所以對方耳聾引起了他幾分同情,他回信說,請原諒,不能接受你的要求。就馬琴而言,這封信毋寧是寫得非常客氣的。那個人寄來的回信,卻從頭到尾都是猛烈的譴責之詞。

信是這麽開頭的:不論是你的讀本《八犬傳》還是《巡島記》,都寫得又長又臭,我卻耐心地把它們讀完了。你呢,連我寫的僅僅六冊讀本都拒絕過目。由此可見你的人格有多麽低下了。並且是以這樣的人身攻擊結尾的:作為一個老前輩,不肯把後輩收留下來當食客,乃是吝嗇所致。馬琴一怒之下,立即寫了回信,還加上了這麽一句:有你這樣的淺薄無聊的讀者,是我終生的恥辱。這位仁兄以後就沓無音信了。莫非他至今還在寫讀本嗎?並且夢想著有朝一日讓日本全國的人都讀到它嗎?……

回顧此事的時候,馬琴情不自禁地既覺得長島政兵衛可憐,同時也覺得他自己可憐。於是這又使他產生了莫可言喻的寂寥之感。太陽一個勁兒地曬著桂花,那香氣越發馥郁了一芭蕉和梧桐也悄無聲息,葉兒一動也不動。鷂鷹的鳴叫聲和剛才一樣嘹亮。大自然是如此,而人呢……他像做夢般地呆呆地倚著廊柱,直到十分鐘後,女用人阿杉來通知他午飯已經準備好了。

他孤零零地吃完了冷冷清清的午飯,這才回到書房來。不知怎的心神不定,很不痛快。為了使心情寧靜下來,他翻開了好久沒看過的《水滸傳》。順手翻到風雪夜豹子頭林沖在山神廟看到火燒草料場那一段。戲劇性的情節照例引起了他的興致。但是讀了一會兒,他反倒感到不安了。

前去朝香的家裏人還沒回來,房屋裏靜悄悄的。他收斂起陰郁的表情,對著《水滸傳》機械地抽著煙。在煙霧繚繞中,腦子裏一向存在的一個疑問又浮現出來。

這個疑問不斷糾纏著作為道德家和作為藝術家的他。他從來沒懷疑過“先王之道”。正如他公開聲明過的,他的小說正是“先王之道”在藝術上的表現。因此,這裏並不存在矛盾。但是“先王之道”賦予藝術的價值,以及他在思想感情上想賦予藝術的價值之間竟有很大的距離。因而,作為一個道德家,他是肯定前者的,而作為一個藝術家,他當然又肯定後者。當然,他也曾想用一種平庸的權宜之計來解決這個矛盾。他也確實想在群眾面前打出不痛不癢的協調的幌子,借此掩蓋自己對藝術的曖昧態度。

但是,即便騙得過群眾,他卻騙不過自己。他否定戲作的價值,稱它作“勸善懲惡的工具”,然而一旦接觸到不斷在心中沸騰的藝術靈感,就驀地覺得不安起來。正因為如此,《水滸傳》中的一段恰巧給他的情緒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影響。

在這方面,馬琴內心裏是怯懦的。他默默地抽著煙,強制自己去惦念眼下外出的家屬。但是《水滸傳》就擺在跟前。他總也排遣不開環繞著《水滸傳》而產生的不安。就在這當兒,久違的華山渡邊登來訪。他身穿和服外褂和裙褲,腋下夾著個紫色包袱,大概是來還書的。

①渡邊登(1793—1841),日本江戶時代末期的畫家,號華山。國譴責幕府的閉關自守政策,受迫害而自殺。

馬琴高高興興地特地到門廊去迎接這位好友。

華山進了書房,果然說道:“今天我是來還書的,順便還想給你看一樣東西。”

一看,除了包袱,華山還拿著個用紙卷著的畫絹般的東西。

“你如果有空,就請賞光。”

“哦,馬上就給我看吧。”

華山好像要掩蓋近乎興奮的心情,矜持地微微一笑,把卷在紙裏的畫絹打開來給馬琴看。畫面上或遠或近,疏疏落落畫著幾棵蕭瑟、光禿禿的樹,林間站著兩個拍手談笑的男人。不論是撒落地面的黃葉還是群聚樹梢的亂鴉,畫面上處處彌漫著微寒的秋意。

“馬琴看著這張色彩很淡的寒山拾得像,眼睛裏逐漸閃爍出溫和潤澤的光輝。

“每一次你都畫得這麽好。我想起了王摩潔。這裏表達的正是‘食隨鳴磬巢烏下,行踏空林落葉聲’的意境啊。”

十一

“這是昨天畫好的,還算滿意,要是你老人家喜歡的話,打算送給你,所以才帶來的。”華山邊撫摸剛剛刮過胡子的發青的下巴,邊躊躇滿志地說。“當然,說是滿意,也不過矮子裏挑將軍就是了……什麽時候也畫得不夠理想。”

“那大謝謝啦。總是承蒙惠贈,真是不敢當。”

馬琴邊看畫、邊喃喃致謝。因為不知怎的,他那還沒完成的工作,忽然在他的腦子裏一閃。而華山呢,好像也依然在想著自己的畫。

“每逢看到古人的畫,我老是想,怎麽畫得這麽出色。不論木石還是人物,都畫得惟妙惟肖,而且把古人的心情表達得活靈活現。這一點可實在了不起。相形之下,我連孩子都不如。”

“古人說過:後生可畏。”馬琴用妒忌的心情瞥著老是想著自己的畫的華山,難得地說了這麽一句俏皮話。

“後生當然也是可畏的。但是我們僅僅是夾在古人和後人之間,一動也不能動,一個勁兒地被推著往前走。倒也不光我們是這樣。古人也是這樣,後生大概也是如此。”

“你說得對,要是不前進,馬上就會給推倒了。這麽說來,哪怕一步也好,要緊的是研究一下怎樣前進。”

“對,這比什麽都要緊。”

主人和客人被自己的話所感動,沈默了片刻,傾聽著劃破秋日的肅穆傳來的響動兒。

不久,華山把話題一轉,問道:“《八犬傳》依然進行得很順利嗎?”

“不,總是遲遲不見進展,真沒辦法。從這一點來說,似乎也趕不上古人。”

“你老人家說這樣的話,可不好辦啊。”

“說到不好辦,我比誰都感到不好辦。可是無論如何也得盡自己的力量去寫。所以,最近我打定主意和《八犬傳》拼了。”馬琴說到這裏,泛著羞愧的神色苦笑了一下。“心裏想,左不過是戲作罷了。可是做起來就不那麽容易了。”

“我的畫也是一樣的。既然開了個頭,我也打算盡力畫下去。”

“咱倆都把命拼了。”

兩個人朗笑起來。笑聲中卻蘊含著只有他倆才能覺察到的一抹寂寥。同時,這種寂寥又使主客雙方都感到強烈的興奮。

這次輪到馬琴改變話題了:“可是,繪畫是值得羨慕的。不會受到官方的譴責,這比什麽都強。”

十二

“那倒不會……不過,你老人家寫東西,也用不著擔心這一點吧。”

“哪裏的話,這種事多著呢!”馬琴舉了個實際例子來說明檢查官的書籍檢查粗暴到了極點。他寫的小說有一段描寫官員受賄,檢查官就命令他改寫。

他又議論道:“檢查官越是吹毛求疵,越露馬腳,多有意思。由於他們接受賄賂,就不願意人家寫賄賂的事,硬讓你改掉。而且,正因為他們自己一來就動下流念頭,不論什麽書,只要寫了男女之情,馬上就說是誨淫的作品。而且還認為自己在道德方面比作者要高,簡直令人恥笑。這就好比是猴兒照鏡子,因為自己太低級了,氣得齜牙咧嘴。”

由於馬琴那麽起勁地打著比喻講著,華山不禁失笑。他說:“這種情況恐怕多得很。可是,即使被迫改寫,也不會丟你老人家的臉。不論檢查官怎麽說,偉大的著作也必然是有它的價值的。”

“但是蠻不講理的事太多了。對了,有一次,只因為我寫了一段往監獄裏送吃的穿的,也給刪掉了五六行。”

馬琴本人邊這麽說著,邊和華山一道哧哧笑起來。

“但是,再過五十年一百年,檢查官就沒有了,只有《八犬傳》還留傳於世。”

“不管《八犬傳》能不能留傳下去,我總覺得,任何時候都會有檢查官的。”

“是嗎?我可不這麽想。”

“不,即使檢查官沒有了,檢查官這樣的人可什麽時代都沒斷過。你要是認為焚書坑儒只是從前才有過,那就大錯特錯了。”

“近來你老人家凈說泄氣話。”

“不是我泄氣,而是檢查官們橫行跋扈的世道,讓我泄氣的啊。”

“那你就更加起勁地搞創作好了。”

“總之,只好如此吧。”

“咱們都把命拼了吧。”

這一次,兩個人都沒有笑。不僅沒笑,馬琴還繃了一下臉,看了看華山,華山這句像是開玩笑的話,竟是如此尖銳。

過了一會兒,馬琴說:“但是,年輕人首先要懂得好歹,想方設法活下去。命嘛,什麽時候都可以拼。”

他知道華山的政治觀點,這時忽然感到一陣不安。但華山只是淡淡地一笑,沒有回答。

十三

華山回去後,馬琴依然感到興奮,他就在這股勁頭的推動下,為了續《八犬傳》的稿子,像往常那樣對著書桌坐下來。他一向有個習慣,總是把頭一天寫的部分通讀一遍再往下續。於是,今天他也把行間相距很近、用紅筆改得密密麻麻的幾頁原稿細心地慢慢重讀一遍。

不知怎的,文章和他的心情不那麽吻合。字裏行間蘊含著不純的雜音,處處破壞全文的協調。起初他還以為這是自己肝火旺所致。

“我現在心情不佳。我本來是盡自己的一切力量寫的啊。”

他這麽想著,又重讀一遍。但跟剛才完全一樣,還是不對頭。他心裏慌得厲害,簡直不像是個老人了。

“前一段怎麽樣呢?”

他又翻看前面的文章。這裏還是那樣,極其粗糙的詞句,觸目皆是。他一段接一段地往前讀下去。

可是,越讀,拙劣的結構和雜亂無章的句子越展現在眼前。這裏有著給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敘景,一點也不感動人的詠嘆,以及不合邏輯的說理。他花費幾天時間寫成的幾章原槁,現在讀來,覺得全是無用的饒舌而已。他猛地感到鉆心的痛苦。

“只好從頭改寫啦。”

他心裏這麽喊著,狠狠地把原稿推開,用胳膊支著腦袋,一骨碌躺在鋪席上。但是,大概還惦記著稿子的事,眼睛一直盯著書桌。《弓張月》和《南柯夢》都是在這張書桌上寫的,目前他正在寫《八犬傳》。擺在書桌上的端溪硯,狀如蹲螭的鎮紙,蛤蟆形鋼水盂,浮雕著獅子和牡丹的青磁硯屏,以及刻有蘭花的孟宗竹根筆筒——這一切文具,老早就對他文思枯竭之苦習以為常了。這些,無不使他覺得目前的失敗給自己畢生的巨著投下了陰影——這似乎說明了他本人的寫作能力根本就值得懷疑,從而使他不禁產生不祥的憂慮。

①端溪是我國廣東省西部德慶縣的古名,以產硯石著稱。

②螭是古代傳說中的天角龍。古代建築中或工藝品上常用它的形狀做裝飾。這裏是指壓紙用的文具作蹲著的龍狀。

“直到剛才我還打算寫一部在我國無與倫比的巨著來著。但是說不定這也跟一般人一樣,不過是一種自負罷了。”

這種憂慮給他帶來了比什麽都難以忍受的、淒涼孤獨之感。他在自己所尊敬的日漢的天才面前,一向是謙虛的。正因為如此,對待同時代的庸庸碌碌的作家,他是極為傲慢不遜的。那末,他又怎麽能輕易承認,歸根結蒂,自己的能力也不過跟他們不相上下,而且自己竟是個討厭的遼東豕。但是他的個性太強,精神又那麽飽滿,決不甘心於從此“認命”,逃避到“大徹大悟”中去。

①遼東豕的典故見《後漢書·朱浮傳》。大意是說,在遼東白豬是個罕物,到了河東就不稀奇了,以喻由於缺乏見識而自鳴得意。

他就這樣躺在書桌前面邊用一種活像船長在看著觸礁後沈向海底的船那樣的眼神打量著這份寫失敗了的原稿,邊靜悄悄地和強烈的絕望搏鬥著。這當兒,他背後的紙隔扇嘩啦一聲拉開了,“爺爺,我回來啦”的話音未落,一雙柔嫩的小手摟住了他的脖子。不然的話,他還會一直愁悶下去呢。孫子太郎精神抖擻地一下子蹦到馬琴的腿上。只有小娃娃才這樣爽直,肆無忌憚。

“爺爺,我回來了。”

“哦,回來得真快呀。”滿臉皺紋的《八犬傳》的作者,簡直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頓時喜形於色了。

十四

從飯廳那邊熱熱鬧鬧地傳來了老伴兒阿百的尖嗓子和為人靦腆的兒媳婦阿路的聲音。時而還夾雜著男人的粗嗓門,看來兒子宗伯剛好也回來了。太郎騎在爺爺的腿上,故意一本正經地瞧著天花板,好像是在側著耳朵聽那些聲音似的。他的臉蛋子給外面的冷空氣吹得通紅,隨著呼吸,小小的鼻翼一掀一掀的。

穿著土紅色小禮服的太郎突然說道:“我說呀,爺爺。”

他在一個勁兒想事情,同時又竭力憋著笑,所以臉上的酒窩一會兒露出來,一會兒又消失了——馬琴看到他這副樣子,不由得引起微笑。

“每天多多……”

“哦,每天多多?……"”用功吧。“

馬琴終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邊笑邊接茬兒問道:“還有呢?”

“還有……嗯……別發脾氣。”

“哎呀呀,一沒有了嗎?”

“還有哪。”

太郎說著,仰起那挽著線髻的頭,自己也笑起來了。馬琴看著他笑得瞇起眼睛,露出白白的牙,面頰上一對小酒窩,他怎樣也難以想象這個孩子長大後會變得像世間一般人那樣形容猥瑣。馬琴沈浸在幸福的感受當中,這麽思忖著。於是心裏越發樂不可支。

①原文作系鬢,江戶時代前期兒童、演員和俠客梳的一種發式,將頭發剃光,只在兩鬢留下細細的一絡,在後腦勺打成髻,故名。

“還有什麽?”

“還有好多事兒哪。”

“什麽事兒?”

“唔……爺爺啊,以後會變得更偉大,所以……”

“會變得更偉大,所以什麽?”

“所以要好好忍耐。”

“是忍耐著哪。”馬琴不由得認認真真地說。

“要好好兒、好好兒地忍耐。”

“這話是誰說的?”

“這個……”太郎調皮地看了一下他的臉,笑了起來。“猜猜誰呀?”

“唔,今天你朝香去了,是聽廟裏的和尚說的吧?”

“不對。”太郎使勁搖搖頭,從馬琴腿上略擡起屁股,將下巴往前伸了伸,說道:“是……”

“嗯?”

“是淺草的觀音菩薩這麽說的。”

話猶未了,這個孩子一邊用大得全家都聽得見的聲音歡笑,一邊像是怕給馬琴抓住似的,急忙從他身旁跳開了。讓爺爺乖乖地上了當,太郎樂得拍著小手,滾也似的向飯廳那邊逃去。

剎那間,馬琴腦子裏閃過一個嚴肅的念頭。他嘴邊綻出幸福的微笑。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熱淚盈眶。他並不想去追問這個玩笑究竟是太郎自己想出來的,還是爹媽教的。此時此刻從孫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話,他感到不可思議。

“是觀音菩薩這麽說的嗎?多多用功,別發脾氣,好好忍耐。”

六十幾歲的老藝術家含淚笑著,像孩子似的點了點頭。

十五

當天晚上。

馬琴在圓形紙罩座燈暗淡的光線下,繼續寫著《八犬傳》的稿子。他寫作時,家裏的人都不進這間書房。靜悄悄的屋子裏,燈心吸油的聲音,和蟋蟀聲融會在一起,懶洋洋地訴說著漫長的夜晚有多麽寂寥。

剛剛提筆的時候,他腦子裏閃爍著微光般的東西。隨著十行、二十行地寫下去,那個光逐漸亮起來。馬琴根據自己的經驗,知道這是什麽,就小心翼翼地運筆。靈感跟火毫無二致,不懂得籠火,即使點燃了,也會立即熄滅的……

馬琴抑制著動輒就要奔騰向前的筆,屢次三番悄悄地告誡自己道:“別著急,要盡量考慮得深刻一些。”剛才的星星之火,已經在腦子裏形成一股比河水還流得快的思潮。它越流越湍急,不容分說地把他推向前。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已經聽不見蟋蟀聲了。座燈的光太暗,他也完全不在乎了。自然而然地有了筆勢在,紙上一瀉而下。他以與神明比高低的態度,幾乎是豁出命地繼續寫著。

頭腦中的潮水,猶如奔騰在天空上的銀河,不知從什麽地方滾滾湧出。來勢之猛,使他覺得害怕。他擔心萬一自己的肉體承受不住可怎麽辦。於是他緊緊攥著筆,屢次三番地提醒自己道:“竭力寫吧。錯過這個時機,說不定就寫不出來了。”

但是恰似朦朦朧朧的光的那道潮流,不但絲毫不曾減緩速度,反而令人眼花繚亂地奔騰著,把一切都淹沒了,洶湧澎湃地向他沖過來。他終於徹底給俘虜了,他忘記了一切,對著潮流的方向揮著筆,其勢如暴風驟雨。

這時,映現在他那帝王般的眼裏的,既不是利害得失,也不是愛憎之情。他的情緒再也不會為褒貶所左右了,這裏只有不可思議的喜悅。要麽就是令人陶醉的悲壯的激情。不懂得這種激情的人,又怎麽能體會戲作三昧的心境呢?又怎麽能理解戲作家的莊嚴的靈魂呢?看哪,“人生”滌蕩了它的全部殘渣,宛如一塊嶄新的礦石,不是璀璨地閃爍在作者眼前嗎?

這當兒,阿百、阿路婆媳倆,正在飯廳裏面對面坐在燈旁,繼續做針線活。大概已經把太郎打發睡了。坐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身子骨看起來挺單薄的宗伯,一直在忙著搓丸藥。

不久,阿百把針放在擦了油的頭發上蹭了蹭,用不滿意的腔調喃喃地說:“爹還沒睡嗎?”

阿路眼睛仍盯著針腳,回答道:“一定又埋頭寫作呢。”

“這個人真沒辦法。又拿不了多少錢。”

阿百這麽說著,看了看兒子和媳婦。宗伯裝作沒聽見,一聲不響。阿路也默默地繼續縫著。不論是這裏還是在書房,都一樣能聽到秋蟲唧唧。(文潔若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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