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阿保·七洲洋上闖颱風

「美上美」雖然是一艘僅三千多頓的舊貨船，但在那個年代，卻運載了不少僑生渡過「七洲洋」北上投奔祖國。事過半個世紀，當年擠在那陳舊貨倉裡的青年男女，如今已徧佈在大江南北，大海內外。1961年9月那趟船我負責「先達組」，從辦手續、托運行李、清關直到在勿拉灣港登船的全過程，我都參與其中。

辦手續時，當時反華的印尼政府在我們每人的「出世紙」的背面，都蓋了一個所謂「不回頭」章(就是離開後不能再回印尼)，當時我們也沒想過要再回頭。當所有行李都集中到勿拉灣港倉庫以後，海關要抽查，所以每一個埠頭的「組長」或「代表」必須到場。當地關員並不出面，跟我們打交道的是幾個華人。

他們因為懂中文知道我們的姓名，就公然勒索，每一個行李箱要給他們多少多少錢，否則關員就會有針對性的翻箱倒櫃，那麼有可能你回到國內時，領到的是一個空箱子。之前幾年，先達就有人回到國內領到的是一箱的磚頭。最可恨的是，勒索我們的那些「海關老鼠」都是華人。我當時對那些發「回國財」的族人非常反感，但又得罪不得。

船是在椰城事先載了一批歸僑才到蘇北，從勿拉灣港開船是9月的一個下午，那送行的場面，各個碼頭都一樣，總之是難依難捨「生離死別」。我老爸和四弟來送船，一上到船分到一個蘋果，我就從船上拋給在碼頭上的四弟，後來據弟妹來信說，老爸把那蘋果帶回家，讓老媽切成小塊，全家人每人吃一塊。「回國」在當時確可能是永別，僑生青少年時拿自己的一生貢獻出來給祖國，很多僑生年老回僑居地探親時，父母都不在了，那種犧牲和無奈，不足為非老僑道。

1953年回國的部份先達學生在船上

「美上美」是條貨船，沒有房間的，大家都要睡在原來裝貨的上層大倉裡，而除了托運的大件行李早已裝在底倉外，隨身的小件行李都亂七八糟堆在準備晚上用來睡覺的大倉旁一個小倉裡。於是，當大部份乘客正在觀賞海港美景時，各組派來的幾條「大隻佬」和部份「組長」們，搬到手腳都發軟才把行李疊好。

我們那趟船沒有「例行」的停靠新加坡，但在凌晨好像在一個港口的外海停了一個很短的時間，沒有靠岸。一片黑洞洞的的海面有駁船靠近來，送了一些歸僑上船，至今我已不清楚那是什麼地方，從行程估計，不會是邦加勿里洞，可能是新加坡附近廖內省的某一個小島。

雖然是睡大貨倉，雖然每餐好像苦力那樣在甲板蹲著吃飯，全船一千多僑生，大家都來自不同地方，離家背親，都為了一個參加祖國建設的決心，興致都很高，風平浪靜的日子，又唱革命歌曲又跳舞，早晚都有很多活動。三千頓的「美上美」一點小浪都搖晃，我很喜歡在船舷看海，可以防止暈浪，看海豚在船頭和船競游逐浪，牠們好像調皮的小孩在捉迷藏。

1955年的回國的部份先達學生在《漢陽輪》上

1958年回國的部份先達學生在《芝萬宜》船上

1960年在印尼蘇島占碑市，在碼頭歡送歸國僑生的感人場面

航行了超過一半路程，約莫是穿過「七洲洋」的一天下午，我突然發現海上不見了常見的白色浪花，起伏的海面好像伏蓋了一層薄膜，出奇的平滑，當天晚上就開始刮起了大風。浪越來越大，越來越高，我像往常一樣，和幾個朋友睡在船尾的甲板上，貪它風涼景美。那裡雖然有上蓋，但三面船舷只有半人高的欄杆，幾乎是半露天。下半夜，船給大浪拋上拋下，船尾翹起離水面時，聽到螺旋漿空轉的聲音，好像舊式螺旋漿飛機起飛那樣「嗡嗡」怪響。接著好像坐「過山車」突然往下掉，人幾乎給拋了起來，然後「轟」一聲船給拋下浪的深谷底。整個晚上，竟然沒有船員來提醒我們，船尾甲板那時其實非常危險。我肯定當晚「南海龍王」的宮門已打開，好在上天保佑，如果當夜有一個大浪打正後甲板，我早已不能在此「對著電腦亂敲鐘」了。

天亮後，風浪小了很多，突然發現太陽在左舷升起，問船員，才知道船下半夜掉頭往南避開颱風中心。是何時才又回頭向北，沒有留意了，只記得當時整船乘客絕大多數都躺倒了，除了船員，整船歸僑旅客還能跑上跑下的不到十個人。椰城來的「領隊」叫能走動的我們，每人抱了一大桶的餅乾到大倉裡，給「沙丁魚」們挨個派餅乾，吃飯時絕大多數都起不來。

到下午，風浪已基本平靜。再過兩天左右，就看到了汕頭港。汕頭給我的第一個印像是，屋瓦、街道都好像剛洗刷過一樣，路邊一些樹木有折斷的痕跡。岸上來接的朋友說：強颱風剛過。在汕頭港貨倉領行李時才發現，我雖然是交了「保護費」，木箱在勿拉灣港還是給搜過，大箱裡面小箱子的鎖給破壞了，丟失了一些較值錢的東西，有一些還是朋友託帶的，使我非常內疚。唯一慶幸的是，起碼領到的不是一整箱「磚頭」。

[故事]七洲洋上闖颱風 - 行者阿保 - 時隔逾半世紀，有些同船已認不出姓名了-1961年9月《美上美》

有朋友認出誰？請問候一聲-1961年9月《美上美》

一心只想去參與祖國的建設

不知天高地厚無憂無慮的歲月 -1961年9月《美上美》

祖輩賣「豬仔」出洋，如今「洋豬仔」子孫熱血滿腔回歸

在船上好像苦力如此吃飯也高興-1961年9月《美上美》

在汕頭港

全船歸僑給臨時安置在汕頭僑校的「招待所」，每人發給深藍色的棉衣棉褲衛生衣和蚊帳一套。一邊處理行李，一邊就開始接受「分配」。除了「特殊華僑」，可以自由去其「海外華僑的幸福樂園」(在大城市華僑新村買了房子的)；其他一家大小的都分配去「陸豐華僑農場」，學生分去汕頭、集美的「華僑補習學校」。我因為回國前在海外教了幾年書，年紀比較「大」了些，雖然要求去集美，還是給半逼半說服把我分配去武漢《湖北歸僑工業學校》。使我感受到原來在社會主義和在資本主義一樣有「錢」就自由自在些；而我就從此開始了生活、升學、工作都要「服從分配」的，不能自主前途的生活。

那次在「七洲洋」上遭遇強颱風是否是上天給的一個預兆？真要在內地生活了好長時間，感受到無可奈何的受排擠和冷遇後才領會到。華僑在海外寄人籬下，沒想到回到祖先的故土，不管如何的努力上進，不管什麼苦都能咬牙忍受，甚至青春和生命都獻出去了，卻永遠不獲信任，永遠是另類的「二等公民」。這就是僑生的宿命！