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 戲作三昧 (上)

①三昧是佛教用語,指事物的訣要或精義。如稱在某方面造詣深湛為“得其三昧”。此處指主人公馬琴專心致志於戲作的寫作。

那是天保三年九月間的一個上午。從早晨起,神田同朋町的松湯澡堂照例擠滿了浴客,依然保持著幾年前問世的式亭三馬的滑稽本裏所描述的“神抵,釋教、戀、無常,都混雜在一起的澡堂”那副景象。這裏有個梳媽媽髻兒的,正泡在澡水裏哼唱俗曲;那裏有個梳本多髻兒的,浴罷在擰手巾;另一個圓圓前額、梳著大銀杏轡的,則讓擦澡的替他沖洗那刺了花紋的背;還有個梳由兵衛髻的,從剛才起一個勁兒洗臉;再有就是一個剃光頭的,蹲在水槽前面不停地沖澡;此外也有專心致志地玩著竹制的玩具水桶和瓷金魚的頑童。一片濛濛熱氣之中,在從窗口射進來的朝陽映照下,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們,濕淥淥的身子柔和地閃著光,在狹窄的沖澡處蠕動著。澡堂裏熱鬧非凡。首先是澆水和木桶碰撞聲,其次是聊天唱小調。從櫃台那兒還不時傳來打拍板⑾的聲音。因此,石榴口⑿裏裏外外簡直像戰場一樣嘈雜。這還不算,商販啦,乞丐啦,都掀開布簾進來。浴客更是不斷地進進出出。

①天保三年是一八三二年。

②式事三馬(1776—1822),日本江戶時代的小說家,著有《浮世澡堂》等。

③見《浮世澡堂·澡堂概況》。日本古時編輯歌集,多以“神祗、釋教、戀、無常”這四者分類,這裏指澡堂裏各式各樣的人都有。

④古時日本男子蓄發結髻,平時在理發店梳,媽媽髻兒是文化年間(1804—1817)江戶下層社會的男子在家梳的一種格式不入時的頭,意思是說老婆所梳。

⑤原文作歌祭文,江戶時代山僧唱的一種俗曲。

⑥本多髻兒是日本江戶時代男人流的一種發式。

⑦大銀杏髻是日本江戶時代武士流的發式,髻端像銀杏葉一般張開來,故名。

⑧由兵衛髻是日本江戶時代流行的一種男子發式。

⑨用大鍋把水燒熱後倒在水槽裏,供浴客浴後洗臉凈身之用。

⑩原文作虻蜂蜻蜓。日本江戶時代的男孩子或小夥計將剃剩下的一綹頭發梳成牛虻、蜜蜂或蜻蜓翅膀狀,此處用來作頑童的代名詞。

⑾浴客有需要“擦澡”者,老板就用拍板通知擦澡工,照例女湯兩下,男湯一下。

⑿浴池入口設有半截板屏,地下放著木台,入浴的人必須邁過木台,從板屏和木台之間的空隙當中鉆進去。據說是為了防止澡水變冷,俗稱石榴口。

在這一片雜亂當中,有個六十開外的老人謙恭地靠在角落裏,靜靜地擦洗汙垢。兩鬢的頭發黃得挺難看,眼睛好像也有點毛病。但是,瘦削的身子骨兒卻很結實,說得上是棒勢,手腳的皮雖松了,卻還有一股子不服老的硬朗勁兒。臉也一樣,下顎骨挺寬的面頰和稍大的嘴巴周圍顯出動物般的旺盛精力,幾乎不減當年。

老人仔仔細細地洗罷上半身,也沒用留桶澆一澆就洗起下半身來了。不管用黑色甲斐絹②搓多少遍,他那幹巴巴、滿是細碎皺紋的皮膚也搓不出什麽汙垢來。這大概使老人忽然勾起了秋季的寂寥之感,他只洗了一只腳,就像泄了氣一般停下了攥著布巾的手。他俯視著密桶裏混濁的水,窗外的天空清晰地映現在水裏,疏疏朗朗的枝子上掛著紅紅的柿子,下面露出瓦屋頂的一角。

①常年來洗澡的主顧在澡堂裏備有專用水桶,叫做留桶。

②甲斐絹是甲斐國郡內地方生產的綢子。

這時“死亡”在老人心裏投下了陰影。但是這個“死亡”卻不像過去威脅過他的那樣有恐怖的因素;猶如映現在桶裏的天空,它是那麽寧靜親切,有一種解脫了一切煩惱的寂滅之感。倘若他能夠擺脫塵世間所有的勞苦,在“死亡”中永眠,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似的連夢也不做,那他將會多麽高興啊。他不但對生活感到疲倦,幾十年來不斷寫作,也使他筋疲力竭……

老人茫然若失地擡起眼皮來。四下裏,伴隨著熱鬧的談笑聲許許多多赤身露體的人在水蒸氣當中穿梭般地活動著。石榴口裏的俗曲聲中夾進了唱小調①和優西可諾調②的聲音。剛剛在他心中投下陰影的“死亡”,在這裏當然絲毫也看不到。

①原文作美裏耶斯,是一種較短的長歌。

②優西可用調是江戶時代的流行歌曲。因附有“優西可諾、優西可諾”的疊句,故名。

“哎呀,先生。想不到在這樣的地方碰見您。我做夢也沒料到曲亭先生①會一大早來洗澡。”

①曲亭先生即瀧澤馬琴(1767—1848),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的小說家,曲亭、著作堂主人、蓑笠漁隱都是他的號。他花二十八年的時間寫了一部長達九十八卷的《南總裏見八犬傳》。該書通過仁、義、劄、智、信、忠、孝、悌八德化身的八大士的行動,鼓吹勸善懲惡思想。

老人聽到有人這麽招呼他,吃了一驚,一看,旁邊有個紅光滿面、中等身材、挽著細銀杏髻①的人,前面擺個留桶,肩上搭塊濕手巾,笑得挺起勁。他浴罷,大概正要用凈水沖身。

①細銀杏髻,也叫小銀杏髻,江戶時代日本男子流的發式,形狀略小於大銀杏髻。

馬琴瀧澤瑣吉微笑著,略帶嘲諷地回答說:“你還是那麽快活,好得很。”

“哪裏的話,一點兒也不好。說起好來,先生,《八犬傳》才越寫越出色,離奇呢,寫得真好啊。”那個挽著細銀杏髻的人把肩上的手巾放在桶裏,拉開嗓門談開了。“船蟲化裝成宮女,企圖害死小文吾。他一度給抓起來,遭到嚴刑拷打,最後莊介把他營救下來。這段情節安排得妙極了。這樣一來,莊介和小文吾又重新相逢。鄙人近江屋平吉只是個賣小雜貨的,雖不才,自認為對小說還是有研究的。就連我對先生的《八犬傳》都挑不出毛病來。我算是服了。”

①船蟲是《八犬傳》裏的人物。

②小文吾即犬田小文吾悌順,八犬士之一。

③莊個即犬川莊介義任,八犬士之一。

馬琴又默默地洗起腳來。他對熱愛自己作品的讀者一向懷有一定的好感,可決不會因此就改變對那個人的評價。對他這樣一個聰明人來說,這是極其自然的事。但奇怪的是,相反地,他對一個人的評價也從來不會損害對他那個人的好感。因此,在一定的場合,他能夠對同一個人同時產生輕蔑和好感。這位近江屋平吉正是這樣一個熱心的讀者。

“寫那樣大部頭的作品,花的力氣也不同尋常啊。眼下先生稱得上是日本的羅貫中噴——哎呀,這話說得造次啦。”

平吉又朗笑起來。正在旁邊沖澡的一個身材矮小、皮膚黝黑、挽著小銀杏髻、長著一雙對眼兒的人,大概被他的笑聲嚇了一跳,回過頭來打量著平吉和馬琴,露出一副覺得莫名其妙的神色,往地下吐了口痰。

馬琴巧妙地把話題一轉,問道:“你還熱衷於發句嗎?”然而並不是因為對眼兒的表情使他感到有些不安,他才這麽做的。他的視力幸而(?)已衰退到看不清這些了。

①發句原指排諧連句的第一句,後來獨立成短詩,即排句。

“蒙先生詢問,惶恐得很。我本來搞不好,偏偏喜歡這些,厚著臉皮三天兩頭到處參加評詩會①。但不知怎麽回事,總也沒有長進。喏,先生怎麽樣?對和歌、發句有沒有特殊的興趣?”

①原文作這座,許多人聚坐一堂作徘句,互相評議,創始於日本江戶時代文政年間(1818—1829)。

“不,那玩意兒我雖做過一個時期,可完全做不好。”

“您別開玩笑啦。”

“不,大概是不合脾胃,直到現在也還沒入門呢。”

馬琴在“不合脾胃”這個詞上加重了語氣。他並不認為自己不會做和歌、徘句。當然,他自信對這方面還是懂得不少的。但是他一向看不起這一類的藝術。因為不論和歌還是徘句,篇幅都太小了,不足以容納他的全部構思。抒情也好,敘景也好,一首和歌或徘句不論作得多麽出色,把它的思想內容填在他的作品裏也僅僅是寥寥數行而已。對他來說,這樣的藝術是第二流的。

他加強語氣說“不合脾胃”,是含有這樣輕蔑之意的。不巧近江屋平吉好像全然沒聽懂。“哦,敢情是這麽回事啊。我原以為像先生這樣的大作家,不拘什麽都能一氣呵成呢。俗話說得好:天不與二物。”

平吉用擰幹了的手巾使勁搓身,搓得皮膚都發紅了,用含蓄的口吻說。馬琴說的本是謙虛之詞,卻被平吉照字面上來理解了,對此,自尊心很強的馬琴感到莫大的不滿。更使他不痛快的是平吉那種含蓄口吻。於是他把手巾和搓身絹往地下一扔,直起腰來,面呈不悅之色,用炫耀的口吻說:“不過,當今的和歌作家和徘句師父的水平,我還是有的。”

話音未落,這種孩子氣的自尊心忽然使他不好意思起來。就連方才平吉對《八犬傳》讚不絕口的時候,他也沒怎麽覺得高興。那末,現在反過來被看成是個不會作和歌、徘句的人,卻又感到不滿,顯然是個矛盾。他驀地醒悟到這一點,恰似掩蓋內心的羞愧一般,急匆匆地把留桶裏的水從肩上澆下來。

“是啊,不然的話,您也寫不出那樣的傑作啊。這麽說來,我能看出您會作和歌、徘句,我的眼光也了不起吧。哎呀,怎麽替自己吹起來了。”

平吉又哄笑起來。剛才那個斜眼兒已經不在左近了,他吐的那口痰也給馬琴澆的水沖掉了。但馬琴當然比方才還要感到惶恐。

“哎呀,不知不覺談了這麽半天,我也去泡泡澡吧。”

馬琴感到怪尷尬的,他這麽招呼了一聲,邊生自己的氣,邊慢騰騰地站起來,準備離開這位和藹可親的忠實讀者。

由於馬琴那麽一誇口,平吉似乎覺得連他這個忠實讀者臉上都添了光彩。他像是追在馬琴後面般地說:“先生,改天請您作一首和歌或排句好不好?您答應了?可別忘記啊。那末我這就告辭了。您路過我家的時候,請在百忙之中進來坐一坐。我也會到府上去叨擾的。”

於是平吉邊把手巾重新涮洗一遍,邊目送著朝石榴口走去的馬琴的背影,心想:回家後,該怎樣把遇見曲亭先生的事講給老婆聽呢。

石榴口裏幽暗得像黃昏一般。濛濛熱氣籠罩得比霧還要濃。馬琴眼睛不好使,晃晃悠悠地用手分開人群,總算摸索到了澡池的一角,好容易把滿是皺紋的身子泡在水裏。

水有點熱。他感到熱水浸入了指甲尖,就深深吸了口氣,慢條斯理地四下裏看了看。半明半暗中露出七八個腦袋,有的在聊天,也有的哼唱著小調。融化了油脂的滑膩膩的澡水面上,反射著從石榴日透進來的昏暗光線,懶洋洋地晃動著。令人惡心的“澡堂子味兒”撲鼻而來。

馬琴的構思素來是富於浪漫色彩的。以澡堂子的水蒸氣為背景,他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現出自己正在寫的小說中的一個情景。有個沈甸甸的船篷。船篷外面,隨著日暮,海上似乎起了風。拍著船舷的浪濤聲,聽起來挺沈悶的,像是油在晃蕩。與此同時,船篷呼啦呼啦響,多半是蝙蝠在撲扇翅膀。有個船夫似乎對這聲音感到不安,悄悄地從船舷朝外面瞥去。籠罩著霧的海面上空,陰沈沈地掛著紅色的月牙。於是……

這時,他的構思猛地被打斷了。因為他突然聽見石榴口裏有人在批評他的小說;而且不論聲調還是語氣,都好像是故意講給他聽的。馬琴本來已經要離開澡池了,但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靜靜地側著耳朵聽那個人的批評。

“什麽曲亭先生啦,著作堂主人啦,凈吹牛,其實馬琴寫的都是人家故事的翻版。別的不說,《八犬傳》不就簡直是模仿《水滸傳》的嗎!當然,不去探究的話,情節倒還有趣兒,敢情他根據的是中國小說嘛。單是把它讀一遍就不簡單哪。這還不算,卻又抄襲起京傳①的作品來了,簡直讓人目瞪口呆,氣都沒法生了。”

①京傳即山東京傳(1761—1816),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的小說家、浮世繪畫家。

馬琴老眼昏花地對這個低毀他的人盯著看。給熱氣遮得看不清楚,卻像是原先呆在他們旁邊的那個挽著小銀杏髻的對眼兒。這麽說來,一定是因為剛才平吉稱讚了《八犬傳》,惹得他一肚子火,故意拿馬琴來撒氣。

“首先,馬琴寫的玩意兒全是耍筆桿兒,肚皮裏什麽貨也沒有。僅僅是把‘四書’、‘五經’講解一通,活像是個教私塾的老學究。因此他又不請世事。從他光是寫從前的事兒就可以證明這一點。他寫不出現實生活中的阿染久松,所以才寫了《松染情史秋七草》。要是借馬琴大人的口氣來說嘛,這樣做是其樂無窮的。”

①阿染是18世紀初大阪瓦屋橋油坊老板的女兒,久松在油坊裏當學徒。江戶時代有不少凈琉璃和歌舞伎腳本是以他倆的情死事件為題材的。

②《松染情史秋七草》是曲亭馬琴的小說,出版於一八○八年。書中雖借用了阿染、久松的名字,故事卻以南朝武將楠氏一族的興衰史為背景。南朝也叫吉野朝。一三三六年後醍醐天皇在大和的吉野建都,稱南朝,與足利幕府所擁立的持明院系統的北朝分立。到一三九二年,南北朝合並。

倘若一方懷著優越感,就不可能產生憎惡的感情。對方的這番話雖然使馬琴感到生氣,奇怪的是他卻恨不起那個人來。相反地,他很想表示一下自己的輕蔑。他所以沒這麽做,大概畢竟是因為上了歲數,懂得克制之故。

“相形之下,一九①和三馬可真了不起。他們筆下的人物寫得多自然,真是栩栩如生啊。決不是靠一點小技巧和半瓶醋的學問勉強湊成的。跟蓑笠軒隱者之流大不相同。”

①一九,即十返台一九(1765—1831),日本江戶時代的小說家,著有《東海道徒步旅行記》。

就馬琴的經驗而言,聽人家貶低自己的作品,不但使他不愉快,而且也感到有很大的危險。這並不是由於承認人家貶得對,因而感到沮喪,而是由於認為人家貶得不對,因而以後的創作動機就會不純了。由於動機不純,屢屢可能寫出畸形的作品。僅僅以迎合潮流為目的的作家又作別論,多少有氣魄的作家,反倒容易隱入這樣的危險。因此馬琴至今盡量不去讀對自己作品的那些指責。但另一方面卻又禁不住想去讀一讀這樣的批評。一半是因為受到這樣的誘惑,他才在澡堂裏聽起小銀杏髻的誹謗的。

他發覺了這一點,立即責怪自己太愚蠢,不該這麽懶洋洋地泡在水裏,他不再聽小銀杏髻那尖細嗓門兒了,猛地邁出了石榴口。透過濛濛熱氣可以看到窗外的藍天,空中浮現出沐浴著溫煦的陽光的柿子。馬琴走到水槽前面,平心靜氣地用凈水沖身。

剛才那個人也許因為是對眼兒的關系,沒有看到馬琴已經邁出了石榴口,誤以為他還在場呢,就在浴池裏對他繼續進行著猛烈抨擊:“反正馬琴是個冒牌貨,好個日本的羅貫中!”

但是,馬琴離開澡堂時,心情是郁悶的。對眼兒那番刻薄話,至少在這個範圍內確實起到了預期的效果。他邊在秋高氣爽的江戶市街上走著,邊審慎地琢磨和掂量著在澡堂裏聽到的苛刻批評。他當即證明了這一事實:不論從哪一點來考慮,那都是不值一顧的謬論。然而他的情緒一旦被擾亂了,似乎很不容易恢覆平靜。

他擡起憂郁的眼睛望望兩旁的商店。店裏的人跟他的心情風馬牛不相及,埋頭於當天的營生。印著“各國名茶”字樣的黃褐色布簾、標明“真正黃楊①”的梳子形黃色招牌。寫著“轎子”的掛燈、算命先生那印著“卜筮”二字的旗幟——這些東西參差不齊地排成一列,亂哄哄地從他眼前掠過。

①日本的伊豆七島因產黃楊木著稱。黃楊木因質地堅韌,多用於制造梳子和棋子等。

②轎子鋪門口掛著寫明“轎子”字樣的紙燈籠以招徠主顧。

“我對這些批評並不以為然,可為什麽竟弄得如此煩惱呢?”馬琴繼續想下去。“使我不痛快的首先是那個對眼兒對我懷著惡意。有什麽辦法呢?不管原因何在,只要是有人對我心懷惡意,就會使我不愉快。”

他這麽想著,對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說實在的,像他這樣態度傲慢的人固然不多,對別人的惡意如此敏感的也少見。他當然老早就覺察到了這一事實:從行為上來看似乎是截然相反的兩種結果,其實起因於同一種神經作用。

“可是,另外還有使我不愉快的原因。那就是我被擺到和那個對眼兒對抗的地位上了。我一向不喜歡這樣,所以我才從來不跟人打賭。”

他琢磨到這裏。從他那抿得緊緊的嘴唇這時忽然咧開這一點就看得出,當他更深入地探究下去時,心情起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最後還有一樁,把我放到這樣一個處境的竟然是那個對眼兒,這也確實使我感到不快。倘若他不是這麽個渺小的對手,就一定足以引起我的反感,以致把心中的不快發泄在他頭上。可是跟這樣一個對眼兒交鋒,叫我如何是好呢?”

馬琴苦笑著仰望高空。鷂鷹快活的鳴聲,跟陽光一道雨點子般地灑下來。一直悶悶不樂的他,感到心情逐漸舒暢了。

“但是,不論對眼兒怎麽低毀我,頂多不過是使我覺得不愉快而已。鷂鷹再怎麽叫,太陽也不會停止旋轉。我的《八犬傳》一定能夠完成。到那時候,日本就有了古今無與倫比的一大奇書。”

他恢覆了自信,這樣自我安慰著,在窄小的巷子裏拐了個彎,靜靜地走回家去。

到家一看,幽暗的門廊台階底下,擺著一雙眼熟的麻花趾拌兒竹皮草履。一看到它,那位來客沒有表情的面孔就浮現到馬琴眼前。他憤憤地想到,又得耽誤工夫,討厭死了。

①麻花趾袢兒是元祿年間(1688—1703)流行的一種由幾股細帶子擰成的草屐袢兒。

“今天上午又完啦。”他邊這麽想著,邊邁上台階,女用人阿杉慌裏慌張地出來迎接。她手按地板,跪在那裏,擡頭望著他的臉說:“和泉屋的老爺在房間裏等著您回來哪。”,他點點頭,把濕手巾遞給了阿杉。但是他說什麽也不願意馬上到書房去。

“太太呢?”

“燒香去了。”

“少奶奶也去了嗎?”

“是的,帶著小少爺一道去了。”

“少東家呢?”

“到山本先生家去了。”

全家人都出門了。一抹失望般的感覺掠過他的心頭。他無可奈何地拉開了門旁書房的紙隔扇。

一看,房間中央端坐著一個白白臉上滿是油光、有些裝腔作勢的人,銜著一個細細的銀制煙桿兒。他的書房裏,除了貼著拓本的屏風和掛在壁龕內的一副紅楓黃菊的對聯而外,沒有任何像樣的裝飾。沿墻冷冷清清地排列著一溜兒五十幾個古色古香的桐木書箱。窗戶紙大概過了年還沒換過呢,東一塊西一塊,破洞上補著白紙。在秋日映照下,上面浮現著芭蕉殘葉婆婆娑娑的巨大斜影。正因為如此,來客的華麗服裝就越發和周圍的氣氛不協調了。

①壁龕是日本式客廳裏靠墻處高出地板的一塊地方,有柱隔開,用以陳設裝飾品,墻上掛畫。

“啊,先生,您回來了。”

剛一拉開紙隔扇,客人就口齒伶俐地這麽說著,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他是書店老板和泉屋市兵衛,當時聲譽僅次於《八犬傳》的《金瓶梅》,就是由該書店出版的。

“讓你久等了。今天一早我難得地去洗了個澡。”

馬琴不由自主地略皺了皺眉,跟平時一樣彬彬有禮地坐下來。

“哦,大清早去洗了個澡,那可真是……”

市兵衛發出了一種表示非常欽佩的聲音。像他這樣對任何瑣事都動不動就感到欽佩——不,是做出一副欽佩的樣子——的人,也是少見的。馬琴慢條斯理地吸著煙,照例把話題轉到正事上來。他尤其不喜歡和泉屋表示欽佩的這股勁兒。

“那末,今天有何貴幹?”

“唔,又向您討稿子來了。”

市兵衛用指尖把煙桿兒轉了一下,像女人一樣柔聲說。這個人的性格很特別。在大多數場合下,他外面的表現和內心的想法是不一致的。豈止不一致,簡直是表現得截然相反。因此,當他打定主意非要做什麽事的時候,說起話來反倒準是柔聲柔氣的。

馬琴聽了他這個聲調,又不禁皺了皺眉。

“稿子嘛,可辦不到。”

“哦,有什麽困難嗎?”

“不僅是困難。今年我攬下了不少讀本,無論如何也抽不出空來搞合卷。”

①合卷是江戶時代後期流行的一種草雙紙。草雙紙原作草草紙。草紙是書冊的意思,第一個草字指粗糙的,即指供婦孺閱讀的通俗本。後來把第二個草字改為雙(日語中,草、雙字同音)。合卷是把從前的五冊小本子合成一卷,每部書包括兩卷,就有了以前十冊的篇幅,這樣就便於發表長篇了。

“唔,您可真忙啊。”

市兵衛說罷,用煙桿兒磕磕煙灰筒,於是做出一副剛才的話已忘得幹幹凈凈的神色,突然談起鼠小僧次郎太夫的事來。

鼠小僧次郎太夫是個有名的大盜,今年五月上旬被捕,八月中旬梟首示眾。他專門偷大名府,把贓物施舍給窮苦的老百姓,所以當時他有了個古怪的外號叫義賊,到處受到讚揚。

①大名是日本封建時代的諸侯。

“據說被他偷的大名府有七十六座,錢數達三千一百八十三兩二分,多麽驚人哪。雖是個盜賊,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馬琴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好奇心。市兵衛這番話是蘊含著自滿的,因為他每每能夠向作者提供素材。這種自滿當然使馬琴感到氣憤。盡管氣憤,還是引起了好奇心。他頗有一些作為藝術家的稟賦,在這方面大概格外容易受到誘惑。

“唔,可真了不起啊。我也聽到了種種風言風語,可沒想到竟是這樣。”

“總之,他說得上是賊中之豪傑吧。聽說以前還當過荒尾但馬守老爺的隨從什麽的,因此對大名府內部的情況了如指掌。據斬首前遊街示眾時看到他的人說他長得胖胖的,挺討人喜歡,當時穿著深藍色越後縐綢上衣,下面是白綾單衣。這不完全像是您的作品裏出現的人物嗎?”

①荒尾是姓,但馬是日本舊國名,在今兵庫縣北部。日本古代行政區劃為七道七十余國。守是日本古代的地方官國司中的一等官。

②越後是日本舊國名,在今新清縣。

馬琴含糊其辭地回答了一句,又點了一袋煙。市兵衛才不是個含糊一下就會給嚇倒了的人呢,他說:“您看怎麽樣?把次郎大夫搬到《金瓶梅》裏來寫如何?我很清楚您非常忙,但是求求您啦,還是答應下來吧。”

他把話題從鼠小僧一下子就轉回到催稿子上去了。對他慣用的這個手段已經習以為常的馬琴依然不答應。豈止不答應,他的心情更不愉快了。雖說僅僅是片刻工夫,竟然中了市兵衛之計,動了幾分好奇心,他覺得自己太愚蠢了。他顯得挺沒味道似的吸著煙,終於找到了這麽一套理由:“首先,我就是硬著頭皮寫,反正也寫不出像樣子的東西。那就會影響銷路,你們也會覺得沒意思。看來,還是聽我的,歸根結蒂對雙方都有好處。”

“話雖這麽說,還是想請您盡力而為,您看行不行?”

市兵衛邊說邊用兩眼“掃視”(馬琴用這樣的詞來形容和泉屋的某種眼神)馬琴的臉,並且隔一會兒從鼻孔裏噴出一股煙來。

“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想寫也沒工夫,沒辦法啊。”

“那可叫我為難了。”

市兵衛說罷,突然把話題轉到當時的作家們上面去。他那薄薄的嘴唇仍銜著細細的銀制煙桿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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